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彈、樹木和黃金》

亦安

巨大彈坑引起設計念頭

當要把畢設的想法付諸行動時，陸小璇才發現自己不夠理性，她對戰爭、武器的認知幾乎是空白。通過查閱資料她發現在越戰期間，從1964年到1973年，美國在老撾共投下200余萬噸炸彈，更可怕的是其中有非常多的炸彈至今仍未引爆。從20多年前開始，世界各國的援助組織開始幫助老撾排查境內的炸彈。目前，搜索人員已經發現超過100萬枚未爆炸彈，從小型炸彈到3000磅的重型炸彈都有。盡管老撾政府未爆炸彈清除計劃有大約900名工作人員，每年預算430萬美元，但許多人使用的設備都很陳舊。而炸彈排查是一項既費時又費力的工作，以目前的進度來看，老撾要徹底清除未爆炸彈，還需要上百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此外，讓人瞠目的是，當地人會遍地搜尋那些未爆炸的炸彈，轉賣給回收金屬的人以獲得錢財維持生計。如今在老撾，每年大概有幾百人因為搜尋炸彈而死亡，其中有將近一半是兒童。

為了進一步了解戰爭對景觀的影響，陸小璇深知自己必須對戰爭對武器有更深入地了解，而這些僅僅通過網絡或圖書館已無法滿足，她必須要得到專業人士的幫助。陸小璇嘗試聯系美國空軍，但無功而返，就在沮喪之時，她看到一部名為《炸彈收獲》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記錄的是一個公益組織MAG在老撾過去十年中所進行的炸彈排除過程。紀錄片的主人公賴斯，是一名澳大利亞的炸彈排除專家。很幸運，通過社交網絡平臺，陸小璇找到了賴斯。在其指導之下，她閱讀了許多有關戰爭和武器的專業文獻，學習了諸多的炸彈知識，如：炸彈爆炸的機制，一個炸彈所形成彈坑的大小，一枚埋藏在地下的炸彈會被埋在土壤下多深，以及排除炸彈究竟需要多少種器械、時間和資金……

獲得了如此多信息的陸小璇十分欣喜，她跟導師熱烈地描述起自己計劃構建一套安全的步行系統，連接現有的生產景觀和彈坑魚塘。沒想到導師的反應十分平靜。“如果可以，你最好去一趟老撾，在湄公河邊走一走，去看看當地人真實的生存智慧，這些遠比你在學校冥思苦想、閉門造車的想法有價值得多。”老師的話，給了陸小璇很大的啟發，在哈佛大學一份研究基金的支持下，2012年新年第一天，陸小璇啟程來到老撾。雖然前期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翻閱資料了解這段歷史，但當真的站在老撾的土地上，看到眼前那些巨大彈坑時，陸小璇還是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

老撾，彈殼生存

在沿著湄公河走時，陸小璇看到河畔邊停著的一些用彈殼所制的船只，繼續走，她又看到各種各樣用彈殼所做成的器具，不光有船、建筑、籬笆，甚至連養花的容器、喂豬的容器都是用彈殼制成的。對于這種將死亡轉化為生存，悲傷轉變成謀生的奇特方式，陸小璇驚詫不已，“看來戰爭早已滲透在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了。”她感嘆道。

在賴斯的幫助下，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申請，陸小璇甚至還寫了生死狀，注明她的血型以防有不測時醫生能及時處理。處理完這一切后，陸小璇終于獲得老撾政府的許可，來到了MAG位于老撾川壙省的排雷區。作為極少數進入排彈區的非MAG人員，陸小璇不能單獨行動，必須跟在技術人員身后。

在MAG工作人員設置的排查表格中，陸小璇注意到這片60畝的農田被不斷細分，從25米的格子一直被細分到排雷器直徑的15厘米大小。其中有些區域被涂上綠色，“起先，我認為這些已經被進行排查的綠色區域是安全的，可專家告訴我，這些排查僅限于地表之下的25厘米。我明白，這意味著這些區域仍然有危險存在。因為炸彈是可以存在于地表到地下15米的范圍之內的。”既如此，為什么只進行這樣的淺層排查？工作人員告訴陸小璇，排彈是非常費時又費錢的工作，他們目前清除所能達到的最深深度 25厘米。因此，每當工作人員定位了一個炸彈的位置，就用紅色的小桿標志它的準確位置。其中一些會在一天的最末由專業人員移除，而那些已經受損的炸彈，則需要引爆。陸小璇至今還記得那個讓她久久不能忘記的場景，“我站在農田中，耳邊不時傳來四面八方排雷器探測到炸彈的報警聲，那種情緒不能用恐懼來形容，很復雜。在我們所看不到的地下，時時刻刻有危險存在，消除掉這所有的響聲還需要上百年，甚至更久……”

在老撾考察期間，陸小璇用一種在德國攝影師手中購買的紅外線膠卷記錄自己所看到的景象。選用這種特殊的軍用膠片，也有特殊意義。紅外膠卷對紅外光非常敏感，所以對蓬勃生長的植物，它能反射紅外光，在膠片上形成鮮艷的紫紅色；而其他人造的偽裝和那些沒有生命的景觀則會形成灰白色。“我選擇用這種特性的膠片，是想記錄下景觀之中生與死的界限。”

陸小璇研究的第二個區域是位于老撾南部的沙灣拿吉省，這是越戰時期受美國轟炸最嚴重的地區之一，也是目前老撾境內未爆炸炸彈分布最廣的一個區域。“之前的二十幾年里，沒什么人來推動這一區域的排雷，而在最近幾年，由于發現這一地區擁有豐富的金礦，國際礦業巨頭開始大量進入老撾，用野蠻的方式進行著探礦，他們挖掘道路，為之后的探礦與采礦進行準備。”陸小璇介紹說。隨著研究的深入，她發現其實早在國際探礦組織進駐老撾之前，當地的人們就已經開始通過淘沙等手段進行小規模的金礦開采。這種大規模的采礦造成了老撾境內森林植被的大面積破壞。

畢業設計的成果

親赴老撾考察，陸小璇收獲滿滿。回到美國后，她將美國空軍襲擊老撾的數據導入Google Earth中，其中每一爆炸點都標記出來，還記錄了每次空襲的位置、炸彈投放的數量。又用了5個月時間，分析她在場地上所得到的資料，進行數據分析與規劃設計。

所有的信息采集和研究結束之后，陸小璇開始啟動自己的畢業設計作業。回到她的專業——景觀，“景觀是承載物質與能量流動的一個載體，它承載了物質流動的循環過程，設計景觀的目的本身也是為了讓景觀中涉及到的各個元素能在各方面相互作用，形成良性的影響。”陸小璇解釋。

為了改變老撾面臨的種種困境，陸小璇在設計中試圖通過重新構建采礦、排雷以及農耕這三種元素，形成一種新的系統讓它們最終能“收獲”糧食、炸彈和黃金。在陸小璇的精心設計中，為時一年的農耕燒荒過程在進行食物收獲之后留下一塊無植被地塊；緊接著，排雷部隊將進行炸彈排測，“收獲”炸彈并進行處理，以進行彈殼的收集和循環利用，這一過程將為下一步即將開始的礦產勘測開辟一條“無彈”的安全通道；以“燒荒”地塊為基本尺度的露天井坑將成為“收獲”黃金的場地；采礦井坑將用于臨近采礦區的尾礦儲藏。最后，海拔位于洪范區內的礦坑將在污染物清理修復后，成為“無彈”的水產養殖場地；而海拔高于洪泛區的礦坑則被改造為梯田進行復墾過程。

在這個項目之中，陸小璇將采礦公司從環境破壞者改造成了景觀設計師，而戰爭中所留存的未爆炸的炸彈，也成為重新思考老撾采礦的契機。而采礦本身的挖掘與開采過程，也成為重新塑造這片土地的基礎，采礦操作成為挖掘與重建并存的機制。原本影響人們生活、環境的元素通過重組，形成互利共生的機制，從而轉變戰后景觀。

最終，陸小璇憑借自己的畢設項目獲得了美國景觀學會分析與規劃類的最高獎。得知自己獲獎時，她很意外，沒有想到美國景觀學會會把這樣的項目公布于眾。深思之后，陸小璇明白，景觀不止關注的是植物、土壤與水，它也關注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愛與恨、戰爭與和平的歷史與經驗。“我想，這也是我學習景觀設計的意義所在。”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