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
內容摘要:站在客觀的角度,還原事件本質,發掘事件背后更多的被掩蓋的事實,對事件進行徹底細化的分析,是村上春樹作品的魅力所在。小說《1Q84》,正如村上本人所言,是一部“來自新的方向的語言,以及那些語言敘說的煥然一新的物語。”
關鍵詞:分析 反省 體制
一.引言
日本文學界一直有大眾文學與純文學之界定不明的爭論。而村上春樹自1979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且聽風吟》走上文壇以來,其作品始終保持了娛樂性與純文學性相結合的特質。不同于一般娛樂性的大眾文學,村上春樹的作品一直以深刻的內涵和藝術感染力而著稱。而緊扣時代的脈搏,揭示日本現實社會中的種種弊端,進而探討人性善惡轉化的深層問題,是村上作品能夠引起讀者共鳴的根本原因。
二.村上春樹小說發展的三個階段。
以1995年為界,村上春樹前期的作品,一直著眼于挖掘人的內心世界,探討人類精神領域“本我”、“自我”、“超自我”的關系。作為日本戰后第一次嬰兒潮時期出生的“團塊世代”的一員,其作品始終背負著“全共斗時代”的烙印,表現在狂熱的政治年代和經濟高速增長都市化進程中,“團塊世代”一代青年的孤獨、不安和迷茫。“detachment”一詞,成為村上早期作品中登場人物的共同特點。作品當中始終彌漫著雙重的喪失感,感傷自己失去的東西,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對此,村上利用“井”、“電梯”、“地下管道”、“地下室”等等一系列的隱喻,試圖告誡讀者“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無選擇。”在喧囂的都市社會當中,人們應當深入到自己的潛意識深處,喚起自我的靈魂,繼而尋找歸附之路。也就是說,人只有先找到自我,才能真正了解世界。
1995年,日本發生的了震驚世界的沙林毒氣事件。事件給村上深深地觸動,以沙林事件為契機,村上結束了長達七、八年的國外生活回到日本國內,希望能夠“深入地了解日本這個國家”。可以說,村上前期的作品致力于發掘個人個體的精神世界,而1995年以后的村上則開始探討日本整個民族的精神層面,從深入了解個人,到深入了解“日本這個國家”。其作品中所反映出的對社會的基本態勢也發生了改變。作品從挖掘被壓迫或遺忘的個體無意識到延伸從更廣闊,更深入的角度,探尋日本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從表現“全共斗”運動后的孤獨、挫折與喪失感到探討以大眾媒體為媒介的集體化記憶;從對政治的疏離到用歷史的角度來審視日本,探究“戰時”、“全共斗”、“奧姆真理教世界”的歷史連續性;從青春物語到“綜合小說”;從政治季節的結束到經濟的季節開始。用村上自己的話說,他要從“detachment”向“commitment”進行轉變。
從2009年起,村上陸續發表了長篇小說《1Q84》的一、二、三卷。村上春樹在接受記者訪談時談到,希望用小說《1Q84》,來續寫上世紀60年代以后日本社會的“精神史”,希望寫出一部類似于托斯陀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綜合小說”。在小說當中,村上將戰后70年來,日本社會中的種種問題,都歸結于體制問題,深刻剖析了體制與人性、體制與人欲之間紛繁復雜的矛盾與沖突,并進一步追根溯源,將其發展的失控,歸結于“善”與“惡”的平衡的失控。
三.從《沒有標記的噩夢》到《1Q84》
沙林事件發生以后,村上先后獨自采訪了東京地鐵毒氣事件62名受害者和作為施害者方的8名奧姆真理教信徒,列席旁聽事件審判過程,并且發表了采訪手記《地下》及續篇《在約定的場所》。村上表示,圍繞沙林地鐵事件的一系列采訪,是他為“‘深入了解日本采取的一個手段。”在《地下》的后記《沒有標記的噩夢》中,村上將地鐵沙林事件稱為日本戰后劃歷史的具有極其重要意義的悲劇之一,在日本的精神史方面具有大型里程碑式的作用。村上深刻剖析了“奧姆真理教”和“沙林毒氣事件”,向日本社會提出:“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的早上,東京地下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將要走向哪里?”
在沙林毒氣事件爆發之前,奧姆真理教在日本國內的影響度已經很大,而事之后,以NHK為首的各大媒體在第一時間都對此迅速進行了大幅報道,以致于在村上看來“媒體方面在這一階段并不認為奧姆真理教團搞這種大規模恐怖活動有什么不正常。”似乎社會輿論早就對事件的發生有所準備,但是卻都沒有能夠阻止事態的發生,任由事件向扭曲德方向發展。事件發生以后,新聞媒體的各種報道,各種修飾性的詞藻,反映出的都是非常單一化的傾向,媒體和社會輿論意見一致的將其定位為邪惡組織,將自己一方定義為“受害者=純潔正義”的一方,將對方定義為“加害者=骯臟邪惡”的一方。正義與罪惡,正氣與瘋狂,健全與畸形壁壘分明。此后,盡管沙林事件給日本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成為日本社會揮之不去的噩夢。但它在村上眼中卻是一場“沒有標記”的“噩夢”。“噩夢”雖然過去,對于大多數市民來說,更多的表現出的是對“化學武器”泛濫的恐慌,但就事件產生的深層問題,卻沒有能夠在日本民眾心中留下應有的印記,將事件定義為“不過是由異端邪教發起的,個別的,毫無意義的犯罪行為。”村上期望,日本社會與民眾能夠從“那起震撼性的事件”當中汲取教訓,“重新從另一角度和以其他方法對那里發生的事情好好重新審視。”
在《沒有標記的噩夢》中,村上將沙林毒氣事件與1939年的“諾門坎戰役”進行比較。他認為,在諾門坎戰役失敗之后,陸軍領導層沒有進行有效分析,真正的教訓根本沒在后來發揮作用,這才導致了二次世界大戰的悲劇重演一遍。村上認為沙林事件中,日本社會體現的責任回避型封閉性社會“體制”,其實同當時的帝國陸軍“體制”沒有本質區別。沙林事件中獲得的信息不應封閉在各個部門內部,而應當向社會廣泛公開,否則,如同諾門坎戰役失敗之后的二戰悲劇一樣,沙林事件后的日本很容易發生更大的悲劇。
而關于《地下》的創作動機,村上表示:“之所以想寫《地下》,目的有兩個。一是想要搜集沒有被程序化的第一手信息,另一個是徹底以受害者的視線看問題。這是因為,從那樣的立場寫的書還一本也沒有。”因此,在《地下》當中,村上沒有簡單的對沙林事件本身進行定義。而是把觸角伸向了事件的背后,對滋生事件的土壤進行挖掘。他將自己完全放在一個采訪者、聆聽者、編篡者的位置上,站在被采訪者的視角,引發讀者從多角度進行思考。對村上來說,小說家的職能就是“聆聽”普通人的“聲音”。不揭露事實本身,而是將話語權交給所謂的“加害者”和“受害者”雙方,從“此側”到“彼側”,設身處地地從事件經歷者的視線看待和思考問題,向讀者呈現極為普通的市民大眾,在歷史和社會的重大進程當中,擔當的社會角色。對于村上而言,小說家的任務就是要“有效的分析”事實真相。
而將《地下》的中所提出的問題,及其創作理念完全用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則是2009年發表的所謂綜合小說《1Q84》。如果說《地下》以寫實的方式來還原事實本身,其后記《沒有標記的噩夢》提出了抽象的概念,小說《1Q84》則用故事的形式將事件置于更為宏大的歷史背景和現實對比當中,更加深入地探討了普通人在體制形成過程中的作用與反作用,從精神層面挖掘“奧姆”式暴力產生的根源。從一定意義上來講,《1Q84》中《空氣蛹》的創作行為,就如同《地下》一般,讓以“青豆”為代表的此側和彼側的人們,看過小說以后,能夠重新審視自身。青豆在公寓當中閱讀《空氣蛹》可以看作是自我審視及重新看待世界的行為。可以說,反省與分析,是理解《1Q84》的最關鍵所在。
四.《1Q84》--體制作用下的“善”與“惡”的對決
小說《1Q84》,以“天吾”和“青豆”為兩條主線,在第三部當中又加入了“牛河”為輔線。將大正時代以來,特別是二戰后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串聯其中,追根溯源,揭示出二戰時期日本軍國主義的國家暴力行為、日本赤軍及奧姆式的極端組織的暴力行為、家庭暴力和復仇的個人暴力行為的同源性。
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的獲獎感言中,村上運用“墻”與“蛋”的比喻,申明了自己寫作立場。如果把書中的宗教極端組織“先驅”看作是村上春樹所謂的“墻”,那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青豆”似乎就是村上所說的“蛋”的一方。但是,如果進一步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不能簡單的說她站在“蛋”的一邊,也不能說她站在“墻”的一邊,可以說,“青豆”是一個矛盾復雜內心世界的形象,她的“蛋”中還有一堵“墻”。根據佛洛伊德“本我、自我、超自我”的精神分析理論,真正健康的靈魂,即自我,需要在超我的“善”和本我的“惡”之間達成一種平衡。而自我的這種平衡點,要求人類既不能完全消滅“惡”,也不能完全消滅”善”。因為“惡”是人類最基礎最原始的欲望,任何一種試圖泯滅原始欲望的方式,最終都會帶來巨大災難。小說中的“深田保”,也曾經是一個為了理想不懈奮斗的烏托邦式的救世主。可是,當他建立了一種體制,無限的去追求“善”的時候,反過來卻被自己建立的無限膨脹體制所吞噬,最終自己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擁有支配一切的智商,卻逃脫不了自己的心靈帶來的陰影與傷害。
在日本近代歷史發展過程當中,無論是軍國主義時代、冷戰時代、學運時代、還是一味追求高速增長的經濟騰飛時代,都是源于對“惡”與“善”的簡單化定義,人們不自覺地陷入了狂熱的精神狀態。戰爭中泯滅人性的暴力和學生運動中狂熱的暴力實際上來自這同一根源。狂熱過后,留下的只有被“狂熱”所吞噬過后的喪失感和精神的“荒蕪”。在這里,村上深刻認識到,一個沒有進行過深刻反思的民族,無法取得真正的自由、健康、良性的發展,日本,需要通過反思,避免從一個絕對走向另一個絕對的怪圈。
參考文獻
[1]村上春樹《地下》后記―沒有標記的噩夢.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村上春樹1Q85縱橫談.侯為,魏大海譯.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賢達經濟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