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1
我剛剛落生十四天,
父親就犧牲在前線。
就連他的烈士證書上,
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
叫我想得好苦啊,
怎么才能見上一面?
當我受到大孩子欺侮,
當我受到鄰居們的白眼,
當我背不動柴筐,
當我推不動石碾,
當我為一顆黃杏眼饞,
當我聽母親低聲長嘆,
我覺得自己多么孤單,
常常一個人躲得遠遠,
和村外一株黃連樹做伴,
等父親來拉我回去,
要不,寧愿等一個夜晚。
后來,我懂事了,
知道父親是一位英雄,
指揮過一個著名的模范連。
他只身深入敵巢,
瓦解了土匪的據點。
他策馬旋風一般,
踏破了鬼子的營盤。
敵人懸賞他的頭顱,
竟出價一萬塊銀元。
在他犧牲的那天,
火燒云久久不散。
我再也不埋怨父親了,
再也不覺得可憐,
幾乎每夜的夢里,
父親都邀我相見。
我領到的助學金,
是他按月送來的錢。
為給父親爭口氣,
我的成績總是遙遙領先。
假期里拾柴割草,
我能背起一座小山。
我是革命烈士的后代,
屬于他那個模范連。
2
在那打倒一切的日子里,
連早逝的父親也難幸免。
因為他收編過土匪,
被說成是土匪頭子。
因為他當過地下交通員,
被說成執行白區路線。
我不禁拍案而起,
不許對革命烈士誣陷,
一氣之下甩掉紅袖章。
我,決不造這樣的反。
常坐在樓頂平臺之上,
我一個人默對星天。
哪一顆是父親在天之靈,
怎么裝著沒有聽見?
聽說他有舌戰群寇的口才,
聽說他有深入虎穴的孤膽,
為什么不下來爭辯?
難道也害怕這勢頭,
躲進飄來的那朵云彩下面?
為了排除胸中的憂煩,
我頭一次來到天安門前。
是誰叫我立正,向南?
我的本能,我的血緣。
人民英雄紀念碑,你是
我的父親!長到二十六歲,
我才第一次同你見面。
果然高大、威嚴,
像咱家鄉的山尖。
我坐在石碑基座上,
第一次享受父親給我的溫暖。
我長大了,不好撒嬌,
只有用淚水和他交談。
針對我心里的委屈,
聽父親慢慢相勸:
一個小小連長算什么,
沒見過十里長街,
元帥的漫畫,將軍的傳單,
這也是一種考驗……
一直談到很晚很晚,
我第一次睡得那么香甜。
當我睜眼醒來,
誰給蓋上朝霞的毛毯。
真要感謝父親,
像天神守護在我身邊,
為了兒子的平安,
他的英魂寧愿蒙受不白之冤。
要不然,我這個“紅五類”,
說不定也會造反,
那對我們的家庭,
無疑會是一場災難。
3
在父親犧牲的年紀,
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女,
他們有了千倍的父愛,
卻缺乏艱苦生活的磨練。
他們設想爺爺如果活著,
一定會是相當高的高干,
會有小汽車、大單元,
會有電冰箱和彩電,
不會像我們排隊三年,
還沒等來一只煤氣罐,
對烈士家屬的優待,
僅僅是一年一副春聯。
我又要拍案而起了,
像又聽到一種新的誣陷,
顫抖的嘴巴不好使喚,
想動用巴掌來批判。
這話讓他老人家聽見,
九泉之下也會不安!
不管事物多么復雜,
我們保持信仰的純潔;
不管時代如何發展,
我們的方向不會改變。
作為革命烈士的后代,
我們要本能地選擇犧牲,
犧牲的精神,
應該成為我們的遺傳。
我打算每年一次,
全家聚會天安門前,
依偎在父親身邊,
度過一個有意義的夜晚。
父親,不管你離開我們已多少年,
我們永遠是模范連的戰士,
你永遠是我們的家長和成員!
1979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