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春田這部書,若一語道我的感受:犀利,虎虎有生氣。在近二十年來日漸發達的南社研究當中,此書以“革命與抒情”為題,取角尖新,且到位。雖然重點探討南社的詩歌,是個老問題;而“抒情傳統”由于這幾年王德威、陳國球等學者的提倡,對學界也不陌生,但在清末革命的脈絡里闡述南社的詩歌,具有濃郁的歷史現場感,而“抒情傳統”則含有理論的切入和文化研究的導向,遂給詮釋帶來活力并展示了新的圖景和面向,因此使這部著作具有相當的深度和厚度—一個可喜的收獲。
在清末民初,南社以上海為中心,歷時十數年,成員達千余人,掌握新傳媒空間,生產了巨量的詩歌作品,此歷史存在令人矚目。但在近現代文學史上,南社的處境卻一向尷尬。且不說長時間里被套上“舊民主主義”、“資產階級”之類的緊箍咒,政治不“正確”,即使從時下流行的“文學現代性”的觀點看,對于南社詩人堅持古典的“保守”性這一點,學者們覺得棘手,甚至望而卻步。無論在思想和形式上,前有梁啟超、黃遵憲的“詩界革命”,后有“五四”新文化和白話文學,南社詩歌盡管數量龐大,其激情浪漫非所謂豪放婉約所能涵蓋,然而在“現代”的夾縫里,其歷史意義難以定位。近年來關于南社的專著不絕如縷,我想角度不同,總體上凸現了南社這一卓絕的歷史存在,尤其關注到南社在清末民初對于報刊等公共傳播的壟斷地位,在社會影響和文化轉型等層面揭示了它的重要性。雖然我們對南社的歷史大為改觀,但在文學上,特別是作為其最大貢獻的詩歌,其尷尬地位似乎沒多大改變。
對春田來說,不止于文學評價,更著重歷史的展開,實際上他所提出而著重處理的是民族感情的現代性問題,在我看來也是最有啟示的部分。眾所周知,南社在政治上接受反清“革命”路線,不少同盟會要角的加入,更增強了南社的革命性。革命若沒有激情的投入,則難以持久且缺乏其合法性;革命也需要廣為傳播,方能波瀾壯闊。南社的詩歌充分發揮了這方面的功能,展示了革命對感情的召喚和感情為革命的社會動員,而南社對革命認同含有結束專制、建立民主共和新中國的理想,其詩歌明確表達了這一理想,凝聚了集體的意志,在此意義上春田在“民族共同體”與“感情結構”的理論框架中來闡述“抒情傳統”,是恰到好處的,這就不同于那種盲目追隨或簡單套用某些時髦的概念或理論,而是含有自身強烈問題意識的挪用和活用,給我們呈現的也不是一般文學史的關于作品思想和藝術方面的分析評價,而具體蘊含在“文化政治”的敘事中,用作者的話來說:
南社的文化政治特征集中體現在通過文化想象和實踐來面對整體性的現實憂患的姿態上。一方面,南社群體發揚了江南的地方性知識和歷史傳統資源,在新的全球格局中將之轉化為打造新的民族共同體的行動;另一方面,南社群體發展出多種表征和介入危機的文化實踐形式與策略,著力于革命文化的語言、情感、象征和儀式層面的重構。其集會、宴飲、刊刻、辦報、詩歌唱和、評論寫作,其實都具有某種公共性,對清末民初的輿論轉變與民意流動厥功甚偉,尤其是“革命”從舶來理念轉變為現實中痛癢相關的認識和情感要求,南社群體發揮了特別重要的作用。
這里吸收了近時關于南社在報刊傳媒方面的研究成果,進一步勘探文學的文化地圖,圍繞現代傳播的“公共性”,作了出色的具結構性的演繹。如上面提到的通過“集會、宴飲、刊刻、辦報、詩歌唱和、評論寫作”等方面來說明南社是如何拓展詩的社群及其公共文化空間,當然不止這些方面,書稿中更有專章從戲劇、儀式和攝影等展示了南社如何運用各種公共形式,很大程度上利用現代溝通和視覺技術來加強詩歌的公共性,通過感情的集體動員來達到散布革命與民主的理念。新的角度固然能帶來新的敘事,而春田也在史料方面用功,查閱了大量原始資料,涉及許多少被關注之處,因此這部書對于南社的詩歌與革命的復雜關系的論述是令人信服的,而且在研究方法上能把宏觀與微觀、政治與美學、理論與史料、文學與文化等方面相結合,做出了可喜的成績。
當初春田來科大讀博士課程,準備做晚清革命話語的研究。當修完課程而要寫論文時,臨陣之際發現革命理想與有限時間之間的落差,一方面覺得革命話語頭緒太多,弄得不好會流于浮泛;另一方面或許因為近年來我對清末民初的通俗文學與報刊、視覺文化興趣愈濃,結果他選擇了南社。那時我的反應較簡單,只是很久以前在《新史學》雜志上看到過王汎森先生的一段話,大意是南社詩歌的情感表達值得從文化史角度加以研究,我覺得很有啟發。另外我提議干脆做南社后期的“通俗”轉向,這方面似有足夠的開拓空間。事實上吸引春田的仍是革命的南社,顯然他要從頭來過,也有意針砭南社研究中某種“去革命”的傾向。對于指導學生,我向來採取自由主義,對春田尤其是,因為他比較特別。早先在北大讀碩士,有幸得到陳平原兄的指導,碩士論文做“五四”娜拉的話語分析,前年在臺灣出版,受到好評。春田天資聰明,且勤奮,同輩皆以才子目之,他對中國文化有擔當,理論意識也比我強。雖然我也涉獵各種理論,但在研究過程中常被史料所淹沒,到后來理論會越被簡約,甚至退到后面去了。在這部書里,我覺得前面“導論”部分理論的鋪墊多了一些,且過多引用了眾家的理論文本,但總體上對于“革命”和“現代性”研究范式作一種批評審視,我覺得是健康的,其中浸透著春田自己的問題意識和自我追求,這對他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一般我們談論近現代中國的“轉型”,很大程度上限于“思想”領域,而這部書讓人看到清末民初民族“感情結構”的建構與形成,已逸出思想史范疇,且涉及傳播、視覺等文化面向,像這樣跨界的研究大有可為,因為我覺得做文學研究的,不必做得太悶,不應成為思想的附庸,也不應以闡述藝術成就為目的,而應當注重其與情感結構、物質文化的關聯,方法上可多方取經,結合概念史、傳播學、視覺文化等,這樣能使研究走得更寬,使歷史書寫更有趣,也會更有啟示。
關于“情感結構”的歷史性,這部書也帶出了新的問題,我想趁此機會略談點看法,就教于方家。首先無可回避的是語言問題,對此一般的“文學現代性”詮釋路向不免要捉襟見肘。我們也知道,南社在思想和文化上是深刻認同“國粹派”的。在二十世紀初形成的反清革命話語中,以“光復”漢族往昔的燦爛文明為號召,而漢語本身則是文化主體的象征。在創始于一九○五年的《國粹學報》上,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發展了國粹派的文學理論,這也是南社的思想淵源所在。章太炎反對吳稚暉等人的中國使用世界語的主張,闡明了漢語與歷史及文學傳統密不可分的觀點。關于“國粹”及其與南社的關系,鄭師渠、孫之梅等學者都有論述,最近林少陽、韓子奇兩兄對于“國粹”的傳統再生的文化意涵也做了出色的研究,春田此書在“歐風與國魂”一節中以高旭為例,指出那是“一種古與今、中與西的辯證的綜合”,說明對于“國粹”不等同于舊文化這一點,學界有了某種共識。
基于“國粹”的認識,不采用世界語固不待言,南社詩人有意與梁、黃為代表的“詩界革命”相區別。如高旭稱贊黃遵憲“獨辟異境”,但“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詩詞,終不如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為有味也”,所謂“有味”涉及文學特質、傳統資源和抒情美學等復雜問題,這里不能細論。然而明乎此,可知南社詩歌所發揮的情感動員中,具國粹意識的語言扮演了民族主體的角色,與政治上“種族革命”相一致,語言本身賦予反清“革命”以合法性,無論內容與形式援用歷史文化與抒情傳統的豐富資源,使這一主體賦形生動,實現從專制朝向民主、從“幾復風流”到“民族共同體”的新“國魂”的轉型。文學史上常把南社詩歌與“詩界革命”混為一談,乃皮相之見。
在南社那里,所謂“幾復風流”是一種歷史重構,與江南地緣的歷史文化傳統一樣,經過有清三百年的專制統治,首先須被喚醒,須克服長期以來的“奴隸心態”而轉向具民族意識的新“國魂”,其間充滿了掙扎、斗爭與覺醒。不但是南社詩人面臨這個問題,一般士人不外乎是,其中也包括魯迅。他對中國“國民性”,尤其對于“麻木”這一點深惡痛絕,對此我們耳熟能詳。麻木即沒感覺,更遑論思想。在這樣的語境里來看劉鶚《老殘游記》的《自敘》,通篇講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作者為何如此自我表述?和小說有何關聯?劉鶚說:“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因此“哭泣”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感情表現,最后說:“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亦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艷,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不得不哭有時代的理由,且作者相信大家感同身受,有個哭泣的共同體,要大家能哭,能哭出來,但是否能哭、是否能哭出來,就需要感情的自我解放,從“麻木”中解放出來。
甲午之后國人傾心西學,而思想的更始要有相應的感情結構與人格轉型,但怎么轉?當時有兩種方式。魯迅是個典型。他早年師從章太炎,深受“復古”思潮的影響,一度是南社的同路人,但在加入《新青年》之后,反戈一擊,對傳統文化的抨擊不遺余力,且相信“漢字不滅,中國必亡”,換言之魯迅將自身置于傳統之外,雖然也不無懷疑,這在“新文化”諸公當中情況要復雜一點,就像他的“鐵屋子”比喻,自己難免被舊文化所傳染,即使麻木者被“超人”喚醒,也未必幸福。另一種是像南社所謂“保守”的方式,文化要換血,得通過自己的機體,在傳統的長河中,語言是貼身衣裝,的確南社的詩歌見證了感情結構的集體轉型,蘊含著自我與傳統的更新,在此過程中文化本位給集體認同帶來巨大的凝聚力,充盈激情的主體需要相互間不斷激勵,各種現代溝通之具為之發揮了技術性作用。悲壯慷慨固然是基本風格特征,然而如果沒有大多南社文人所崇尚的文采風流、香草美人,大約也會流于蒼白和概念化。
受條件限制,春田此書對于南社后期未能充分展開,但對于一些重要議題如一九一○年代中期反袁斗爭、唐宋詩之爭、消閑文學的興起、通俗轉向及喪失思想“領導權”等,都一一涉及,并獨抒己見,這些見解皆足資參考。在這里,我要感謝春田的這項研究,帶動了我對南社的關注,回想當初我的建議,即民初南社的通俗轉向問題,越想越覺得問題多多,既涉及史料,也存在觀念的陷阱,這里就不多談了。
月初春田告我這本書通過評審并獲得出版資助,囑我為序。我為之歡喜,因付梓在即,遂匆匆綴文以為序。
二○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于香江將軍澳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