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鶴
“春三月,飛柳絮。”
柳絮,又名楊花。詩圣杜甫曾吟:“糝徑楊花鋪白氈”。連日來,在北京三座門院內院外,豈止楊花“糝徑”,簡直如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紛紛揚揚,落下飄上,像在尋找什么。
它們在尋找什么呢?
它們在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尋找一個十多年來愈是柳絮紛飛的季節愈是在紛飛的柳絮中忙碌的身影,在尋找一個五十多年來在三座門大院里從不消閑的身影。那就是軍委辦公廳機關的老職工陳樹林師傅。
陳師傅是一九五○年柳絮紛飛的時節來這里上班的。當時是濃眉大眼、純樸勤懇的棒小伙兒。他干的是鍋爐工。跳出苦難的喜悅,翻身解放的感激,當家作主的責任,在他胸中匯成了一股熱流,形成了一團火,猶如他燒的鍋爐,焰火熊熊,晝夜不熄。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終日與煤炭、爐灰、鐵锨、火鉤打交道的行業里。他的性格,也像鍋爐,外表木訥、寡言,內心熱烈、紅火。當時他只有一個心思:一切聽組織的,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讓這里的同志們缺暖、缺水。當班兒時,堅守崗位寸步不離;歇班兒時,院里有活什么他都干;有時鍋爐出現故障,正休班酣睡的他,一點鐘來叫一點鐘起,兩點鐘得信兒兩點鐘走,從不多戀熱被窩一分鐘。就這樣一干就是十四年。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是大家公認的年輕的老黃牛。
工作需要他改行為水工,他就千方百計地鉆研技術;鉆進地下道里清查管道;為了厲行節約,他親自焊接斷裂了的水管。長時間的電火花刺激,使他雙目紅腫疼痛乃至迷蒙不清。有人說:“你這是何苦呢?”他笑笑照焊不誤;有人勸他讓科里開個信到醫院里看看。他還是笑笑說:“不能給領導添麻煩。”
逐漸,這個院子變為軍委首長、總參領導及軍委機關的辦公大院。作為水工的陳師傅又主動承擔起花工的活來。他把院子里的花草樹木整修得整齊有序,花繁葉茂,草木蔥蘢;把一個不大的花房經營得香飄四季;每逢節假日,他總要在大門口、廳門口、樓門口,擺上盆盆鮮花,令人耳目一新、心曠神怡。不久,他又主動兼職了清潔工。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他。那也正是一九八六年柳絮紛飛的季節,我來這個機關后的第一個春天。鋪天蓋地的柳絮,開始給我以驚喜;繼而,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師傅,抱著大掃帚,不停地清掃遍地的柳絮,連續多日,天天如此。以至覺得柳絮不那么可愛,反倒有些討厭了。此后,便經常看到他在院子里不是灑掃塵圾,就是澆花剪枝,或是把散放雜亂的自行車擺擺整齊;有時下雨了,他還在院子里清掃著、拾掇著……每年柳絮紛飛、秋葉飄落及大雪降臨時,都是他最忙最忙的日子,人不離院子,手不離掃帚、鐵锨或推車。大概是他總彎著腰工作的緣故,不知什么時候起,他的腰有些彎了,但他依然以大院為家,依然與扳鉗、花剪、掃帚為伴。無人不稱他是院里的“閑不住”、“老黃牛”,但很少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就是這樣,兢兢業業、默默無聞地干到一九九○年退休,后又被返聘為專職清潔工,繼續他的掃帚生涯,繼續他的“閑不住”習慣。
據管理人員講,陳師傅工作五十多年來從未請過事假、病假,從未向組織提出過什么個人的要求。誠然,半個多世紀來,他并不是沒有過私事、沒生過病。但是,家里的事、個人的事,他從來都是在極少的歇班時干;沒有事,他從來不歇班。為給岳母治療青光眼,他半夜到同仁醫院排隊掛號,翌日一早,就背著岳母去醫院。同事建議讓單位派輛車用,他說:“個人的事,不給組織添麻煩。”他自己病了,從來都是把病假條放在家里不上交。老伴勸他歇病假,他總說:“我這身體,干活出兩身汗就好了,讓病假條替我在家里歇著吧。”平時他經常叮囑老伴和子女:“不要給組織添麻煩,要干好組織分配給你的事,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工作干好了,我們的國家也就好了。”
按規定,部隊的退休職工要交地方管理,而一交給地方,部隊的福利待遇就沒有了。也正因此,有些職工就不同意交。當征求他的意見時,他還是笑著說:“一切聽從組織的。”
關系交到地方,人被返聘回機關,他對自己的要求更嚴了。從不要機關的任何福利待遇,而每天清晨,都是五點鐘起床到三座門清掃衛生。當我每天七點多鐘到機關時,他總已清掃好了院內院外,推著垃圾車,將垃圾送往垃圾站。每每此時,我總是情不自禁滿懷敬意地給他打聲招呼。他也總駐足回應。送走垃圾,又回到院內,繼續他的花草澆剪、衛生管理等活路。他的純樸和勤勞,也常引起軍委首長的注意。軍委副主席張萬年、遲浩田,幾次在院子里看到正忙碌的他,便到他跟前道聲辛苦,噓寒問暖。有時臨近中午了,機關同志留他共進午餐,可他,總是含笑謝絕。但對軍委首長及機關同志的關心,哪怕是一聲問候、一個微笑,他總是當成榮譽告訴老伴和子女,繼之就是叮囑:“咱沒有理由不好好地干!”
二○○三年一月十七日傍晚,他正要把最后一堆垃圾裝上車,突然跌了一跌,送醫院檢查是腦溢血。二十一日,七十六歲的他,就永遠地離開了他熱愛并為之工作了五十三年的大院。消息傳出,凡知道他的人,無不為之痛惜。他的老伴及子女痛哭失聲:“一輩子不愿麻煩別人的人,連自己的親人都不愿麻煩,最終也沒給孩子們一個孝順的機會。”機關同志說:“陳師傅勤勤懇懇、埋頭苦干,五十三年如一日,多次立功受獎,最終倒在工作崗位上。”鄰居們說:“多年來,我們院子里的垃圾都是陳師傅清理的,我們連一聲謝謝都沒來得及講,他就走了!”遺憾很多,慰藉也不少。他在機關大院默默無聞勞作了半個多世紀,難以計數的人包括元帥、將軍,都享受過他創造的溫暖、清純、美好和潔凈;他的子女大都秉承了父親的作風,不是立功受獎,就是先進工作者……
陳師傅病倒的那天傍晚,原本晴朗的天空漸漸蒙上了厚厚的濃云,一連三天都沒有放晴。陳師傅辭世的那天,竟下起了少有的大雪。三座門院內的雪花,飄下又飛起,飛起又落下,就像此刻的柳絮一樣,在尋覓著他。是在尋覓,更是悼念,尋覓、悼念五十三年沒消閑過的“老黃牛”陳樹林!雪花、柳絮為之送行,好人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