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
內容摘要:本文選取小說《幸福,在幸福遠去的時代》里一段極富代表性的情節進行解讀,旨在從存在哲學視角出發,以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為切入點來解析小說主人公瓦爾利希的行為方式以及心理脈絡,探究其形象背后潛藏的深層因素和精神內核,從主人公的思考與行動中獲得靈感,啟迪現代人解除生存困惑與焦慮,并追問存在的意義以及探究在現代社會中如何通向幸福之路。
關鍵詞:格納齊諾 存在哲學 常人 沉淪 畏
“格納齊諾的文字既具社會批判性又充滿詩意,是文學幽默的典范。”——2013年的德國卡塞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如此稱贊威廉·格納齊諾荒誕的幽默。而卡塞爾文學獎僅是德國作家格納齊諾所獲眾多獎項之一。早在2004年格納齊諾就已榮膺德國文學意義最深遠的獎項——畢希納獎[1]。德國評論家認為,他以小人物為主角的作品描述了“當代德國心理史”,最遲至畢希納獎的授予就已不言而喻,格納齊諾是當代最重要的德國作家之一。
“平心靜氣學堂”[2]與“主體在現代的終結”
小說《幸福,在幸福遠去的時代》的主人公瓦爾利希曾設想創辦一個“平心靜氣學堂”,來為現代人解“生存之惑”。“只要平心靜氣學堂一開課,我就會開講座,講講如何在毫無幸福可言的氛圍中構建幸福,這方面我是行家。”[3]然而文化局負責人卻誤以為瓦爾利希要開辦一個音樂學院,甚至還要將學院名字改為“波普學院”,真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荒唐事。瓦爾利希又一次生出一種被定義之感。
瓦爾利希想讓大學同學格爾德·安格曼(同為哲學博士)來“平心靜氣學堂”當老師。在一次交談中瓦爾利希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們一起聽過的那個講座么?關于主體在現代的終結。那位教授幾乎講了一個鐘頭,除了詳盡地闡述了‘我的終結,還解釋了那些社會對‘我的扼殺作用的方方面面:工作、繁衍后代、疾病、死亡。這時你突然湊近我說了一句話,大意是:教授忘了,還有被世上束縛人的各種關系嚇退,和對于世界陰暗沉悶的情境袖手旁觀。你的反對意見當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天,你同樣可以談談這個題目。你的講座題目可以是:獨善其身。”[4]我們是否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前人代代相傳留給我們的的價值觀?工業社會殘留下來的消費文化和現代社會豐富的業余活動,不知不覺中作為文化趨勢將我們吞沒,讓我們來不及考慮這些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所需,身在文化趨勢的洪流之中,被物化、異化甚至對此毫不自知,內心深處最起碼的需求——幸福應當安放在哪里?現代人的生存危機漸漸亦凸顯出來。人生狀態的無聊、空虛也不僅僅是少部分現代人的精神寫照,苦悶彷徨的時刻甚至拿出“命運”這一“擋箭牌”愚欺自己,從存在主義哲學觀來看,此皆是主體(“我”)沒落的表現。主體性消解在社會對‘我的扼殺作用的方方面面,例如千篇一律的定式思維條框——“工作、繁衍后代、疾病、死亡”,以及“工作、生產、消費、工作”的循環圈套,亦可謂生存之枷鎖。然而這能是作為人的生存的全部嗎?海德格爾在他的存在論哲學里稱人這一特殊的存在為“此在”。此在和諸如桌子、椅子、石頭、草木、機器人等具有特定性質的現成的在者不同,作為此在的人不具有既定的性質,且唯有此在才具有追問存在的能力。對存在意義的追問唯有通過此在才能得到解答。這一追問顯然也是主人公瓦爾利希潛藏于靈魂深處并不斷為之思索探尋的疑問——如何在幸福遠去的時代里尋得幸福。
日常生活中的我(也就是教授口中的主體)并不是作為“我”,而是作為“他人”而存在。“此在作為日常的雜然共在就處于他人可以號令的范圍之中。不是他自己存在;他人從它身上把存在拿去了。他人高興怎樣,就怎樣擁有此在之各種日常存在的可能性。”人是群居動物,此在與其他此在共同存在于世界之中,這樣的共處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然而“在這里,這些他人不是確定的他人。與此相反,任何一個他人都能代表這些他人。要緊的只是他人的不觸目的、從作為共在的此在那里趁其不備就已接收過來的統治權。人本身屬于他人之列并且鞏固著他人的權力。”人之所以使用“他人”這個稱呼,為的是要掩蓋自己本質上從屬于他人之列的情形。海德格爾給與這個“他人”定義了一個新的概念,一個中性的詞:常人。而恰恰就是這個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在我們的日常在世中,常人展開真正獨裁。“常人怎樣享樂,我們就怎樣享樂;常人對文學藝術怎樣閱讀怎樣判斷,我們就怎樣閱讀怎樣判斷;竟至常人怎樣從“大眾”抽身,我們也就怎樣抽身;常人對什么東西憤怒,我們就對什么東西‘憤怒。”常人的生存方式以工作、消費、繁衍后代、疾病、死亡這些元素構成,我們便也以同樣的方式過自己的生活。常人怎樣娛樂,我們便也怎樣娛樂,看電影、電視諸如此類。當咖啡店里的其他人紛紛施舍給假乞丐錢時,瓦爾利希內心萬分掙扎但最終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女友特勞德爾毫不猶豫地接受了自己的母親以及其所代表的那個時代的觀念,認為孩子和婚姻是女人最自然不過的需求,而且可以解決當下生活中冒出的問題,仿佛失去了她自己的決斷力一樣想要以此填充無聊的當下生活,驅逐內心世界的荒蕪。
生存對于人而言本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為什么這么說?此在存在于世可以而且必須不斷地對自己的在世方式加以籌劃和選擇,并為此承擔相應的責任,這就是海德格爾在存在哲學維度里所闡釋的:“此在”意味著“去存在”,而“去存在”即是“不斷超越”、“向將來超越”。在這種“不能承受之輕”面前,這就好像使得人在面臨決斷時孤立無援、惶惶而無家可歸,人的內心充滿畏懼,害怕選擇的可能性以及隨之而來的責任,而這卻恰恰是人生存的最自然的方式,即海德格爾所謂的“操心”。由于畏懼,人們情愿逃離這種無家可歸的壓迫感。但是逃到哪里去?常人于是就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常人到處都在場,但卻是這樣:凡是此在挺身出來決斷之處,常人卻也總已經溜走了。然而因為常人預定了一切判斷與決定,他就從每一個此在身上把責任拿走了。”也就是說,常人拿走了本該我們自身承擔的責任,我們也因此總是如此依賴常人,因為如此一來我們自己似乎不需要做任何決定,也不需要自己承擔相應的責任了,在這兩個讓人畏懼的方面,常人替代了我們,換言之,我們逃到了常人之中去。我們沒必要再多加斟酌,因為不需要我們自己承擔責任,也不需要作出決斷,“常人自以為培育著而且過著完滿真實的“生活”;這種自以為是把一種安定帶人此在;從這種安定情緒看來,一切都在“最好的安排中”,一切大門都敞開著。”于是也會像教授的言外之意那樣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工作、生產、消費、生、老、病、死”的無聊悶乏的圈套,并且這個圈套也會一代代延續下去。“常人能夠最容易地負一切責任,因為他絕不是需要對事情擔保的人。常人一直“曾是”擔保的人,但又可以說“從無其人”。
海德格爾把這種受常人控制的日常在世稱為“沉淪”。“沉淪在世是起引誘作用和安定作用的,同時也就是異化著的。”沉淪的一大特性是異化。異化意味著此在的存在不再是真實的,是非本真狀態。“非本真狀態倒恰恰構成一種別具一格的在世,這種在世的存在完全被“世界”以及被在常人中的他人共同此在所攫獲。”“此在從它本身跌入它本身中,跌入非本真的日常生活的無根基狀態與虛無中。但這一跌仍然通過公眾講法而對它是蔽而不見的,其實情是這樣:這一跌被解釋為“上升”與“具體生活”。這樣一種“跌入”常人的行為使得生活有了自己的特性,此在的存在具有了特定的本質,但是這樣的本質是來自外部世界附加的。這種本質并不是每個此在自己所造就,而是歸屬于常人。此在以一種沉淪的方式逐漸喪失了自主性,以常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毫不猶豫地接受社會固有傳統觀念和原則,如此體現為瓦爾利希大學時所聽的講座的主題——主體“我”的陷落。人們在這樣的狀態下并不做出自己的選擇,而是沉溺于平庸。一個人越深地陷入常人里,其行為就越發平整規矩地走向異化。
在海德格爾看來,在世界之中沉淪是一種生存的常態,主人公瓦爾利希也自然無法避免沉淪的生存狀態,因為他也是與其他此在共處于世的一個此在。盡管他被“他者”(常人)包圍著,他卻并不總是愿意沉淪于其中,他常常回歸自身。我們不要忘記,瓦爾利希和格納齊諾其他小說的主人公一樣是有著犀利眼光的觀察者。他感知到沉淪(或者說異化)無處不在,例如那些施舍假乞丐的陌生人,文化局的負責人,解雇他的老板,甚至是枕邊人女友特勞德爾,都在不同程度地沉淪著。小說里提到:“特勞德爾極力反對我的求變愿望。她總是對我說我應有盡有,應該對世界和自己滿足了。她說像你這樣日子過的富裕的人滿腦子還轉那些怪念頭,真是罪過。”[5]這里標明特勞德爾在生活中扮演著常人的角色,并且給瓦爾利希灌輸諸如此類的講法,告訴他接受生活的安逸,而且生活是真正安定的,她并不像瓦爾利希一樣悟到這種安全的家園感來自常人而非自己。瓦爾利希在這樣的雜然共在的生活和工作氛圍中體味著沉淪在世的秘密,表面的安逸并沒有讓他感到幸福。他的精神世界依舊漂泊不定。他對幸福的需索是如此強烈。他也因此找尋著內心的幸福和安寧。我們也可以如此理解,他在追問存在的意義,不僅如此,他還想要和他者共同探討和追問存在。這便是主人公瓦爾利希意圖開辦“平心靜氣學堂”的原因之一。
讓我們再回到教授在講座中所說的那段話。當瓦爾利希談及“被世上束縛人的各種關系嚇退”和“對于世界陰暗沉悶的情境袖手旁觀”這兩個方面時,他有著怎樣的思考?他自己是否也有“被世上束縛人的各種關系嚇退”的感受,是否想過對于世界陰暗沉悶的情境袖手旁觀?這兩處表達是否做消極解呢?此處的“關束縛人的各種關系”籠統來講便是此在的在世需要處理和打交道的各個方面,也包括教授所說的“那些社會對‘我的扼殺作用的方方面面:工作、繁衍后代、疾病、死亡”,亦可以論及前文所闡釋的在常人之中的沉淪和異化。而無論是一種“被嚇退”還是一種“袖手旁觀”、“自動退卻”,都蘊含著一種情緒在其中——畏懼。我們可以將之與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中的一個重要的基礎概念——“畏”聯系起來。海德格爾認為,畏是基本情緒的一種。在小說《幸福,在幸福遠去的時代》里,主人公瓦爾利希時常會產生畏懼的情緒。“我生活在一種持續的受驚嚇狀態中,這種狀態主要是因為我已經做好承受各種驚嚇的準備。”[6]前文提到,在必須做出決斷并擔負起責任的“不能承受之輕”面前,在這種無限可能性面前,畏懼油然而生。這種畏之所畏,并非是一個具體的在者,而是一種需要自己決定和承擔責任的不確定,是無限的可能性,是在世本身。在畏這一在世基本情緒之中,此在具有一種“無家可歸”“茫然失其所在”之感。而如前所述常人能夠帶來一種安定作用,使此在在日常在世之中感受到自然而然的“在家”、“家園感”。于是由于畏,此在逃到常人中尋求一種家園的安慰,也同樣由于畏,此在“迫不得已”明了了自身逃避本真存在的生存之秘密。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此在消散在常人中,消散在所操勞的“世界”中,這樣的消散公開出:此在在它本身面前逃避,而這就是在本真的能夠自己存在這回事面前逃避”逃避一種無家可歸之感,來到一種公眾的家園感之中。同時畏將此在從在世之中的沉淪狀態抽剝出來,使其面對最切近的自身。
但即使逃到常人中去,求得一種安定的家園感,或者說就此擺脫做決斷的眾多可能性,畏作為一種在世的基本情緒也會時時纏繞著作為此在的我們。因此說瓦爾利希也贊同教授遺忘了“被嚇退”這樣的情緒。“世上束縛人的各種關系”和“世界陰暗沉悶的情境”寓意著使人沉淪于世、消散于常人之中的在世方式。而因之而生的“嚇退”也并非是消極的,茫然失所與非本真在世的虛無之感,在畏這一情緒升起的時刻使得此在有所感悟。“所以畏剝奪了此在沉淪著從‘世界以及從公眾講法方面來領會自身的可能性。”世界處在一種變得陰暗沉悶的情境之下,“‘世界已不能呈現任何東西,他人的共同此在也不能。”“畏把此在拋回此在所為而畏者處去,即拋回此在的本真的能在世那兒去。”在畏中卻有一種別具一格的開展的可能性,因為畏造就個別性,而不是作為常人的普遍標準。“這種個別化把此在從其沉淪中收取回來并且使此在把本真狀態與非本真狀態都作為它的存在的可能性看清楚了。”進而免去了此在喪失存在主體性的可能,也就是迎合了瓦爾利希大學同學格爾德所提出的異議:教授只強調主體性在現代社會的喪失的可能性,卻忘記了這兩個避免主體性喪失的方面。“畏在此在中公開出向最本己的能在的存在,也就是說,公開出為了選擇與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這就是說,人可以在畏的驅使下走出沉淪,在沉淪和非本真的漩渦面前“袖手旁觀”,如此便營造出一種個別性,引導自己走向本真的存在。這與瓦爾利希對格爾德的建議——“你的講座的題目可以是:獨善其身”是一致的。
深入探討現代人的幸福話題,也正是威廉·格納齊諾的幸福小說《幸福,在幸福遠去的時代》出現的契機。格納齊諾正是借筆下這位漫游者的視角,觀察日常平凡的景象,創造出有深度的富有哲理的變形,給讀者造成顛覆性的感受,并且向我們揭示,這是一個物質文明富饒,娛樂活動繁雜豐富的時代,也是一個幸福感逐漸遠去的年時代,如何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如何不落入被定義、被物化、異化的生存狀態,如何重新追索人作為宇宙中的特殊個體存在的意義,如何在幸福遠去的年代里找到心靈的幸福,一味排拒無聊的精神狀態是否可以增加幸福感,這些疑問正是這本小說引起我們思考與共鳴的地方。小說主人公瓦爾利希顯然是處于有所覺悟的生命狀態,雖然也伴隨著揮之不去的憂傷,焦慮甚至絕望的情緒,但他始終都在思考并且用行動探索生命的意義,個體存在價值,并且探索內心的幸福。
參考文獻
[1][德]威廉·格納齊諾.幸福,在幸福遠去的時代[M].丁娜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2][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合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12月第一版
[3]德]威廉·格納齊諾.一把雨傘給這天用[M].劉興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4]Wilhelm Genazino, Das Glück in glücksfernen Zeiten[M],Carl Hanser Verlag München. 2009
[5]Wilhelm Genazino. Text und Kritik Heft162. April 2004
[6]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M]. Max Niemeyer Verlag Tübingen.1967.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