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人生而自由,但是人又無時不在枷鎖之中,常常會產生種種壓抑緊張、逼仄迫隘的感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為形役,痛苦不堪,然而,人的向往自由的生命本性又必然驅使人們參破局蹐禁錮的現實感受,撐開精神世界,舒展心靈苦悶,張揚自由個性,展示生命意趣,最終呈現出一種愈挫彌堅,愈悲彌樂的人生豪情。宋詩中有許多揭示詩人追求精神自由,挑戰心靈痛苦的壯麗詩篇。下面挑選幾首,對其中的生命豪情、精神張勢稍加剖析。
黃庭堅的《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其一)抒寫自己被貶遇赦的快意豪情。詩歌是這樣寫的:“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滟滪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1095年,詩人被政敵誣陷,貶往黔州(今屬四川)。1102年,遇赦東歸,來到巴陵(今湖南岳陽)。詩中選取兩個空間景象跨越時空形成對比,烘托出詩人抗爭宦海風云,超越生命苦痛的豁達情懷。一是六年前往黔州經三峽時的景象。瞿塘峽、滟滪堆是長江航行前往巴蜀的危險地帶。灘險流急,暗焦如林,驚濤駭浪,雷霆萬鈞,船行至此如離弦之箭,似脫韁野馬,稍差毫厘,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魚腹。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古代歌謠又說:“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灝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滪大如龜,瞿塘不可回;滟灝大如象,瞿塘不可上。”酈道元《水經注》描繪到:“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詩人用“連山”二字,表達出生命瀕臨絕境的非常體驗,悲壯蒼涼,沉重痛楚。細細品味,其悲有四:一是詩人時運不濟而虎落平陽,發配邊關而天荒地老,歸思似箭而一籌莫展;二是巴蜀邊關荒寒苦遠,詩人有去無回,萬死難生;三是詩人悲憤交加,兩鬢如霜,時光荏苒,壯志未酬;四是江湖多難,險象環生,詩人絕處逢生,悲喜交集。寫一路風波,實乃暗示一生兇險;寫空間的逼仄迫隘,實乃隱喻人生的擠壓出局。另一景象是岳陽樓上的所見所感。六年后,詩人又穿過三峽,來到岳陽樓上。縱目遠眺,只見湖面煙波浩渺,橫無際涯;天空蔚藍深邃,闊遠無垠。詩人神清氣爽,卓然兀立,雄視千古,笑對長空。那些重巒疊嶂、不見天日的旅途,那些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風波,那些秋霜逼人、壯志未酬的苦恨,全都煙消云散,不見蹤影!欣慰“一笑”是死里逃生的興高采烈,是擺脫煎熬的自由開懷,是心靈舒展的縱情歌唱!
另一宋代大詩人范成大的有關巫峽的詩也表達了相同的感受。“千峰萬峰巴峽里,不信人間有平地。渚宮回望水連天,卻疑平地元無山。山川相迎復相送,轉頭變滅都如夢。歸程萬里今三千,幾夢即到右湖邊。”(《荊渚中流,回望巫山,無復一點,戲成短歌》)范成大在《吳船錄》中描寫山峽“山之多不知其幾千里,不知其幾千萬峰,山之高且大如是”;然而過了夷陵(今湖北宜昌西北),“回首西望,則渺然不復一點;惟蒼煙落日,云平無際,有登高懷遠之嘆而已。”詩歌一、二兩旬寫舟行三峽的所見所感。崇山峻嶺,連綿起伏,壁立干仞,其險無比!如此千峰萬嶺,“爭高直指,負勢上”;如此奇崛陡峭,似刀砍斧削,如鬼斧神工,置身其中,令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這兩句極言三峽之奇險。三、四兩句則抒寫詩人居高臨下,回望來路的無限感慨。翹首西望,只見水天相接,煙波浩渺,千峰萬嶺,渺然成點,蒼煙落日,云平無際,幾乎令人相信呈現在眼前的不是千山萬嶺,而是萬里平疇。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走過艱險、戰勝困厄的輕松和喜悅。一、二兩句與三、四兩句描山繪水,觸物興感,巧用對比,隱喻人生。大自然兩種有機關聯而又對照鮮明的空間景象,成為詩人對人生命運的冷靜觀照,對世事多艱、世俗迫隘之苦的超越洞察。
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描山繪松,擬聲摹態,借撲面而來的壯浪長江滌蕩迷亂哀亂的心靈郁悶,讀來使人胸懷豁達,神思飛揚。“枕中云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開頭兩句寫詩人高臥僧舍枕中床前的心理幻覺。屋內充滿水汽,似云似霧,若隱若現;枕頭云遮霧繞,又涼又濕,欲動欲靜。詩人仿佛置身于千峰萬仞之巔,放眼可見,伸手可及,如夢似幻,輕舞飛揚。床底,松濤陣陣,澎湃轟鳴,似萬馬奔騰,如長風出谷,似雷霆萬鈞,如江河怒吼,其聲沉重,其勢勁健,仿佛千溝萬壑怒號不斷,猶如干山萬嶺低首哀鳴。兩句詩文由近及遠,由實及虛,夸張造語,幻想生情,充分渲染出詩人心中那云水霧氣般的迷亂和深谷松鳴般的哀號。冷寂凄美,悲壯感人!詩歌后兩句則破空而來,急轉直下,設想新奇,氣勢雄渾,猛然接目,真有石破天驚之感。推開窗戶,縱目遠眺,只見浩浩長江排山倒海,撲面而來!波濤滾滾,巨浪滔天,其勢壯觀;駭浪如山,驚濤似雪,其色閃亮;虎吼雷鳴,地動山搖,其聲勁健;驚龍騰空,銀蛇起舞,其情奔放。如此雄奇壯闊的境界,如此驚天動地的偉力,“開窗放入”心胸,怎能不令人精神振奮,胸襟開闊呢?這兩名詩文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騰壯浪之景和激越豪邁之情橫掃前面詩文的抑郁凄慘之情和惆悵哀怨之感,高揚凌越眾生、包容萬象的自由大旗,滌蕩俗念,凈化心靈,滋養生命情趣,升華人生境界。實在應該為曾公亮也為自然造化叩頭致謝才是。
蘇舜欽的《和(淮上遇便風)》抒寫萬里行舟、順風順水的大自由大自在。“浩蕩清淮天共流,長風萬里送歸舟。應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滄溟始自由。”前兩句描寫現實。淮水浩蕩,與天共流,水天一色,交相輝映。長風萬里,吹送歸舟,順風順水,輕快如飛。意境何等壯闊,氣象何等雄渾,感情何等歡悅。后兩句描寫浪漫的想象。詩人發愁,因為晚上船不得不停泊在狹窄而吵鬧的小港口。結尾筆鋒一轉,頓生豪情。但愿乘長風萬里,破白浪滔滔,馳入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只有在這浩渺遼闊的天地中,詩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大自由大自在!全詩現實的描繪和浪漫的想象緊密結合,相輔相成,感情層層推進,一瀉千里,表層流露的是乘風破浪之快意,而深層表達的則是詩人豪邁壯闊的情懷。跡其生平,詩人數次上書朝廷,于朝政無所回避,疾憤群小,屢為佞人所構陷,其“憤懣之氣,不能自平”,故有“吹入滄溟始自由”之想,意即沖破一切人為羈絆,求得個性充分自由的發展。詩人就是這樣借江流天地、長風萬里、滄溟浩渺來抒寫自己豪邁不羈,壯志凌云的自由豪情。
天地萬物,各循其道,隨性任緣,自由發展,毫無羈絆,這是最理想的狀態。蒼鷹展翅,搏擊風云,天空是它的舞臺;魚翔淺底,歡騰跳躍,江河是它的家園;百鳥放歌,聲動天地,山林是它的歸宿……。但是,人生天地,生不逢時,學無所用,志無處伸,蹉跎歲月,身為俗累,心為利困,失去自由,這種遭遇也非常普遍。歐陽修的《畫眉鳥》借畫眉鳥的兩種處境對比,形象地告訴讀者,于物于人,自由何等重要,何等神圣!詩歌是這樣寫的: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畫眉鳥是森林的歌手,形體嬌小漂亮,聲音婉轉悅耳,人見人愛,人聞人喜。詩人認為,它的叫聲最動聽、最迷人之處在于自由歌唱,無拘無束,天然本色,毫不做作。你看,畫眉鳥登臺獻歌了,先是一陣高亢嘹亮的歌唱,接著一串婉轉深沉的低吟,各色唱腔,出神入化,變幻莫測。歌臺在哪兒?只聽到歌聲,看不見身影。整個山林,都回蕩著它的聲音,山花草樹,姹紫嫣紅,儼然遼闊的背景;樹枝丫權,交通連接,擋不住畫眉鳥活潑的身影。畫眉是自由的,它擁有自己的天空和家園,沒有人拘禁,沒有人干擾。它可以欣賞美麗的山花草樹,它可以聆聽清脆的清泉叮咚,它可以縱情歌唱,它可以自由飛行,它可以歌唱生活,歌唱歡樂,歌唱自由。詩人描繪畫眉的啼叫,強調“隨心隨意”,意謂隨興隨性,自由無礙,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而且種種唱腔,圓潤自然,不加潤色,不加雕飾,完完全全來自天性,來自心靈。這樣的聲音最自由,最動人。
詩歌三、四兩句,把視線由山林轉移到人世,很多人喜愛畫眉鳥,喜歡聽它歌唱,給它定制精美的籠子,把它關在籠子里,給它好吃好喝,不讓饑渴碰撞,不讓日曬雨淋,可是,它的叫聲不及山林動聽,它的精神不及山林振奮,它的神采不及山林飛揚。何故?它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歡樂,它被嚴嚴實實地關在籠子里,面露憂郁神色,呆望外面的天空,看不見昔日的伴侶,心靈充滿孤獨和恐懼,在這種情況下,它還能精神抖擻地歌唱嗎?它還能自由自存地飛翔嗎?縱然,享受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是那又能怎樣呢?正如陶淵明詩云“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失去了自由的畫眉再也唱不出世間最動聽的歌聲,它心中只有淚水,鳥兒如此,人又如何呢?
筆者想起了莊子的一個小故事。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兩位大夫前往請他做官,他們對莊子說:“大王希望用國內政事使你勞累!”莊子拿著漁竿沒有回頭看他們,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死的時候已經三千歲了,大王用錦緞將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殿堂上。這只神龜,他是寧愿死去為了留下骨骸而顯示尊貴呢?還是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呢?”兩位大夫說:“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土中爬行。”莊子說:“走吧!我愿意像神龜在爛泥里搖尾巴那樣安安穩穩、自由自在地活著。”人活于世,社會兇險,暗藏殺機,防不勝防,功名利祿,熏染人心,令人雙眼迷離,心智蒙污,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又怎能活得精彩、滋潤呢?
歐陽修這首小詩刻繪兩幅畫面,一邊是百囀千聲,自由自在,一邊是身陷“金籠”,不由自主:兩相對比,發人深省,自由重要,本色重要!可惜,今天,很多人被利欲蒙蔽了雙眼,迷失了自我,迷失了家園。不知道,畫眉的悲啼能否給我們帶來一些什么。
說到精神自由,生命張揚,不能不提大學者朱熹。其詩《醉下祝融峰》描寫詩人游衡山,登祝融,三杯兩盞下肚,胸中豪情勃發,全然一派心花怒放、自由飛揚之態勢: “我來萬里駕長風,絕壑層云許蕩胸。濁酒三杯豪氣發,朗吟飛下祝融峰。”祝融峰,衡山七十二峰中的最高峰,相傳上古祝融氏葬此,故名。此處觀日,金光萬道,千山輝映;此處賞云,云遮霧繞,峰巒如浮。“醉下祝融”,自然是詩酒暢想,快意胸懷。其中“醉”是全詩主旨,那么詩人為何而醉,醉態如何?又有何奇思妙想?且看詩人的描繪。
詩歌一、二兩句寫“來”,不見萬里奔波之苦,不見艱難攀登之險,只有騰云駕霧之樂,只有飛越千山之喜。詩人說,我駕著長風,踏著祥云,張開翅膀,萬里飛行,來到祝融高峰,站立高山之巔,俯瞰眾山,群峰競秀,林海滄茫,云霧升騰,滌蕩心胸,精神為之振奮,心胸為之開闊。“海到天邊我為岸,山登絕頂我為峰”,一種征服高峰、俯視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人生如登山,追求崇高,追求卓越,追求宏闊的高遠境界。杜甫詩云“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孔子日“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望遠,所見者廣,所想者遠,所懷者壯,男子漢立身天地,不也應該胸懷抱負,志在云天嗎?朱熹是一位理學大師,格物致知,窮究物理,成就了思想高峰。
詩歌三、四兩句寫“去”,借濁酒三杯勃發豪氣,借高聲吟誦飛揚詩情,一路下山,一路歡暢。不一定非要在高山之巔暢飲三杯,當然能夠與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對飲也是人生快事。詩人也許生發幻想,有這樣神奇壯麗的風光,有這樣豪氣干云的激情,有這樣酣暢淋漓的酒意,哪能安步當車,緩慢下山呢?要凌空馭風,飄飛而下,那種風舞衣襟,長發飄揚的體驗,那種詩興大發,聲如洪鐘的感受,那種飛越千山輕盈空靈的經歷,吸引著詩人,陶醉著詩人。詩人舉止豪邁,自信滿滿,這種感覺只有登臨絕頂,沐浴涼風,俯察萬類,視通萬里,才會產生。飛下祝融,是幻想之辭,是夸張之語,極言身輕意快,心曠神怡,道出我心飛翔、自由無拘的豪情。
任何人置身極頂,自然都會產生想飛的沖動,都會豪情萬丈,詩興大發,為祖國的壯麗山川,為自然的偉大創造。什么人可以當詩人?不是平日里喝幾杯酒,寫幾句漂亮句子,就可以的,只有當你的生命潛能被激發,當你的情感閘門被打開,當你的人生信念被張揚,這個時候,你就是詩人,你就是會飛翔的詩人,你的心中也有一座雄偉壯麗的祝融峰。感謝朱熹老先生,感謝詩人,給了我們一份豪邁的體驗,飛揚的夢想。
詩人一世,艱難坎坷,悲歡交織。不管是貶官降職,流放他鄉,還是為人構陷,壯志未酬;不管是路遇不平,前途兇險,還是思有郁結,心靈不暢;不管是平步青云,飛黃騰達,還是一貧如洗,落魄江湖:他們多半能夠在觀照自然,神游天地的審美愉悅中解除痛苦,超脫現實。是天地山川賦予他們包容萬象的博大胸懷,是江河湖海賦予他們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是自然造化賦予他們自由奔放的生命激情。
歌德說,人是自然的兒子。
我想說,人是自然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