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艷萍
一、逐春使
光陰變幻,逐春使在世人眼中時而是瘦小溫和的男人,時而是纖細安靜的女人。每年最后一片雪花飄落,他們就會穿著褐色的袍子從深處的樂游原中慢慢走來,細瘦的身條讓他們看起來像一枝隨風搖曳的春柳,隨時都會有飽滿柔嫩的柳芽頂破衣衫。
逐春使們的腳步輕盈,即使踏在薄如琉璃的春冰上,只有側耳細聽,才能分辨出那一聲若有若無的細碎聲響。在他們走出一箭之地后,這些聲響慢慢匯集,漸漸形成宏大的聲音,仿佛是一聲號角,橫掃整個樂游原。于是光禿的枝干表皮逐漸隆起,冰雪紛紛從枝上跌落,甚至在跌落融化的半途中,就會有一個芽孢“啪”的一聲沖破樹皮,或者一個迎春花苞“噗”的一聲綻開金黃的蓓蕾。
淇水與濰河都發源于障日山,逐春使們行走于途中最喜歡坐在水旁小憩。他們的手指一碰觸水面,泉水就開始汩汩流出。那些綠色的手指在陽光下微微透明,纖細柔嫩得像春草的細芽,仿佛有一縷縷的淺綠從他們的指尖漸漸融化到水中。這時,山下的人就會發現一道綠色的溪水自障日山中蜿蜒而出,溪流經過的土地也開始隨之淺綠潤澤,這種綠色逐漸向周圍的土地洇染,漫過低矮的山崗,吞沒高大的群山,最后整個樂游原都變成了一片草原。
這時城中的人看到遠處嫩綠的山脊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夜晚風如牛吼,原來是樂游原的春天又來了。于是他們打開城門,驅趕馬車,去郊區的墓地祭掃先人。同去的孩子們在山林中奔跑,用力呼吸新芽綻放時那種苦澀清新的氣息,也只有他們會看見逐春使輕盈得像一只蜉蝣,站在他們新折的柳條上,微笑著與他們對望,雖然孩子們興奮地指給同行的大人們看,可是他們總是茫然地睜大眼睛,因為他們什么也看不見。
傍晚,大人們昏昏欲睡,孩子們則興高采烈地坐在搖搖晃晃的車上唱起《涉江》,“涉江之濱兮,采采芙蓉……”歌聲在路的上空婉轉起伏,像系在車桿上的一條絲帶,隨風四處飄揚,逐春使們就坐在這條絲帶上,和孩子們一起輕輕地哼唱。
進城后,逐春使的手指像一根魔棒,在他的觸摸下,薔薇翻新枝條,木瓜吐露新芽,整個院子逐漸被盛開的花樹擠滿,輕輕托起,甚至有些院子被滿坑滿谷的薔薇花覆蓋,只微微露出涼亭飛檐的一角。雖然都是姹紫嫣紅開遍,只有逐春使知道其中的細微不同,每一片葉子開始都是一朵花,在風中羞澀張開,慢慢綻放成花,最后才幻化成葉,而每一朵花自始至終都是花,沒有任何幻化的歷程。
夜晚,逐春使聚集在東關街的玉蘭花上。上百棵玉蘭綻放,整條街燦如香雪,有的樹上繁花累累堆積,雪山一樣高高聳起。逐春使們可以像滑雪一樣站在樹頂,從一棵樹飛快滑落,落到另一棵樹上,然后一排排坐在一根橫斜的樹枝上蕩悠著雙腿,在他們腳下的長椅上,一對對人間情侶簇擁著喃喃細語,像另一種纏繞蔓生的植物。
二、采風使
這世間有許多風,它們有的來自遙遠的江湖,裹挾著江河湖澤浩淼潮濕的水氣;有的盤旋在市井上空,夾雜著新炊的香氣和魚蝦的腥味;有的只是來自江南或者塞北,因為你聞得見杏花春雨或者風弄白雪的氣息;還有的則倏忽去來,如神龍從云端探首而出,讓飄蕩在大海中的人們兩股戰戰,目眩神迷。而這世間還有一種人,他不種五谷,不牧三畜,背著錦囊行走世間,追逐捕捉這些無形無質的風,目光犀利得可以捕捉風起的樹梢或者晃動的炊煙,耳朵靈敏得可以傾聽風過旗幡的腳步和青衫袍角的撩動,他們櫛風沐雨、涉水爬山,只為風起的瞬間可以迅速張開袋口,牢牢束縛,而之后的年年月月,深宵斗室,他們要根據風的脾性,或驚蟄炙以炭火,或盛夏腌以薤露,或白露拌以蜂蜜,使之芬芳、馥郁、濃肥、甘香……種種滋味,不一而足,然后這些風從室中飛出,重新滋養世間,這種人,世人遂稱之為采風使。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