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式空虛與中年情感危機

廖令鵬

《阿果的多米諾》這篇小說對一個中產(chǎn)階層女人在跌入“斷崖式空虛”后追求靈肉相融過程中的苦苦掙扎進行了細致刻畫，揭示了生活的枯燥、精神的空虛與現(xiàn)實的誘惑如何交織在一個中產(chǎn)階層家庭當中，并如何打開中年情感的潘多拉魔盒，迸發(fā)出人性中的欲望、虛榮、欺騙、背叛和追求新鮮刺激的種種本能。小說樸素地再現(xiàn)了一種喧嘩躁動的情感歷險之后，回歸家庭與責任的中年人生況景。在《阿果的多米諾》中，作者敏銳地抓住了“斷崖式空虛”這個切入點展開敘事。阿果一家緊張、充實而又充滿期待的家庭生活，隨著孩子考入外地大學就學，忽然跌入生活的斷崖，變得精神空虛起來。原先維系在孩子身上的寄托和期待忽然煙消云散了，忙碌而充實的生活節(jié)奏忽然緩慢了，就連沖澡也不同于以前了，以前是急匆匆像要去打仗，而現(xiàn)在是慢慢清洗一尊潔白裸體的“瓷器”。“自己仿佛從自己身體里走出來，在緩緩撫摸，細細打理，反正，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边M而對外部世界的表情更加關注了，跳廣場舞、練瑜伽、釣魚、關注閨蜜出軌的生活等等。作者用富有耐心的筆觸對這種“斷崖式空虛”進行鋪陳，讓小說后來的“筆鋒一轉(zhuǎn)”顯得更加平緩自然。曦微的闖入，曦微爸的闖入，在家庭主婦阿果那里，冥冥中似乎是一種生活的交換，交換她的“斷崖式空虛”，交換癡迷垂釣而忽視自己的丈夫老秦，交換閨蜜那種張揚炫耀的精神與肉體雙雙出軌而帶給她的沖擊與誘惑。在這種交換中，家庭危機顯現(xiàn)出來了，阿果與曦微爸彼此之間找到了情感寄托，墜入愛河。阿珊瞞天過海，在阿果的眼皮底下與老秦走上了一條注定充滿負罪感的險惡情路。除了阿果，小出納阿珊也是小說重點塑造的一個人物，她的兒子也考學到了外地，同樣經(jīng)歷著“斷崖式空虛”，之于阿果，她的情感歷險尺度更大，更大膽，更放縱自己的新鮮感，老秦成為她捕獲與玩弄感情的對象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對于阿果來講，這多少有點悲劇色彩。

阿果出軌的中年情感危機，表面看起來，曦微爸的誘惑是導火索，閨蜜阿珊赤裸裸的挑釁與老秦的冷漠是合謀，實際上，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與阿果自己有關，與人類一直壓抑在潛意識當中的那些情欲和虛榮有關。人總是敏感和脆弱的，當需要另一種東西來填補精神空虛的時候，人們的日常行為就會產(chǎn)生偏差甚至越軌。這種邏輯在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小說《失樂園》中，得到近乎完美的詮釋。今天，《失樂園》這部描寫中年情感危機的作品，仍然擁有大量讀者。對城市化稍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正是城市化進程高速發(fā)展之后的沉淀時期，價值觀多元化，物質(zhì)世界繁榮，生活節(jié)奏加快，人們的心理情感浮躁而脆弱，精神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渡邊淳一認為，大部分現(xiàn)代都市中的人都生活在日常的平庸之中，程式化的沉悶的工作，貧乏的人際交流，無盡地消磨著他們生命中的激情，情感越軌只是他們對抗平淡、抵御庸常的侵蝕，凸顯自我的一種“反擊方式”。渡邊淳一不愧是大師級作家，他一語中的地道出了中年情感危機的真實秘密。作為一個公務員的“美女科長”，阿果工作是單調(diào)沉悶的，丈夫老秦也未能給她的業(yè)余生活帶來樂趣，風光無限的阿珊帶給她的卻是更多的失落感，所以阿果和阿珊的結(jié)局，實際上都是她們對抗“斷崖式空虛”生活的一致“反擊”。

近幾十年來，我們看到大量反映中年危機的小說，說明中年危機這個主題確實是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而《阿果的多米諾》卻在這一大背景下，提出了另外一種問題。21世紀我們國家一些大中城市，由于歷史的原因，一種三口之家結(jié)構(gòu)的中產(chǎn)階層家庭相當普遍。孩子考學到異地讀書，或者在異地工作，離開了父母，一種既有的家庭結(jié)構(gòu)迅速被打破。然而，那些父母們生活富足，事業(yè)有成，追求情感獨立，凸顯自我，渴望重新點燃激情，哪怕只是虛假的愛情，他們怎么辦？我想，這就是《阿果的多米諾》的可貴之處。阿果也好，阿珊、老秦也好，他們也只是城市中產(chǎn)階層中的冰山一角，大量這類家庭其實都暗藏著各種各樣的中年情感危機，如何應對？這是整個社會需要共同思考的問題。

接下來，我也想談談這篇小說存在的一些問題。小說是一門敘事的藝術，而藝術講究平衡?！栋⒐亩嗝字Z》一些情節(jié)處理得比較隨意，如曦微爸與阿果兩人的情感交流，這本來應是曦微到阿果家學習這個情節(jié)鋪墊之后，最生猛的一筆，但作者處理起來略顯無力，僅有幾個司空見慣的生活場面和一點點小火花的碰撞，使得阿果的情感起伏變化缺乏厚重的情節(jié)支撐而顯得十分薄弱，人物沒有立起來，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又如曦微爸與曦微媽的婚姻過于“典型”，一方面，作者把曦微媽塑造成典型的鄉(xiāng)村婦女形象，一方面，又大力渲染曦微爸的中產(chǎn)階層形象。對于小說本身來講，這種對比是不夠深入的，還有待于更細致的追究。尤其是老秦這個角色值得再深入挖掘，其實這個人物相當關鍵，也是最富有彈性的。本來可以是一道“主菜”，但小說卻把老秦當作“點心”了。再如結(jié)構(gòu)，小說中鋪墊也就是前奏部分過于冗沓，而矛盾沖突部分即高潮部分顯得局促，缺乏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缺乏絲絲入扣的耐心，緊縮了小說的敘事空間，縱深度不夠，容易產(chǎn)生模糊的閱讀體驗。

總之，現(xiàn)實生活比小說更加荒繆，更加富有戲劇性，中年情感危機不只是精神空虛、新鮮刺激、第三者、閨蜜情戰(zhàn)這么簡單，人到中年，本來就是精彩故事的集合，如果作家足夠敏銳，潛藏到生活的內(nèi)核深入挖掘，中年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完全可以撐起一篇小說的高度。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可能不是生活的描摹者，不是問題的解決者，但一定是生活的發(fā)現(xiàn)者與思想者。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