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那年豆蔻，最美和最丑的事情

本是一個平凡得毫無征兆的午后，本是淡若白開水的心境，下一秒，卻聽見一句：“這么巧，原來你也在這里。”她的世界，石破天驚。直到很多年后，蘇子莫都始終相信，此謂那年豆蔻，最美的事情。

原本昏暗單調的天花板霎時滿目星辰，仿佛轟然敞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蘇子莫仰頭癡癡地望著，想象著那個世界遙不可及的繁華。

蘇子莫提著拖把從走廊那頭郁悶地走來。前一天忘了打掃衛生，為了防止被老班罵，今天只好起了個大早，在守門老頭驚訝的目光中踏著晨曦的暖光進了學校。

倒霉的事情還在后面，蘇子莫一如既往地去擰水龍頭，卻發現女廁所的水龍頭竟然壞了，出不來半滴水！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上帝為你關上一扇窗，旁邊一定還開著一扇門。機智的蘇子莫果斷把目光投向了一旁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的男廁所。

得意洋洋地拎著沖好的拖把，蘇子莫內心對自己的景仰不免澎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廁所的水管好像也有問題，蘇子莫的袖子上被濺了不少水。

“……我一擰，那水龍頭的水竟然違反了地心引力定律，稀里嘩啦地朝四周迸濺，我躲閃不及，鞋子遭殃了。”安小藤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說到蘇子莫心坎上了，她也附和了一句：“就是，我的袖子也著道了。”

話音未落，世界就安靜了。

蘇子莫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忙解釋道：“不不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就連一直專注看書的考神君也抬起頭，質疑地看著蘇子莫。那副表情仿佛在說，如果蘇子莫不講清楚，自此就沒有男生再敢踏進北淮中學的男廁所！

“那個時候廁所還沒人，我只是想沖個拖把。”蘇子莫舉起手，可憐巴巴地說道，恨不能再發個毒誓以增強說服力。

與此同時，唐筱言正思量著怎樣委婉地跟炎褚祤提起投影燈的事情。上課的時候，她看見一張紙條在炎褚栩和蘇子莫的課桌之間傳遞。

鬼使神差地，放學后，她一步步朝那個蘇子莫剛扔過垃圾的垃圾桶走去，然后不費吹灰之力、趁人不備撿起了一團被揉皺的紙團，稀里嘩啦地展開。

謝謝啊！：-D

哦。

你怎么知道那款投影燈最近很熱門？今天咱還背概念嗎？

專心聽課。

唐筱言精致的臉上擠出一絲諷刺的冷笑，心口被劃開一條傷口，汩汩流血，使得呼吸都成為一種帶著血腥味的痛。

冰涼的雙手把紙條撕碎，臉上笑意愈深——生活挺愉快呢，但我一點都不想你好過，懂嗎？

憑什么痛的是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該的。

你會遭報應的，蘇子莫。

說實話，蘇子莫有點忐忑不安。

望著書桌上的星空投影燈，心里五味陳雜——這不是一個—般的投影燈，這是堂堂北淮考神君送的投影燈！這么想著，看投影燈的目光仿佛都多了幾分崇敬。

啪。

輕輕打開電源。

原本昏暗單調的天花板霎時滿目星辰，仿佛轟然敞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蘇子莫仰頭癡癡地望著，想象著那個世界遙不可及的繁華。

如此耀目的燈，讓她失神地想起了那個如此耀目的人。

從小和男生瘋玩長大的她，一貫自詡“我知爺們兒心”，但此時此刻，她感覺自己仿佛掉入了一片漫無邊際的迷茫中——忍不住去揣度某人的心思，卻又如履薄冰，生怕恍然大悟，掉入一個讓自己絕望痛苦的冰窟。

但仔細想來，她有什么理由多想呢？這投影燈的來路是如此光明正當、名正言順——好好背概念的獎勵。

這盞投影燈，代表的，真的只是獎勵嗎？

啪。

再次按下開關。

毫不猶豫，她是如此堅定地決心關掉一片心馳神往的星空，掐滅一段本不該被點燃的情愫。

人是一種很糾結的生物。

比如很多人明明怕鬼片，還要硬著頭皮看。

比如蘇子莫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能，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抄起筆瘋狂學習，時不時重重地敲一敲桌子：“我會趕上你的……等我。”

“姐，你在哪補化學？”

自從知道了炎褚栩和許堇芍在同一個地方補化學后，蘇子莫下定決心走上一條前程未卜的路。

“加油。”許堇芍神情鄭重，望著蘇子莫的目光別樣復雜。

接著，蘇子莫當機立斷，和該補課老師來了一次通話，通話內容包括兩大核心思想：我想去您那兒補化學；我是許堇芍她妹。

“周六下午一點來吧，考張卷子測一測你的程度，再做決定。”

于是乎，這次通話愉快地結束了。

不幸的是，兩人都有些誤解。

蘇子莫自學了第一章，覺得“測程度”什么的還是很有底氣的啦；老師覺得蘇子莫應該把第一本書都自學完了。誰讓她一開口就說自己是“許堇芍她妹”呢？

我剛才和老師聯系了，已自報家門——“許堇芍她妹”。

蘇子莫飛快地給許堇芍發了條短信。

許堇芍也回得飛快：頂著這個稱號可別為非作歹，好好表現，別丟我的臉！

蘇子莫覺得許堇芍真是料事如神，許堇芍才交代完“別丟臉”，星期六蘇子莫就華麗麗地丟光了兩人的臉。

總的來說，這是什么玩意兒？

這是蘇子莫拿到“測程度”卷子的第一反應。

接著，她仰起臉，純真無邪地對老師說：“老師，我不會做。”

老師的表情可謂是豐富多彩——

“你怎么可以不會做？！”這是寫在她抽搐的嘴角上的。

“你可是許堇芍她妹啊！”這是蘊含在她失望的目光里的。

一句話就是：“我們沒有進度更慢的班了，你初三再來吧！”

壯志未酬，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的蘇子莫失魂落魄地出了補習班大門。

蘇子莫是這么輕易就被打倒的嗎？

深吸一口氣，天空飄來六個字：這都不是事兒！

邁著激昂的步伐，蘇子莫走到了電梯口，按下“↓”鍵，不一會兒，電梯門打開。

一抬眼她便看見正盯著自己腳尖發呆的炎褚栩。

本是一個平凡得毫無征兆的午后，本是淡若白開水的心境，下一秒，卻聽見一句：

“這么巧，原來你也在這里”。

她的世界，石破天驚。

直到很多年后，蘇子莫都始終相信，此謂那年豆蔻，最美的事情。

蘇子莫想營造一個淑女的形象，于是下意識模仿電影里女主角慣用的動作——撓后脖頸。

哪里知道，人家做這個動作流露出的是無限溫婉，蘇子莫做這個動作就說不出的怪異——活像恐怖片里扶著斷頸的僵尸。她扯起嘴角：“嘿，早上好。”

炎褚祤頭也不回，繼續前行，只留下一個酷酷的背影。蘇子莫埋頭看了一眼表——下午兩點整。

蒼天喂—一

蘇子莫真想表演胸口碎大石，剛才自己傻笑著說“早上好”的樣子，落入炎褚祤眼里，一定傻到冒泡兒了。

失魂落魄地按了電梯的關門鍵，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咣當！炎褚祤突然出現，兩手撐著電梯門，一臉認真：“你是來補習的？”

“呃……嗯。”算是吧？補習未遂而已。

“進度跟得上嗎？這兒的老師講課幾乎都很快。”考神繼續發問。

考神君，你要我怎么好意思告訴你我連課都還沒聽？！蘇子莫張口結舌，然后靈機一動：“你是不是要遲到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回答。考神黝黑的眸子里多了幾分笑意，答非所問：“回去記得背概念。”

蘇子莫的腦海里浮現某八點檔的經典情節：女主角梨花帶雨、淚眼依依地說：“好霸道，連人家回家去后要做什么都有命令！”這個聯想讓她雞皮疙瘩四起，一邊搓著手臂……一邊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周一中午，學校食堂內。

蘇子莫因為跑步速度遠不如人，炎褚栩吃完飯足足半小時后，她才出現在教室。

“北淮中學的人怎么都像餓了五百年沒見過飯似的？搶都搶不到。”蘇子莫氣急敗壞地揉著酸疼的腿，喋喋不休地抱怨道。

“布置的例題做完了？”炎褚祤低頭玩手機，懶洋洋地詢問道。

蘇子莫的氣焰一下子就滅了：“還……沒有。”

一抬頭，見炎褚祤玩手機玩得開心，不由得咬牙切齒——神啊，你怎么可以這么不公平？

說到炎褚祤玩手機，曾在北淮掀起過一陣不小的風波——

都說人言可畏，那陣子流傳著一個消息：考神君為什么那么優秀？因為人家走路都在學習。

直到有一天，這個消息傳到了炎褚栩的耳朵里。

“考神君，你果然走路都在學習！”說話的人一臉被傷到自尊的悲痛。

炎褚祤不解地皺起眉頭，坦坦蕩蕩地一秀屏幕上絢麗的畫面：“我只是在玩游戲練級。”

“你是在那兒補化學？”炎褚祤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好吧，一語戳中蘇子莫脆弱不堪的自尊心：“唔，也許要在那兒補吧，其實我眼下更想補補物理。”轉移話題是必要技能！

“我覺得你的數學更不堪一擊。”炎褚祤毫不客氣地批判道。

蘇子莫自顧自地解著例題，一本正經：“反正有你。”

炎褚祤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表揚，檢查了蘇子莫的作業，笑意流轉：“當然，經我指導，連蒙題都蒙得這么有水平。”

明明是表揚，考神君你能不能收斂一點你的諷刺之意？

“翻開書，繼續記概念。”炎褚祤成就感滿滿，發號施令。

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靜則若癱瘓，動則若癲癇。蘇子莫一臉文藝范兒地捧著下巴，十分不文藝地想道。

明天，就是數學期末考試了。

炎褚祤，默默地看了一眼手表，再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姑娘，嘆了口氣。這樣的時光，已寥寥無幾—一.兩個月后的他，就將身在地球另一端的土地。

下午是體育的期末考，北淮中學為了提前應對中考，早在初二就規定學生必須達到中考水平。蘇子莫別的還行，就是800米每次都跑得要一路噴血。

偏偏陽光還好得出奇，萬里無云、碧藍如洗。塑膠跑道在烈日下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焦臭，若有若無地在鼻間徘徊，蘇子莫靈敏地猛吸了兩口空氣，詫怪道：“啥玩意兒，火藥味？”身邊的女生臨上場都抱作一團，各種“親愛的，加油啊”的聲音不絕于耳。

蘇子莫悶悶不樂地想：神啊，還不如宰了我吧。

“咳咳。”蘇子莫正坐在角落里絕望呢，忽然聽見一陣清嗓子的聲音，抬頭，是正盯著地面、若無其事的考神君。

她選擇繼續垂著頭，落寞不諳江湖事。

“好好跑。”考神君剛考完1000米的考試，汗水順著脖頸往下淌，白皙的肌膚反射出一片晶瑩潤亮的柔光。

蘇子莫環顧四周，確定炎褚栩是在跟自己說話，頓時沒來由地涌起感動，咬著下唇，一臉感激地看著炎褚栩。后來蘇子莫讀沈從文筆下的《月下小景》，女子說：“……你的一個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頓覺感同身受，莫過于此。

說完，他卻還是沒走，盯著跑道上正在奔跑的女生，嘴角微動。

“我就在終點等你。”他說道。饒是他平時總是一臉面癱，此刻臉上也多了幾分若有若無的溫柔。蘇子莫的心正準備開啟狂跳模式，一大片紅暈差點就要暈染在臉上了，突聽考神繼續說道：

“因為等會兒你必須得做一套模擬題。”

原以為蘇子莫又要懊喪著臉不開心，但她臉上的笑意卻還是沒褪去，傻傻的，在他的世界里綻放。

在800米的跑道上喘息前進，蘇子莫覺得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奔跑，因為她的心里此刻正有一萬只“××神獸”在奔騰呼嘯。

視線已經開始漸漸模糊不清，有什么東西在太陽穴處瘋狂彈跳，蘇子莫一個踉蹌沖過終點線。“呼吸，勻速呼吸。”她尋聲抬臉。

“Hey，考神君。”

其實而后再回憶，蘇子莫都覺得那時真該慶幸，只要好好學習，就能博得他的笑——那么純澈、為她而生的美好。

而后的很多年，她拼命學習——學好語文，發現原來有那么多詩篇可以訴說情深；學好數學，因為那是他熱愛的世界；學好英語，以便有一天重逢能用倫敦腔一臉狂拽酷炫地喊一句：“Hey，考神君，long time nosee（好久不見）！”

嘩嘩嘩——期末數學考卷從前往后傳，蘇子莫習慣成自然地咽了口口水，心臟撲通亂跳，下意識地想趴在桌上裝死睡覺——但是，想想考神君這陣子的辛苦指導，她也不禁對自己說道：蘇子莫，加油啊！

卷子到手，白花花的一片，看得人頭暈目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讀題！

讀著讀著，頓覺熱淚盈眶——蒼天啊大地啊，我竟然都會啊。

壯懷激烈地抄起筆，“刷刷刷”地答題，腦子里已然歡騰一片——我愛你們，數學、概念、考神君！

考完試后，整個學校都沸騰起來；大家都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各自的話題。而這時候：老班辦公室的門卻被推開了——

“報告老師，有人作弊。”唐筱言白凈的面容格外清秀，一向溫婉的性子更是給人安穩可靠的感覺。

蘇子莫覺得哪兒不對勁。

從她回到本班教室的那一刻起，同學們刻意避著她的討論，還有那莫名其妙的指指點點……愚人節啊？

直到喬熙九慌慌張張地沖進教室，一把扶住蘇子莫的肩膀，壓抑著聲音里的顫抖與驚恐：“蘇蘇，他們說你作弊！”

蘇子莫還沒反應過來“啊？‘作弊，開玩笑的吧？”

她心想，無稽之談，沒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這時，教室門再一次被狠狠推開，蘇子莫回頭，就被剛沖進來的寧堇年緊緊地按住肩膀“蘇爺，哥信你。”

他的眼神那樣堅定，直戳蘇子莫的內心，讓一片溫暖在她的心口化開。

“無論他們說得如何煞有介事、神乎其神，你記住，哥都信你。”寧堇年一字一頓地補充道。

喬熙九被他說得太過動情，哭著抱住蘇子莫：“我跟他們拼命！他們肯定是誣賴，是誹謗！”

太夸張了吧？蘇子莫有點不好意思地想，卻又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輕輕拍著喬熙九的背。

老班一進教室，嘈雜瞬時消失。

每次考試后，老班都會交代一些事情，無非是“明天好好發揮，考砸了也別傷心”的陳詞濫調，按照慣例說完后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但是今天，老班卻話鋒一轉：“這場考試中有些投機取巧、自欺欺人的同學，自以為瞞天過海，但是同學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師和同學都不能放任你在這條歪道上越走越遠。懲罰肯定是有的，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為此記恨老師和同學——我們都是為你好。”

說著，她把臉對向了蘇子莫，神情晦暗不明。

而唐筱言，也在這時回頭看著蘇子莫，乖巧的臉上布滿了友善的關切、悲天憫人的傷感。不少同學也會意地看向她，神色各異。

我們都是為你好。希望你好自為之。

原來誣賴也可以這么冠冕堂皇地出現在課堂，也可以這么名正言順地從一個學生尊重的老師嘴里噴到這個學生身上。

嘩！

少女揮臂將桌上的書本通通砸到地上，望著滿地狼藉，無力地一點點癱坐在地，掩面哭泣。

蘇子莫一向覺得，淡藍色是這世上最憂傷的顏色。

直到這兩天開始預習化學，才曉得，原來人類賴以生存的氧氣，液化了后，就是淡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