賈平,文學博士,湖北工程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發表大量科研論文。
采蓮題材最早見于漢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此首民歌最早見于《宋書·樂志》,后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樂府解題》釋為“《江南》古辭,蓋美芳晨麗景。嬉游得時。”[1]20世紀下半葉的傳統文學教材都把它解釋為描寫水鄉澤國勞動場面的民歌。少有人注意,在民俗學和人類學研究領域,20世紀上半葉就有很多學者從民俗學、人類學角度解釋民間文學。聞一多先生做了不少這方面的研究,對這首民歌他就從民俗學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蓮諧‘憐聲,這也是隱語的一種,這里是用魚喻男,蓮喻女,說魚與蓮戲,實等于說男與女戲”。[2]至今,我們也能從民間版畫、年畫、剪紙題材中發現民間的一套隱喻系統,魚與蓮、鳥與花等等。
《江南》的情歌性質不言而喻。采蓮的民歌從文獻記載看在漢代沒有蔚然成風,可能與政治文化中心所處地域有關,蓮在北方還不夠占主流地位。至南北朝,政治文化中心在南方水鄉,采蓮民歌多起來,甚至進入宮廷。今見一首民間創作描寫了采蓮女——《西洲曲》,最早著錄于徐陵所編《玉臺新詠》[3]。以下全文: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4]
民歌流暢婉轉,充滿民間情調,采蓮女與蓮花互襯互喻,既寫了明麗絢爛的水鄉景色,又寫了活潑美麗的水鄉女子;既寫了采蓮的詩意勞動場景,又寫了楚楚可憐(蓮)的少女的內心(蓮心)。
自從梁武帝蕭衍親自制作《采蓮曲》、《采菱曲》等《江南上云樂》十二曲,采蓮歌、采蓮舞就進入宮廷,并后又兩個皇帝參與,梁元帝作《采蓮曲》,梁簡文帝作《采蓮賦》,采蓮文學的創作在文人中流行開來。至唐,采蓮詩歌創作也不絕如縷。檢索《全唐詩》,除去重復,以《采蓮》、《采蓮曲》、《釆蓮女》之類為題的詩歌共有33篇,而“采蓮”一詞在《全唐詩》中出現88次,“采芙蓉”出現9次。唐太宗就曾寫過一首《采芙蓉》,描寫宮廷采蓮之戲,從“雕航”、“建章”[5]就可知不是描寫民間景象:
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游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
宋代采蓮曲、采蓮歌舞盛行。僅舉一則材料,以一斑窺之:
河東偽相趙文度歸向朝廷,便授華州節度使。時同州節度使宋相公移鎮邠州,道由華下,趙張筵命宋。宋以趙自河東來,氣焰凌之,帶隨使樂官一百人。入趙府署庭所,使排立于東廂。將舉盞,趙之樂官立于西廡,時東廂先品數聲,趙謂曰:“于此調吹《采蓮》送盞。”皆吹,不得,卻令西廡吹之,送盞畢。東廂之樂由是失次,宋亦覺其挫銳。洎中筵起移于便廳,再坐,宋自吹笙,送趟一盞。趙遂索笛,復送一盞,聲調清越,眾所驚嘆。其笛之竅,宋之隨使樂工手指按之不滿。洎席闋,宋回驛,趙又于山亭張夜宴,召之不至,宋于是宵遯。晉公曰:“庶事不可輕易,宋焉知河東僭偽小國之有人矣?”[6]
諸葛憶兵在《采蓮雜考——兼談“采蓮”類題材唐宋詩詞的閱讀理解》一文中說“唐宋詩詞中的‘采蓮描寫,大多數都是騷人墨客在欣賞妙齡少女歌舞時的創作。唐宋時期‘采蓮舞曲的表演者大都是歌妓。唐宋詩詞借用‘采蓮類題材所要表達的大都是男女情愛。”[7]似乎清新的民間采蓮女已經從文人筆下近于消逝了。筆者認為宋詞中采蓮女的身份并不局限于歌妓,創作場合和描寫場景也不局限于歌舞場地,以下對宋代含采蓮女形象的詞作進行解讀概括。
(一)宋詞中的采蓮女身份
宋詞中的采蓮女主要有三種身份:民女(仕女)、歌妓舞女和家姬。
1.民女、仕女
身份是民女、仕女的采蓮女有時形象并不鮮明,只是作為詞人眼中風俗畫的點綴。使畫面更清新,增添幾分嫵媚。如劉辰翁《金縷曲》寫了端午節激烈緊張的的競渡場面“還看吳兒胥濤上,高出浪花幾許。絕倒是、東南旗鼓”之后,接著寫采蓮女對競渡之事并不感興趣,而是聊問其他端午節俗:“風雨蛟龍爭何事,問彩絲、香粽猶存否。溪女伴,采蓮語。”程垓《滿庭芳·時在臨安晚秋登臨》是一首懷鄉之作,作為“蜀客”的詞人眼看江南美景也不能暢懷,對故鄉的思念反而更深了,見詞的上片:“南月驚烏,西風破雁,又是秋滿平湖。采蓮人盡,寒色戰菰蒲。舊信江南好景,一萬里、輕覓莼鱸。誰知道,吳儂未識,蜀客已情孤。”
其他詞作中采蓮女的形象就是搖曳多姿的了。有描寫晚歸相思之女的,如丁羲叟《漁家傲》晚歸的采蓮女唱著相思之歌:
十里寒塘初過雨。采蓮舟上誰家女。秋水接云迷遠樹。天光暮。船頭忘了回來路。
卻系蘭舟深處住。歌聲驚散鴛鴦侶。波上清風花上霧。無計去。月明腸斷雙棲去。
丘崈《鷓鴣天·采蓮曲》描寫美麗的采蓮女唱著岸上行人不懂的相思曲兒,貪折荷花晚歸:
兩兩維舟近柳堤。菱歌迤邐過前溪。曲中自訴衷腸事,岸上行人那得知。
金齒屐,翠云篦。女蘿為帶蕙為衣。惜花貪折歸時晚,急槳相呼入翠微。
吳潛《小重山》中的采蓮女也是心事重重:“漁燈三數點,乍明時。西風一陣白蘋湄。凝佇久,心事有誰知。”陳允平《青玉案·采蓮女》中采蓮女借蓮花大膽表露心曲:“花心多怨,妾心多恨,勝似蓮心苦。”歐陽修《蝶戀花》借雙關之義,寫了采蓮女的惆悵:“蓮斷絲牽,特地成惆悵。歸棹莫隨花蕩漾。江頭有個人想望。”歐陽修另一首《漁家傲》“花卻有情人薄幸。心耿耿,因花又染相思病”描寫采蓮女相思之苦,苦而有怨。晏殊《漁家傲》下片“欲摘嫩條嫌綠刺,閑敲畫扇偷金蕊,半夜月明珠露墜。多少意,紅腮點點相思淚”中的采蓮女似乎是仕女身份,相思淚流在在半夜無人之際,含蓄雅致。
有描寫美麗活潑、快樂閑散的游女的。王之道《菩薩蠻·采蓮女》中的采蓮女似乎是市井女子,在湖水上悠閑地玩耍,湖水映襯著快樂的她,好像湖水也變得更清澈多情了。詞如下:
藕絲衫剪輕紅窄。衫輕不礙瓊膚白。縵鬢小橫波。花樓東是家。
上湖閑蕩槳。粉艷芙蓉榜。湖水亦多情。照妝天底清。
林正大《括清平樂》中的采蓮女輕快活潑,笑語、新妝、飄舞的衣袖就已勾勒出來了:“若耶溪女,笑隔荷花語。日照新妝明楚楚,香袖風飖輕舉。”盧祖臯《謁金門》中的采蓮女唱歌、剝蓮蓬,非常快樂:“女伴棹歌聲樂,采得雙蓮迎笑剝,柳陰多處泊。”
有描寫采蓮女嬌羞之態的。如歐陽修《漁家傲》寫采蓮女被蓮莖刺劃傷了臉龐,卻要掩飾:“羞人問,歸來剩把胭脂襯。”歐陽修采蓮詞較多,另一首《漁家傲》寫采蓮女與心上人在溪上偶遇,嬌羞回避之態:
一夜越溪秋水滿。荷花開過溪南岸。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眄。郎船不覺來自畔。
罷采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頭轉。荷葉又濃波又淺。無方便。教人只得抬嬌面。
采蓮女想回避卻被水面濃濃生長的荷葉擋住了去路,只好抬起臉面對情郎。嬌羞之美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女子的審美取向。
但也有另一面截然相反的形象,即狂放大膽的女子形象。這是中國文化的另一面,特別是在民間,在一定范圍內性文化是比較開放的。如歐陽修《漁家傲》寫男女的偷偷幽會: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里空惆悵。
愿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2.歌妓舞女
正如前文所引諸葛憶兵所說,唐宋詩詞中對采蓮的描寫其實是對歌兒舞女跳采蓮舞場面的描寫,并非真正的采蓮景象。
史浩詳細記錄了《采蓮舞》的整個過程:“清奏當筵,治世之音安以樂。霞舒絳彩,玉照鉛華。玲瓏環佩之聲,綽約神仙之伍。朝回金闕,宴集瑤池。將陳倚棹之歌,式侑回風之舞。宜邀勝伴,用合仙音。女伴相將,采蓮入隊。”洪適《漁家傲引》序“伏以黃童白叟,皆是煙波之釣徒;青笠綠蓑,不識衣冠之盛事。長浮家而醉月,更輟棹以吟風。樂哉生涯,翻在樂府。相煩女伴,漁父分行”說明了他描寫的是采蓮舞,雖然內容極有現場感。詞如下:
六月長江無暑氣。怒濤漱壑侵沙觜。飐飐輕舟隨浪起。何不畏。從來慣作風波計。
別溆藕花舒錦綺。采蓮三五誰家子。問我買魚相調戲。飄芰制。笑聲咭咭花香里。
這些跳采蓮舞的歌妓舞女在詞人筆下也有多種形象。如描寫她們的歡樂、美艷的,有蔡伸《浣溪沙》,描寫了采蓮舞女彎彎的小腳、水盈盈的眼睛、淺淺的笑靨、舞姿:
玉趾彎彎一折弓。秋波剪碧滟雙瞳。淺顰輕笑意無窮。
夜靜擁爐熏督耨。月明飛棹采芙蓉。別來歡事少人同。
張繼先《憶桃源》“白云堆里采芙蓉,枝枝香艷濃”比喻了舞女的美艷。李彌遜《柳梢青·趙端禮生日》“采蓮新按,舞腰無力”勾勒除了舞女的妖嬈之態。楊澤民《驀山溪》以蘇小喻采蓮女的美麗:“當年蘇小,家住苕溪尾。一棹采蓮歸、悄羞得、鴛鴦飛避。”周紫芝《西江月·和孫子紹拒霜詞》“酒肌紅軟玉肌香,不與梨花同樣”描寫采蓮舞女無比香艷。總之,小腳軟腰體現了士大夫特別是宋代士大夫的女性審美標準。
有詞作寫了采蓮舞女的閑愁。如陳允平《糖多令·秋暮有感》:
休去采芙蓉。秋江煙水空。帶斜陽、一片征鴻。欲頓閑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
心事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斷腸人、無奈秋濃。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掛梧桐。
采蓮女與情人相隔,閑愁無處散發,只有危樓高倚。晏幾道《玉樓春》寫采蓮舞女因為意中人不在身邊,變得慵懶閑愁:“采蓮時候慵歌舞,永日閑從花里度。暗隨蘋末曉風來,直待柳梢斜月去。”
有些詞作寫了采蓮女的相思。如周密《綠蓋舞風輕·白蓮賦》:
玉立照新妝,翠蓋亭亭,凌波步秋綺。真色生香,明榼搖淡月,舞袖斜倚。耿耿芳心,奈千繼、情絲縈系。恨開遲、不嫁東風,顰怨嬌蕊。
花底謾卜幽期,素手采珠房,粉艷初退。雨濕鉛腮,碧云深、暗聚軟綃清淚。訪藕尋蓮,楚江遠、相思誰寄。棹歌回,衣露滿身花氣。
3.家姬
有的采蓮女是詞人或者達官貴人家中的歌姬舞女。達官貴人家里一般都有池塘,供家人游玩,有時詞人把家姬在水中采蓮當作美景來欣賞。當然也有家姬跳采蓮舞的。仇遠《金縷曲》上片“仙骨清無暑。愛蘭橈、撐入鴛波,錦云深處。休唱采蓮雙槳曲,老卻鷗朋鷺侶。算只有、青山如故。舊雨初晴新水漲,畫橋低、杳靄迷蒼渚。頭戴笠,日亭午”寫了在湖面游玩的景象,雖云“休唱”,但可見平日采蓮曲表演的頻繁。陳人杰《沁園春·賦月潭主人荷花障》“猊背生煙,蠟心吐月,贏得吳娃歌采蓮。陳公子,似日休鐘愛,興滿吟邊”寫了月潭主人府上采蓮圖景。周密《木蘭花慢·曲院風荷》“涉江,采芳舊恨,怕紅衣、夜冷落橫塘。折得荷花忘卻,棹歌唱入斜陽”寫的也是家姬采蓮景象。
(二)宋詞中描寫的采蓮場景
宋詞中描寫的采蓮場景主要有兩種,水面和歌舞場地。
1.水面上
水面上的采蓮場景分為民間和自家兩種,反映了民間的勞動民俗和達官貴人(文人)的游戲民俗。
描寫采蓮勞動民俗的略舉幾例。如丘崈《鷓鴣天·采蓮曲》中采蓮女勞動到很晚:“惜花貪折歸時晚,急槳相呼入翠微。”吳潛《小重山》中描寫采蓮勞動圖景:“溪上秋來晚更宜。夕陽西下處,碧云堆,誰家舟子采蓮歸。”柳永《河傳·二之二、仙呂調》寫了采蓮女的辛苦勞動:“采多漸覺輕船滿,呼歸伴,急槳煙村遠。隱隱棹歌,漸被蒹葭遮斷,曲終人不見。”
采蓮作為游戲民俗在漢代宮廷中就已出現,是水嬉的方式之一:
昭帝始元元年,穿淋池,廣干步。中植分枝荷,一莖四葉,狀如駢蓋,日照則葉低蔭根莖,若葵之衛足,名日“低光荷”。實如玄珠,可以飾佩。花葉難萎,芬馥之氣,徹十余里。食之令人口氣常香,益脈理病。宮人貴之,每游宴出入,必皆含嚼。或剪以為衣,或折以蔽日,以為戲弄。《楚辭》所謂“折芰荷以為衣”,意在斯也。亦有倒生菱,莖如亂絲,一花千,根浮水上,實況泥中,名“紫菱”,食之不老。帝時命水嬉,游宴永日。……使宮人歌曰:“秋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涼風凄凄揚棹歌,云光開曙月低河,萬歲為樂豈云多!”[8]
劉航在研究漢唐樂府的民俗因素時發現,“在與樂府詩關系密切的游戲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水嬉。水嬉,又稱水戲”,“它既包括泛舟、垂釣、船上射獵、采蓮、采菱等輕松愉悅的水上游戲,又包括以競渡為代表的緊張激烈的水上競技和各種驚險刺激的水中雜技”。[9]其實不僅是在樂府中,在文人詩詞中,也處處體現他們悅于水嬉,有的甚至也以觀看侍女等人水嬉為樂。
白居易《看采蓮》“小桃閑上小蓮船,半采紅蓮半白蓮。不似江南惡風浪,芙蓉池在臥床前。”寫的是在自己府上閑觀侍女上船采蓮的景象。
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詞《如夢令》就寫了自己水嬉的經歷:“常記溪亭日暮,沈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男性詞人周密《采綠吟》詞序記載了自己和友人水嬉采荷葉的事情:“甲子夏,霞翁會吟社諸友逃暑于西湖之環碧。琴尊筆研,短葛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間。舞影歌塵,遠謝耳目。酒酣,采蓮葉,探題賦詞。余得塞垣春,翁為翻譜數字,短簫按之,音極諧婉,因易今名云。”
洪適《好事近》詞句“主人特地出紅妝,不要云心月。三徑雖然冷淡,有采蓮舟楫”透露出主人家里經常有采蓮的游戲活動,從采蓮舟就可以看出。
晏幾道《虞美人》回憶了與佳人采蓮的情景,游玩得非常酣暢,從“醉后滿身花影、倩人扶”句即可看出。全詞如下:
疏梅月下歌金縷,憶共文君語。更誰情淺似春風。一夜滿枝新綠、替殘紅。
蘋香已有蓮開信,兩槳佳期近。采蓮時節定來無。醉后滿身花影、倩人扶。
朱敦儒《鷓鴣天》亦是以回憶的口吻敘述采蓮情景。上片“畫舫”一詞就告訴我們,這是與歌妓一起游玩的場面。“前回共采芙蓉處,風自凄凄月自明”說明采蓮游戲的溫馨快樂場面已一去不復返了。
2.宴飲場合、歌舞場地
采蓮作為舞蹈模擬動作,而不是真正的采蓮,自然發生在宴飲場合、歌舞場地了。
曹冠《霜天曉角·一片,最后者飲》詞題即已經說明,采蓮女是侑酒的歌女,她手捻著荷花,是用來進行酒令賞罰的:
浦溆凝煙,誰家女采蓮。手捻荷花微笑,傳雅令、侑清歡。
擘葉勸金船,香風襲綺筵。最后殷勤一瓣,分付與、酒中仙。
黃庭堅《清平樂·飲宴》詞題也標明是宴飲場合。好酒伴著歌妓的采蓮歌聲,詞人醉中作樂:“冰堂酒好,只恨銀杯小。新作金荷工獻巧,圖要連臺拗倒。采蓮一曲清歌,爭檀催卷金荷。醉里香飄睡鴨,更驚羅襪凌波。”李彌遜《柳梢青·趙端禮生日》也描述了發生在生日宴飲場合的采蓮,堪稱夢幻勝景:“壽煙籠席,采蓮新按,舞腰無力。占盡風光,人間天上,今夕何夕。”
(三)宋詞采蓮女的戀情敘事模式
1.水與岸,看與被看
采蓮女在水中采蓮,無意中卻成為岸上人眼中的風景,甚至成為岸上男子魂牽夢繞的對象。如林正大《括清平樂》:
若耶溪女。笑隔荷花語。日照新妝明楚楚,香袖風飖輕舉。
誰家白面游郎。兩三遙映垂楊。醉踏落花歸去,躊躇空斷柔腸。
再如秦觀《調笑令·采蓮》“扁舟日暮笑聲遠,對此令人腸斷”亦是寫此類情形。歐陽修《蝶戀花》寫的是采蓮女采蓮時內心的不平靜:“芳心只共絲爭亂”,想著自己的情郎,而對岸卻有人想著她“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似乎也是,采蓮女“蓮斷絲牽,特地成惆悵”,岸上人“歸棹莫隨花蕩漾,江頭有個人想望”。是兩地互相思念,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三角模式,詞的蘊意多重復雜。
2.舟與舟,同舟
采蓮女與情郎在水面上相會,具有江南水鄉獨有的風味。歐陽修《漁家傲》中的無意邂逅“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眄,郎船不覺來自畔”,自然會變成有意的相會:“無方便,教人只得抬嬌面”,后面的情形可想而知。歐陽修另一首《漁家傲》似乎寫的是一種私情,男女主人公偷偷相會于船上:“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里空惆悵。”
3.回憶,風情
詞人們感嘆人生的蒼老和世事的變幻,回憶往昔與歌妓共同采蓮為樂或者欣賞歌妓曼妙的采蓮舞姿的情形,歡樂與落寞形成強烈的對比,使詞彌漫著濃重的傷感氛圍。如葉閶《摸魚兒》由云朝暮雨的幽趣轉變成“黯無緒”,人生如夢的感覺油然而生,詞如下:
倚薰風、畫闌亭午。采蓮柔艫如語。紅裙濺水鴛鴦濕,幾度云朝雨暮。游冶處。最好是、小橋芳樹尋幽趣。繡簾低護。任涼入霜紈,月侵冰簟,長夏等閑度。
都如夢,悵望游仙舊侶。遺蹤今在何許。愁予渺渺瀟湘浦。檻竹空敲朱戶。黯無緒。念多情文園,會草長門賦。酒酣自舞。笑滿袖緇塵,數莖霜鬢,羞殺照溪鷺。
朱敦儒《蘇武慢》“幾處蘭舟,采蓮游女,歸去隔花相惱。奈長安不見,劉郎已老,暗傷懷抱”也表達了這樣一種傷感情緒,但個人的傷感是因為國家的殘破,“除奉天威,掃平狂虜,整頓乾坤都了。共赤松攜手,重騎明月,再游蓬島”,是作者希望打敗敵人,收復失地后再過上逍遙歡樂的生活。另一首《鷓鴣天》寫了離別的想念和傷感:“西風挹淚分攜后,十夜長亭九夢君”,“前回共采芙蓉處,風自凄凄月自明”。
劉辰翁《臨江仙·辛巳端午和陳簡齋韻》表達了南宋詞人對昔日歌舞歡樂生活的懷念亦是對歌妓的懷念:“海上頹云潮不返,側身空墮遼東。人間天上幾時同。宮衣元不遇,無語醉醒中。”晏幾道《采桑子》也是回憶筆法:“黃花綠酒分攜后,淚濕吟箋。舊事年年。時節南湖又采蓮。”
注 釋
[1](宋)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卷26《相和歌辭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84頁。
[2]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71頁。
[3]見(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清)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8頁。
[4](宋)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卷72《雜曲歌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27頁。
[5]建章,即建章宮。漢代長安宮殿名,見于《三輔黃圖·漢宮》:“武帝太初元年,柏梁殿災。粵巫勇之曰:粵俗,有火災即復大起屋,以厭勝之。帝於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宮在未央宮西,長安城外。”南朝宋時以京城建康北邸為建章宮,見于《宋書·前廢帝紀》:“甲申,以北邸為建章宮,南第為長楊宮。”后泛指宮闕,如唐王昌齡《青樓曲》:樓頭小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
[6](宋)潘汝士撰,楊倩描、徐立群點校:《丁晉公談錄》(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6頁。
[7]諸葛憶兵:《“采蓮”雜考——兼談“采蓮”類題材唐宋詩詞的閱讀理解》,《文學遺產》,2003年第5期,第62頁。
[8](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卷6《前漢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8頁。
[9]劉航:《漢唐樂府中的民俗因素解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