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五點半老李就到了華泰。
六點半吳先生邱先生來到。吳先生還是那么正直:“我替約了孫先生,一會兒就來。我來的太早了,軍人,不懂得官場的規矩。茶房,拿炮臺煙。當年在軍隊里,炮臺煙,香檳酒;現在……”吳太極挺著腰板坐下追想過去的光榮。想著想著,雙手比了兩個拳式子,好像太極拳是文雅的象征,自己已經是棄武修文,擺兩個拳式似乎就是作文官考試的主考也夠資格。
張大哥和孫先生一齊來了,張大哥說,“干嗎還請客?”孫先生是努力的學官話,只說了個“干嗎”,下半句沒有安排好,笑了一笑。
小趙到七點還沒來。
邱先生要了些點心,聲明:先墊一墊,恐怕回頭吃白蘭地的時候肚子太空。老李連半點要白蘭地的意思也沒有,可是已被邱先生給關了釘兒,大概還是非要不可。
“我可不喝酒,這兩天胃口又——”張大哥說。
老李知道這是個暗示,既然有不喝的,誰喝誰要一杯好了,無須開整瓶的;到底是張大哥。
外面來了輛汽車。一會兒,小趙抱著菱,后面跟著李太太和英。菱嚇得直撇嘴。見了爸,她有了主心骨,擰了小趙的鼻子一把。
“諸位,來,見過皇后!”小趙鄭重的向大家一鞠躬。
她不知怎好,把鞠躬也忘了,張著嘴,一手拉著英,一手在胸下拜了拜。
小趙的笑往心中走,只在眉尖上露出一點,非常的得意。
“李太太,張羅張羅煙卷?!毙≮w把煙筒遞給她。她沒去接,英順手接過來,菱過來也搶,英不給,菱要哭。拍,李太太給英一個脖兒拐,英糊里糊涂的只覺得頭上發熱,而沒敢哭,大家都要笑,而故意不笑出來。李太太的新圍巾還圍著,圍得特別的緊;還穿著那件藍棉袍,沒沿邊,而且太肥。她看看大家,看看老李,莫名其妙。
“李太太,這邊坐!”小趙把桌頭的椅子拉出,請她入坐。她看著丈夫,老李的臉已焦黃。
救恩又來自張大哥,他趕緊也拉開椅子,“大家請坐!”
李太太見別人坐,她才敢坐。小趙還在后邊給拉著椅子,而且故意的拉得很遠,李太太沒留神,差點出溜下去。除了張大哥,其余的眼全釘著她。
大家坐好,擺臺的拿過菜單來。小趙忙遞給李太太。她看了看,菱——坐在媽旁邊——拿過去了:“喲,還有發呢,媽,菱拿著玩吧?”她順手把菜單往小口袋里放。小趙覺得異常有趣?!伴_白蘭地!”酒到了,他先給李太太斟滿一杯,李太太直說不喝不喝,可是立起來,用手攏著杯子。
“坐下!”老李要說,沒說出來,咽了口唾沫。
小吃上來,當然先遞給李太太,她是座中唯一的女人。擺臺的端著一大盤,紙人似的立在她身旁。她尋思了一下:“放在這兒吧!”
小趙的笑無論如何憋不住了。
張大哥說了話:“先由這邊遞,茶房;不用論規矩,吃舒服了才多給小賬。”他也笑了笑。
菱見大盤子拿走,下了椅子就追,一跤摔在地上,媽媽忙著過來,一邊打地,一邊說:“打地,打,干嗎絆我們小菱一跤!”菱知道地該打,而且確是挨了打,便沒放聲哭,只落了幾點淚。
老李的頭上冒了汗。他向來不喝酒,可是吞了一大口白蘭地。李太太看人家——連丈夫——全端起酒來,也呷了一口,辣得直縮脖子,把菱招得咯咯的笑起來。
菱用不慣刀叉,下了手。媽媽不敢放下刀叉,用叉按著肉,用刀使勁切,把碟子切得直打出溜;爽性不切了,向著沒人的地方一勁咽氣。
小趙非常的得意。
吳先生灌下兩杯酒,話開了河,昔日當軍人的光榮與現在練太極拳的成績,完全向李太太述說一番。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說什么好。幸而張大哥問了她幾句關于房子與安洋爐的事,她算是能找到相當的答對。孫先生也要顯著和氣,打著他自己認為是官話的話向她發問,她是以為孫先生故意和她說外國話,打了幾個岔,臉紅了幾陣,一句也答不出。孫先生心中暗喜,以為李太太不懂官話。
老李像坐著電椅,混身刺鬧得慌。幸而小英在一旁問這個問那個,老李爽性不往對面看,用宰牛的力氣給英切肉。
小趙要和老李對杯,老李沒有抬頭,兩口把一杯酒喝凈。小趙回頭向李太太:“李太太,先生喝凈了,該您賞臉了!”李太太又要立起來。
“李太太別客氣,吃鬼子飯不論規矩。”張大哥把她攔住。
她要伸手拿杯子,張大哥又發了話:“老吳,你替李太太喝點吧;白蘭地厲害,她還得照應著孩子們呢?!?/p>
吳太極覺得張大哥是看得起他,“老吳是軍人,李大嫂,喝個一瓶兩瓶沒關系。”一口灌下去一杯,哈了一聲,打了個抱虎歸山,用手背擦了擦嘴,還覺得不盡興,“老李,咱替了李太太一杯,咱倆得對一杯,公道不公道? 請!”沒等老李說什么,他又干了一杯,緊跟著,“開酒!”
老李沒說什么,也干了一杯。
(節選自《離婚》第八章第三節,標題為編者加)
品 ?讀
在老李做東的華泰酒宴上,邱先生、吳太極、小趙等人都想借機敲老李一頓,小趙更懷揣壞心,想借機讓剛從鄉下來的李太太出丑以取樂,精通人情世故的張大哥總以四兩撥千斤之勢為老李一家解圍。這幾個同事作為次要人物,多角度強烈襯托出張大哥為人處世的圓融。邱先生想喝白蘭地,張大哥體諒老李的經濟窘境就說自己不喝酒;吳太極大談部隊的事,李太太無以應對時,張大哥拋出幾個與生活有關的話題好讓她有話可說,照顧了李太太的面子。尤其是當晚最想挑事的小趙對李太太惡作劇時,張大哥更是一再開口,暗示李太太外出就餐的規矩禮儀為她解圍。雖然節選部分對張大哥著墨不多,但所有次要人物的言行均反襯出張大哥的體貼細致,他更像是酒宴的主人,化解來自各方的無形拳頭,盡可能地保護老李一家的尊嚴。紅花尚需綠葉陪襯,張大哥身上小市民的溫暖一面因襯托而展現得淋漓盡致,又極盡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