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綿茹
2014年秋天,北師大首屆“文學創作”班迎來了10位新生。既有計算機、法律等專業的本科生,也有本校保研生,甚至不乏畢業工作后再返校園的寫作愛好者。他們身后的作家導師們,作家莫言、格非、李洱、邱華棟,資深編輯李敬澤,讓這一屆“寫作班”備受矚目。上世紀80年代末,北師大也曾和魯迅文學院聯合辦過“作家班”(簡稱“魯研班”),當年班里走出的莫言、劉震云、余華、遲子建、王剛、畢淑敏、嚴歌苓等,如今幾占文壇的半壁江山。時隔25年,北師大再招寫作研究生。
2014年招收的“寫作班”實為“文學創作”專業,學制三年,畢業將獲文學碩士學位,學生隸屬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所。專業介紹其培養目標是“最終成長為具有一定創作水準的作家”;在考核方式上,“要求學生在讀期間能夠創作和發表一定數量的文學作品;學位論文須選擇與文學創作研究有關的論題”。國際寫作中心的張清華教授表示,“寫作班和普通當代文學的研究生相比,他們有1/3的課程是圍繞寫作和創作展開。我們現在有雙導師制度,聘請作家作為寫作導師,而且還有駐校作家定期講座,這和當年的魯研班有類似的地方?!?/p>
迄今為止,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的駐校作家及詩人已有賈平凹、余華、嚴歌苓、歐陽江河、西川這五位享譽文壇的作家和詩人。其中嚴歌苓老師最近已經給文學創作專業的學生上過兩次課。2014年12月,作為北師大的校友作家,嚴歌苓老師以“寫作的空間穿越”為題與同學們分享了多年來旅居各國,穿越于各種文化的寫作經驗。
“你是會計系的嗎”
1989年8月,我到美國大使館拿到了簽證,走出來時我記得簽證門口隊伍排得特別長,我走到一個賣襯衫的鋪子上買了一件紅色的絲綢襯衫,我覺得我的穿越從那一刻就開始了。
我說的穿越不僅是地域的穿越,它還有心理空間的穿越,因為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個民族的文學和語言是不容易被另外一個民族或其他所有的民族所懂得的。
1990年在(美國的)校園里我完成的是一個真正的穿越。我在學校的第一天穿的是一件非常淺的粉紅色的毛衣,淡藍色的牛仔褲,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扎著長的馬尾辮。我第一個坐在教室里,戰戰兢兢地等待我的第一節英文寫作課。我去得非常早,因為非常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聽懂。那個時候我作為一個拿了全獎的中國學生,作為文學寫作系建立一百多年以來唯一的母語非英文外國學生,我當時的心情是非常激動和忐忑的。我早早地等候在課堂里,結果推門進來一個頭上裹著紫色頭巾的,頭巾外露著馬尾的臉色蒼白的男孩子,推門一看他就縮回去了,再推門的時候他說:“我走錯系了嗎,是不是會計系?你是會計系的嗎?”當時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我想是不是我走錯了,可(門口) 明明寫著很大的字是文學寫作系。很長時間以后,他告訴我說,“就你那身打扮,第一眼看見我以為走到會計系了。”因為我那身本分、保守、毫無創新前衛可言的打扮,讓他感覺走錯了地方,其實他是在跟我開玩笑。
在學校的第一年,我的同學們就把我所有正統觀念里的理解都洗牌了。一次當我跟同學講到自己家里有保姆時,同學們都很憤怒很吃驚,認為一個作家應該是左翼的,應該是最同情勞動人民的,你怎么能奴役一個勞動者在你家幫你干活呢?你有什么不能自己干的呢?美國總統還自己開車呢。所以這種穿越并不是說我到了美國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而是要經過心理上的空間穿越才能完成。
移民體驗:Displacement
后來我寫了很多中國移民在美國的小說,覺得自己和所有的移民都經歷的一個困境叫“displacement”,也就是“移置”。人類的遷移和移置是文學創作中的一個大主題,因為在遷移的過程當中自我被另外一種文化異化和排異所造成的沖突是非常有力量的,很值得寫。由于各種原因來到美國的中國人都會經歷一種被主流文化排異的階段,這也是他們的故事非常多的時候。就在那段時期我寫了《少女小漁》、《女房東》、《海那邊》等一系列我認為非常好的小說?!杜繓|》這部小說就能夠特別好地通過一個小人物的命運來反映他族的文化對移民的排異。這篇小說得自于我的一個臆想,1991年的某一天我走在舊金山的大街上,那天是早上十點,舊金山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但是太陽已經出來了,霧里帶著陽光非常美。當我從一個上坡的小街走上去時,看見樓上的窗子里伸出來一件睡衣,在霧和陽光里顯得有些不真實,那件睡衣是淺粉色的,透明的蕾絲上還沾著水珠。這個場景一下子讓我呆住了,原來女性的睡衣可以這么美。由睡衣這個最美的女人的意向,我創作出了《女房東》這篇小說,講述來自大陸的一個中年男人租住在一個女房東的地下室里,在孤獨的移民生活中對溫情的渴望導致了他那種邊緣的小人物的病態心理,假如他不是移民,他就不會敏感到那種病態的地步。也就是在美國最開始的日子里,我創作了許多諸如此類的作品。
美國觀念被非洲洗牌
因為我先生在美國外交部門工作的關系,我每周四要接受FBI的調查。后來我們就沒有在美國定居,轉而去了非洲。離開美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基本上已經完成了遷移,這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我30歲那年出國考托福,把自己的根從熱土上拔起來,這個根是潮濕的、裸露的,我總覺得它就是我的神經,它比所有的東西都敏感,這種敏感是略帶疼痛的、是夸張的,是人家隨便一個眼神都能傷害你的。所以我2004年離開美國去非洲時,感到我完成了遷移,我已經基本上把從中國帶出來的根須埋到了美國這片冷土上,而且這片冷土也逐漸讓我感到了溫度。
到了非洲之后,我想吃中國的青菜,就開墾了一片菜地,卻發現想用的化肥在當地也成了一種奢侈品,當地人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使用。而當時的美國以及現在的中國卻都強調有機蔬菜,都在盡量避免使用化肥。所以這又再次顛覆了我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美國時所形成的那些觀念。
當時家里雇了一個酋長的女兒做雜工,有一次小姑娘因為有事去銀行私自把車開走,耽誤了我與醫生的預約,回來時我剛責備了一句,小姑娘立馬“噗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這件事把我嚇到了,感覺歷史好像倒回了幾百年前。后來又有一次這樣的事情之后,我不是害怕和震驚而是憤怒了。我對小姑娘說:“你給我站起來,我是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我們國家沒有人是應該跪下的,你知道嗎?我們是要去解放那些跪著的!”但是這個女孩跪的動作一直到我把她帶到德國柏林并認她做女兒之后仍然難以改掉。我深感在美國形成的平等觀念在到了非洲之后又被洗牌了,好像又被拉回比當年離開中國時還要往后好幾個“decades”的年代。所以在那個時候我決定寫些什么,寫和我記憶中的中國、災荒有關的,寫我記憶中的祖國。我到了非洲,美國的政府不再影響我,哪里的政府都不再影響我。我在非洲這樣一個地方,我看到這樣抽象意義上的苦難,這種苦難是人類共承的一種苦難,讓我想到了寫中國人在特定國情下的苦難?!兜诰艂€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這些小說就是我在非洲的兩三年創作出來的。
因為我先生是個外交官,我們不斷地在世界各地走,我也就形成了一個在哪里也都不想待長的(習慣),因為在哪里待長了,我就失去了質疑主流社會的一種清醒。我很喜歡現在這種到任何一個主流社會里,我都不算一個主流身份的人的這種位置,我覺得我保持了一種質疑的清醒。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處在一種自我流放、自我放逐的生活狀態之中。我非常滿足現在的狀態,因為任何地方都不會使我失去清醒。我寫中國,我可以用我在中國成長起來的三十歲人的成熟經驗來寫,任何一種他國生活的文化和經驗都會與我現在的中國經驗形成對比,正是這種對比形成我現在的寫作風格。
Q:我讀《扶桑》和《雌性的草地》,覺得您寫得特別專業,用了很多科班出身的技巧,但是讀《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就覺得故事講得特別酣暢淋漓,到了最近的《老師好美》,我又覺得一種熟悉的技巧又回來了,我想問您在寫作的過程中怎樣調適技巧與講故事之間的平衡?
A:我一直非常注重小說的形式美,一個好的故事我首先希望它有好的語言。其次我認為它應該有非常適合這個故事敘述的一種形式。很多讓我感覺到非常驚艷的小說從形式上來說都是非常獨到的,都是幫了敘事很大的忙的。比如阿根廷作家 Manuel Puig 的《蜘蛛女之吻》,他就用兩個人的對話,讓你逐漸看到一個革命者和一個同性戀者關在一個監獄里面的關系發展,我覺得這個形式非常好?,F在我仍舊沒有放棄我對小說形式的這種追求,我覺得《老師好美》需要這樣一個形式,就是誰也不知道另外那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我就從三個人的三個主觀視角來敘述。像《白蛇》這樣的我就用三種版本,一個官方版本,一個民間版本,還有一個就是秘密的版本,誰也不知道,不為人所知的一個版本來敘述一個故事。我覺得不是純技巧的,小說藝術和所有的藝術都一樣,形式是小說藝術創作當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
Q:您在《女房東》里面看到非常美的一個畫面,然后您把它發展成一個故事。而我在現實生活當中也會看到許多漂亮的畫面,我能把它形成一個段子,但是怎么能把它形成一個完整故事呢?
A:你試著讓自己放松一點,不要太注意設計,讓人物自己去走。像《女房東》這個故事我都不知道他會把女房東的睡衣偷來,藏在哪兒,會發生什么。因為我在美國學小說寫作的時候,老師重復最多的一句話就是:Let it happen,讓它發生,讓它發生,讓它發生。你看看它會怎么走,就是讓它發生。你下次如果有讓你非常感興趣的這么一個點,你讓它發生,往下接著試試看。
Q:“我注意到在《小姨多鶴》中,多鶴很年輕的時候就融入到了中國社會中,為什么讀到小說后半段她還保留了很多民族性,比如她個人的民族習慣,您是刻意保留的嗎?另外在學術研討會上有很多老師說您(的小說)是對戰爭文學的另一種寫法,您覺得您的創作是為寫戰爭文學嗎?您有什么看法?謝謝!”
A:我其實寫作是糊里糊涂的,沒有一定要寫戰爭文學,或者想有一個什么樣的寫作意義,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只覺得我有一種很朦朧的沖動,我想寫這個故事,我覺得在這個故事里我有一種表白,這個最終表白具體是什么,不是幾句話講得清楚的,也不是關于戰爭,也不是關于女人,也許是關于女人和戰爭。你說多鶴十六七歲就到了中國人家,她為什么還保留著她的民族性?故事敘述到最后你會發現,她是不可能改變的,她是一直以她民族特點為驕傲的一個人。實際上她不是一個被中國家庭完全同化了的異族女人,所以一直到最后,這兩個女人對于家庭在文化上的控制和爭奪都是沒有結束的。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