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 張得才
基金項目:本論文得到云南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基金資助。項目編號:ynuy201448 本文為《城步苗族款文探究》階段性成果之一。
摘要:苗族習慣法,當地人稱款或款詞,主要指古代西南少數民族社會為維護族群生產安全,抵御外來欺壓勢力,規范生活秩序,調解內部事務而進行的族群、村落內部及族群之間自發訂立的一種公共約法,即款約。城步地區苗族習慣法在傳承、實踐過程中凸顯出集體性與歷史性、立體性、規范性等特征。在習慣法基礎上,當地村寨形成了以寨老和村長組成的調解機制。
關鍵詞:苗族習慣法;特征;調解機制
一、引言
“議榔”立法、“理老”司法、“鼓社”作為苗族習慣法的三個重要支點。一直以來研究者眾多,在地域上主要集中在黔湘交界處的黔東南臺江縣、雷山縣、湘西州。直至云南大學胡興東教授提出苗族習慣法不僅在黔湘楚交接處地區,而是通過改土歸流或腳力小土司讓其進入行政和司法制度下的南方民族地區[1]才將視野擴展到整個南方民族地區。
城步縣位于西南部,是一個以苗族為主的多民族交錯雜居地方,歷史上為楚越相交之域,有“楚南極邊”之稱。境內世居苗、漢、侗、瑤、等少數民族。境內總人口258494,其中少數民族人14.7萬人,占總人口的56.87%。苗族139542人,占全縣總人口的53.98%。
二、款組織及款約內容
“款”主要指古代西南少數民族社會為維護族群生產安全,抵御外來欺壓勢力,規范生活秩序,調解內部事務而進行的族群、村落內部及族群之間自發訂立的一種公共約法。根據款的規模又將款分為合款和小款。合款目的包括合款結親,軍事聯盟,講款議款定款,對犯事者執行款規,由不同姓氏、甚至是不同民族一起進行講款議款。講款時間通常在每年的正月初十至二十,極少超過正月二十。合款講款有固定的地點,當地人稱為“款坪”。款坪分款坪頭和坪尾,坪頭用來殺牛、敬酒祭祀,講款議款、處置違規行為,坪尾用來準款準令,講款完畢之后也是從坪尾散去。款坪的選址及定款規款約通常由氏族首領或寨老(當地人稱家戶長)或大苗公選定和起擬,再由參加款會的民眾集體商議。小款則以峒為單位,在各自村落,各氏族獨自進行的講款活動,當地人把講款稱為“講古”。小款一般在村寨寨頭舉行。
寨老和家戶長由氏族內部民主推選產生,充當本氏族的款首,這些人一般在氏族內部輩分、威望較高,為人正直,對違規行為也是由他們依款規進行主持處罰或調解,講款議款時寨首或者頭首們常拿雨傘,講款過程中無論是撐傘還是收傘,寨首都要念咒語,一是祛邪收妖。
款組織商議之后形成的口頭或書面文本稱為款約。它是從本民族根本利益出發,由款首起款,通過民主協商評議,制定款眾在日常生產生活中的道德行為規范或軍事聯盟令條,用以抵御外來欺壓勢力和規范生活秩序、處理本民族內部事務、調解族內矛盾,確保款眾安居樂業。
款約內容非常豐富,囊括了社會治安、生產生活管理等各個方面,由《款源款規款》、《立款規》、《條款》構成了一套城步苗族社會的民間法律系統。如“立款規”中六令規定。六令指陰、陽、平、陡、內、外。包括六面陰、六面陽、六面平、六面陡、六面高、六面低、六面內、六面外。陰陽是對陰靈、陽人[2]方面的規定,平是人情來往方面的規定,高、低、內、外、坐主要是在擺酒席排座次方面的規定,陡和斷則是重罪、死罪、活罪等處罰方面的規定。款約詳細的規定了人們的行為及違反后的處罰。
三、苗族習慣法特征
城步苗族地區的習慣法從萌發以來,存續至今,經歷了近兩千年的傳承與變異,沉淀了包括款約盟誓、苗例、習慣法等太多的文化內涵。在長期的社會實踐和合款分款,議款立款中,逐漸形成了與當地社會歷史生活相適應的鮮明特征。仔細觀察,這一地區的苗族習慣法有以下幾個鮮明特征:
(一)集體性、歷史性。城步苗族款文是由款眾共同商議而成的,它的萌生是由于當地苗族先民維護族群安全,規范社會秩序的需要。即便款文的初步內容是由款首或者寨老或者苗公個人起擬的,但是這些人是通過款眾民主推舉產生的,這里的個人已是集體中的個人,代表了款眾的意志。其次,即便是有個人擬款,但終究要在講款議款時全體款眾集體通過,集體認同,集體傳承。同時,它的歷史性很強。城步苗族款文是氏族社會時期的產物,記錄了苗族先民的遷徙分支歷史、苗民起義及政權設置的歷史,可以說,它是城步地區苗民的遷徙史,政治史。此外,款文中的插竹為界,截魚分家,以及各姓氏散居后開辟家園 “砍斷紅嶺藤,有的十年三倉,胞起的,十年斷煙火,其造八十里南山,九十里暗步”等刀耕火種經濟文化類型都是當地苗族古代社會形態、“飛山蠻”部落的分化與嬗變的反映。
(二)立體性。首先,這一地區的苗族款文在內容上包括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宗教祭祀、自然哲學等各個方面。人類起源、政權設置,民族源流,和各項款規條約共同支撐起城步苗族款文,可以說,這是款文立體性的各個支點。其次,楊氏、藍氏、銀氏、龍氏、陽氏等氏族的款文在民間口頭流傳時都反映了本民族及本氏族的源流、遷徙、分支,是這一地區苗族遷徙的某一個側面的表現,這些氏族款文的總和則是當地苗族民族源流款文及民族遷徙過程的整體面貌。款約部分也是如此,六面款規即六令,在六個方面的約束與規范,“二十四把公平尺”與“二十四把公平秤”中分別對生產生活、社會道德方面的二十四項規定,以及“一十六項不可犯”中的對社會治安的規定及相應的處罰等等,一起構成了古代這一地區的古典,即法律體系。再次,我們可以發現,城步苗族款文帶有濃厚的祭祀性和展演性,合款或者分款在講款議款過程中的傳唱,祭祀款中的祭祀儀式,打腳禮款中主客方的對唱,不難看出,款文或稱款詞文本和祭祀、傳唱的表演成分,音樂曲調成分有機結合起來了,儼然是一個綜合性的立體藝術。
(三)規范性。城步苗族款文在一定程度上“是人們在長期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中創造的語言和行為模式,或者說它是民眾共同創造和遵守的行為規則。它具有觀照民眾集體心理和生存需要的特點”。[3]款文中的款規與條款具有一定的習慣法性質,是當地苗民規范生產生活的不成為法,這對當地款眾的思想道德與行為產生了比較強的約束性,它迫使款眾必須在一定的道德與生產生活規范體系中行事,違者會遭到相應的處罰。如六面款規中對日常行為和社會秩序的規定,“二十四把公平尺”與“二十四把公平秤”以及 “一十六項不可犯”等款文明確規定哪些行為是有失公平公正的,哪些事是不可以做的。而講款議款正是當地苗民執行款規,調整本民族觀念與行為準則的活動。
此外,城步苗族款文的產生和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當地自然環境、文化生態的影響,表現出地域性、民族性、神秘性、口頭性等特征。同一相似或相同的民俗事象在不同的民族或同一民族中的表現形式和內涵都有所不同。如,城步苗族款文中的鄉規民約與侗族的習慣法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是在款組織制度,款規的設置都有所不同,和黔東南的議榔、湘西的鼓社、云南金平的叢會,在表現形式上也有所差異。城步苗族款文主要以四六句為主,款組織形式也相對松散,款規有六令即六個方面的款規,而且在傳承上主要以姓氏傳承為主,伴有傳唱性與表演性。
四、苗款的調解機制
調解機制是由第三方[4]出面,以某一法律或道德規范對矛盾雙方進行勸說,調解,達成一定的協議,解除糾紛的活動。調解機制一般包括調解主體,調解依據和調解程序。本文中的調解機制指的是民間調解,在款約權威性和約束力的基礎上依據款約,苗族社會道德進行調解,這在款文中也有所反映。在城步苗族村寨,古代以寨首(也稱寨老或頭目)和苗公作為苗族社會的權威。當下,村委這一代表國家權威的基層組織也被納入進來,和寨首一起組成苗族社會的權威。寨老由寨中主體氏族成員擔當,他往往在村寨中的輩分較高,歲數大,又有較廣的社會閱歷,為人辦事正直公正,通曉古款,調解經驗豐富,得到村寨人的信服,具有較高威望和公信力。苗公有時則兼任祭司,在民眾心中具有神的權威。若調解不成,常會在苗公的主持下采取雙方都同意的調解方式——神判。
調解人調解糾紛是無償的,不取一分一厘報酬,也不收糾紛雙方的煙、酒、茶,更不去哪家吃飯,否則會被認為有失公允,因此,調解人也被當地人稱為“清水中人”。調解人在聽取糾紛雙方的申訴后,以款約為依據,輔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明利害關系,盡量使雙方達成和解并擬一式三份的調解聲明書,簽字畫押。
個案1:
據城步白繆洲楊氏老人講述,從前楊某某有兩個兒子,偷牛盜馬,小偷小摸。大兒子偷了別人的牛,小兒子偷了別人的鵝,被當場抓住。楊某某的兩個兒子被五花大綁送到寨首那里,當時牛、鴨被偷的楊某要求將楊某某的兩個兒子“柱頭向上,瓦磚落地”,就是說要抄楊某某的家,將其兩個兒子判死。楊某某的兩個兒子也承認自己偷了牛和鴨。經寨首的調解,楊某某的兩個兒子在全寨打鑼敲鼓承認錯誤后,對大兒子從輕處罰,罰了大兒子三百金,小兒子依據“偷雞摸鴨八兩八,偷柴摸菜四兩四”罰了八兩八。
個案2:
在城步縣白毛坪鄉水堆村,龍氏老人想筆者講述了一例牛走失的個案。當時村寨中雜姓江某家的牛走失,幾經查找,發現被龍某關在牛圈。江某擔心寨老龍氏偏袒同姓族人,就把大隊書記請來做調解。龍某稱是有牛踩壞了他家的菜地,剛好看到江某家的牛在菜地周圍,于是將江某家的牛拴住,并帶大隊支書去菜地查看牛腳印。江某稱以前江某的兒子打了龍某的兒子,很可能是故意將他家的牛拴住來報復,而且村里同歲的牛的腳印相似,憑靠牛腳印不能說明是他家的牛踩壞菜地。后來大隊書記對牛腳和牛腳印做了比對,判定是江家的牛踩壞了龍家的菜地。寨老主張依據古款對江某進行處罰,村支書認為古代的銀兩和現在的人民幣難以換算,協商之后,最后依據現在的村規 “家畜毀壞一株菜罰30元”,罰了江某420元,并簽訂聲明,以后不得有異議,聲明書由江某、龍某、村委會各一份留底保存。
以上兩案例的調解,在第一例中,寨首并沒有嚴格按款約將楊某某的大兒子處死,而是顧及鄉土情感,關注以后兩家的關系修復。第二例中,大隊書記和寨老共同參與調解,二者在處罰依據上存在一定的沖突,最終按現代的鄉規民約進行了評判并得到認可。可見,款約與現代國家法融合后的鄉規民約是款約發展的趨勢,也是解決民事糾紛的有效手段之一。同時,苗族習慣法作為氏族社會社會生活的產物,是對本民族法制生活的反映與法律實踐記錄,是保障本民族安全,維護社會治安和生產生活秩序的歷史與現實的表達。
【注釋】
[1]胡興東:《清代民族法中“苗例”之考釋》載《思想戰線》2004年第6期,第30卷第45頁。
[2]城步苗族普遍有自然宗教信仰,將死去的人和神靈稱為陰靈,將在世的人稱為陽人。
[3]鐘敬文.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第27頁。
[4]這里的第三方筆者認為包括宗教儀式和神。例如“神判”。
【參考文獻】
[1]《城步苗族自治縣概況》編寫組.城步苗族自治縣概況[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12月.
[2]鐘敬文.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
[3]銀龍.城步苗款[M].湖南少數民族古籍辦公室主編,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
[4]李廷貴、酒素貴《 苗族“習慣法”概論》,載貴州社會科學1981年第5期。
[5]高其才:《論中國少數民族習慣法文化》,載《中國法學》1996年第1期。
作者簡介:
夏俊,(1990-)男,漢族,江蘇無錫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民俗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間文學。
張得才,(1990-)男,苗族,湖南城步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民俗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