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炬


在整理待刊的《朱乃正書法年譜》中,發現一件尚未考訂年代的作品,名為《文龍雕心》。此幅不是件普通的臨帖或書寫詩文書法,而是自出機杼且迥然意別,清崛澀勁中敲正相生,水墨豐彩而又天趣莊諧讀文詞,初拗口,久味之,頓覺境界廣大深邃,思致縝密理潛其中。辭日:“篆隸相熔,蒼雅品訓。古今殊跡,妍媸異分。字靡異流,文阻難運。聲畫昭精,墨彩騰奮。”簡短三十二字,四四相連,逐層累述,篇名冠以<文龍雕心》,而巧借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移字換位所成,有奪胎之妙。又似朱乃正先生自我速寫析形入骨點線傳神。
朱乃正先生所巧用的《文心雕龍》是劉勰的一部文學理論著作王元化先生在研究中這樣認為:“他(劉勰,編者注)在《文心雕龍》中'吐露了內心的不平和憤懣,反對工代表門閥標榜的浮華尚玄的文風,提出了文質并重的文學主張。從思想體系上說,他恪守儒家的思想原則和倫理觀念。《文心雕龍》基本觀點是“宗經”。他處處都在強調仁孝,對儒家稱美的先王和孔子推崇備至。”(王元化著《文心雕龍講疏》)
朱乃正先生對其中的認同與旨意不言自明。借古開新而成的《文龍雕心》,表達的側重點發生了變化,“文龍”喻指建構書法審美與實踐體系的豐滿而完備'“雕心”又暗示出在發展和完善過程中的理想人格塑造和不懈的精神追求。在其繪畫“造境”說的觀照下,“文龍雕心”的前兩字可以釋為“造境”,后者指向“寫心”。
《文龍雕心》實則是朱乃正先生對自己書學思想的全面梳理與審美價值取向的精簡概括,開此番境界又與繪畫的規律性認識和人生感悟相滲融,故而有“造境寫心”之力。
朱乃正先生的存世墨跡數量可觀,風格多樣且面目紛繁,篆、隸、草、行、楷皆有,探取其意象而言他的《文龍雕心》中首句“篆隸相熔,蒼雅品訓”即點明了其追求的書法風格世界。
“篆隸相熔”是朱乃正先生書風成熟過程中的選擇,誠如他在《乃正從藝自敘》中說:“因得家學,自幼好文藝、喜習字。然余少日寸'性散漫,調皮貪玩,學業不勤,亦乏大志,無擅長而常自羞愧。復令親長師輩失望。唯有執筆描紅尚認真。…余少年時便喜臨池,雖僅守顏魯公一家,但茲始與書道結-環解之緣,至中央美院專攻西畫多年間,從未忘懷中斷。”(朱乃正《朱乃正品藝錄》)數言交代的緣起,卻將朱乃正先生研習書法的時間推溯到了他進入美院專攻西畫之前。由此可見,朱先生自小受家學影響和教導能夠“喜習字執筆描紅尚認真”,而且是以當年啟蒙教育比較通行的顏真卿楷書為人手范帖,鋪就了他在書法道路上的人生底色,而其中的線索是書法最早伴隨他生命成長和精神發育。
我們暫先不去確定朱乃正先生具體在少年時是從顏真卿的哪本帖人手,但是顏真卿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及影響,遠遠超過了習字本身,其中的教化意義和道德楷模價值同樣附著于書法臨寫中而為歷代傳承。宋代朱長文在其《續書斷》中將顏真卿列為“神品”,他評價說:“…其發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故觀《中興頌》,則閎偉發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象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履之純,余皆可以類考。…自秦行篆籀,漢用分隸,字有義理,法貴謹嚴魏、晉而開始減損筆畫以就字勢惟公合篆籀之義理,得分隸之謹嚴,放而不流,拘而不拙,善之至也。”在古代政治文化中,儒家作為意識形態的主流—直居于政權和制度的顯位,其所寄寓的人格理想和倫理標準也無時不在地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達則兼濟天-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信念構成了_一個完整而立體的價值體系,從上至下,由遠及近,賦予了一個人對家國觀念和自身不同層面的價值取向。“臨大節而不可奪”的“忠臣義士”是古代士大夫首選的價值理想,投射在書法的審美與實踐上,必然以“剛毅雄特,體嚴法備”的儒者入仕耿健風骨和嚴以修身相表里。
朱乃正先生在那個時代與很多人一樣初識了書法入門的顏體,與此深深契合的不僅是時間上難以釋手,抑或是初選的舊戀情結,主要還是來源于顏體所蘊含的審美特質及其倫理道德所產生的價值認同。顏真卿<大唐中興頌》的“閎偉發揚”以狀其功德之盛,朱關田先生評價此碑時說:“…一為老友銘石恭書其頌國中興之文,方正平穩,大書深刻,用筆也瀏漓頓挫,雄厚莊嚴,誠如王惲《玉堂嘉話》稱之謂‘雄偉如驅千里駿馬,倚丘山而立。”(朱關田著《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結體的“方正平穩”、用筆的“雄厚莊嚴”奠定了顏體的基本風格。從《顏氏家廟碑》的“莊重篤實”以見其“承家之謹”,清人王澍在題跋《唐顏真卿家廟碑》時說:“延百余年,顏元孫作干祿字書,魯公(顏真卿)極力揚挖之,于是書體廓然大正。每作一字,必求與篆籀吻合,無敢或有出入,匪唯字體,用筆亦純以之。雖其作草亦無不與篆籀相準,蓋自斯、喜來,得篆籀正法者魯公-人而已。評者議魯公書‘真不及草,草不及稿,以太方嚴為魯公病,豈知寧樸無華,寧拙無巧,故是篆籀正法。此《家廟碑》乃公用力深至之。…年高筆老,風力道厚,又為家廟立碑,挾泰山巖巖氣象,加以俎豆肅穆之意,故其為書莊嚴端愨,如商周彝鼎,不可逼視。”顏體楷書端莊肅穆,風力道厚,猶如泰山雄偉的層巒峻厚氣象,其結字和用筆皆源出于大篆和鐘鼎文字,圓厚古拙而又蒼莽雄肆。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說:“孫過庭《書譜》云:‘篆尚婉而通。余謂此須婉而愈勁,通而愈節,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從唐至清,書家已經對篆書的審美與實踐達到了相對成熟的程度,尤其是經過宋清的金石學發展,大小篆和石鼓、金文的書寫與應用也隨之廣泛開來。孫過庭認為篆書用筆以圓轉和暢達為主,是從一般意義上的形線感覺上說,而劉熙載在此基礎上,強調“婉而愈勁,通而愈節”。叢文俊先生談及此處時說:“婉而愈勁,須筆力沉雄,才能強筋健骨,以彌補曲線在視覺上的先天不足。書法有骨,是晉唐人從楷法總結出來的基本審美要素,推而廣之,普遍用于古今各種書體。曲線而能有強筋健骨,即如名言‘折釵股所包含的道理,盡在‘圓實凝重四字之中。通而愈節,指簡單地追求流暢則容易使筆下輕滑,應以澀勢救之,澀而能兼緊駃,風神自生。”(叢文俊著《篆隸書基礎教程》)他把顏真卿書法“圓實凝重”的唐楷特征清晰地勾勒出來,將顏體的“折釵股”與篆書的審美風格相對應,進一步印證了顏真卿書法中“篆籀氣”的來源和形態。
對于隸書而言,其書體演進過程中與篆書有著血脈聯系。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書之有隸,生于篆,如音之有徵,生于宮。故篆取力弁氣長,隸取勢險節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辨也。隸形與篆相反,隸意卻要與篆相用。以峭激蘊紆余,以倔強寓款婉,斯征品量。不然,如撫劍疾視,適足以見其無能為耳。”取法篆書與隸書,成為歷代學書的正途,而朱長文評價顏真卿書法“合篆籀之義理,得八分之謹嚴”,也是顏真卿書法中所承載“以峭激蘊紆余,以倔強寓款婉”的“放而不流,拘而不拙”。
由此可見,朱乃正先生的“篆隸相熔”實來自于對顏真卿書法的深刻感悟,時間愈久,伴隨著先天稟賦與性格的形成,對風格走向的把握和確認也愈發鮮明。雖然其間也有對“二王和“宋四家”的臨習,但朱先生始終沒有偏離顏真卿書法對他個性風格生成的重大影響,即使個別作品的面目看似有所變遷,其中的神髓與“篆隸相熔”之跡無法回避。
篆隸所指向的高古樸拙和蒼勁圓渾在時空維度上頂置了書學話語的上限,也鑄就了“篆隸相熔”的根本,是“質”的確立。“二王,…宋四家”士大夫文雅風流的勁健道美和溫潤脂澤是“文”的豐富,也是朱乃正先生作為現代知識分子豐富細膩的情感世界和精神需求的折射,在價值歸認上,“文質彬彬”的儒家審美理想正是“蒼雅品訓”的內在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