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知興
我與企業家朋友打交道,發現有不少誤區。每次與他們聊管理,我都在努力和他們交流最新的、最先進的管理理論和工具。我以為這些最前沿的東西,應該是他們所缺少的。后來我才發現,大多數企業家缺少的往往是最基本的東西。比如我發現:很多企業家朋友,從來不與向他們匯報的人做一對一的面談!我感慨,一對一面談幾乎是企業管理大廈的第一塊基石。第一塊基石都沒有,如何談得上提高?
管理與種田其實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橙子要想好吃,首先要解決水土問題。水要一棵樹一棵樹地澆,肥要一棵樹一棵樹地施,沒有任何捷徑可走。企業管理也是一樣,必須一個人一個人地去談,一個人一個人地去影響,讓他們認同這個企業,認同這個組織。期待工裝一換,大會一開,小冊子一發,大家就成為一個團隊,就能上戰場了,就好比灌溉靠雨水,肥料靠枯枝的原始農業生產方式。然而,在產能過剩的今天,這種初級管理方式已經不管用了。
褚時健選擇冰糖橙,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不是經過什么五力模型、SWOT模型之類的行業分析過程。他不需要。以他的勤勉和認真,我估計,進入中國絕大多數行業,他都能生存下來,而且都能生存得不錯。他選擇的是農業,但他的這種勤勉和認真,卻代表著一種真正的工業化時代的精神,或者更嚴格地說,是高度工業化、后工業化時代的精神(英文中,勤勉industrious,與工業industry詞根相同)。在早期工業化時代,大家其實完全可以用一種傳統農業的心態來經營,有供給就有需求,不需要在質量、效益、精益化管理上下太大工夫,只要依樣畫葫蘆,把產品做出來、賣出去,就能掙到錢。而后工業時代,必須以人為本,以客戶和員工為中心,在經營和管理上同時下工夫,才有生存的可能性。
這種后工業時代的美德本質上其實是競爭的美德。當今這一波移動互聯網驅動的創新來勢洶洶,傳統企業個個風聲鶴唳。這個過程在本質上是用更高的效率來打敗更低的效率,用高度工業化打敗低度的工業化。這種高效率來自經營和管理兩個方面。經營方面,是以客戶的需求為中心,用信息化手段再造或優化商業模式,降低客戶與企業之間的交易成本。管理方面,是以員工的需求為中心,用信息化手段再造或優化組織形式,降低員工與企業之間的交易成本。
褚時健的外孫女和外孫女婿與“本來生活網”合作,賦予褚橙勵志的內涵,“人生總有起落,精神終可傳承”,是典型的用互聯網再造商業模式的例子;褚時健取消生產技術總監,讓四個作業長直接向自己匯報,則是再造組織形式的例子。當然,仔細思考,這里組織形式的再造并不依賴于信息技術的推動。這其實也符合一個很重要的邏輯:移動互聯網本身并沒有對企業組織形式帶來革命性的、顛覆性的變化。平等和參與的文化,扁平和高度流動的組織,從來都是各個時代的企業管理者最高的追求,移動互聯網只是提供了更好地實現這種文化和組織的技術條件。
如果要預測中國未來創業的機會,移動互聯網帶來的行業競爭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那些因為意識形態、政治、既得利益等因素,長期處于低競爭狀態的行業,孕育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商機。金融、教育、醫療,大家一般都看見了機會,但處于更大的低競爭狀態的其實是農業。中國農業與世界先進水平的差距,遠遠超過了其他行業。以褚時健在紅塔山時代鍛煉出來的工業化精神,進入這樣一個低工業化水平的行業,幾乎是殺雞用牛刀,摧枯拉朽,找不到對手。
我曾經談論過中國企業界的“四川現象”。從第一代首富劉永好(四川新津人)到現在的王健林(四川蒼溪人),從任正非(貴州長大,在重慶讀書)到海底撈的張勇(四川簡陽人),中國一大批優秀的企業和企業家都與四川有密切的關系。推而廣之,四川改成西南,把云南包括進來,這個結論也是成立的。禮失而求諸野——中國文化最精銳、最優秀的分子在西南邊陲這樣的地方出現,背后其實自有其深刻的文化嬗遷的深層邏輯。歷史學家茅海建的觀察是:中國文化的重心從黃河流域轉移到長江中下游地區一帶后,在晚近時期,有一個從東向西轉移的趨勢。因為沿海地區在西方人的優勢面前望洋興嘆,奮起直追的同時,往往丟掉了另外一種更寶貴的東西:文化自信,以及這種自信帶來的從容。與沿海的企業家相比,任正非、褚時健最大的不同點就是那種不服氣、不信邪的文化底氣,以及這種底氣帶來的過人的視野和胸懷。
中國人到西方,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用街頭雕塑、街道命名、故居遺址等各種方式對他們的各行業杰出人物的紀念。褚時健絕對也屬于這類人物。作為學者,我們至少能做到是記錄,是傳播,是光大,讓他的事跡能影響到更多的人。在這方面,鐵鷹老師的貢獻,在當今中國管理學界,無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