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愛國的臺灣人,都希望結束內戰,實現祖國統一。其中不少人家境都不錯,是臺灣社會的精英,但他們同情底層群眾,選擇加入共產黨,為追求社會進步將生死置之度外。”
臺共在日據時代便在島上生根,但壯大卻是在1946年后的短短數年內。據保守估計,1949至1954年的“白色恐怖”期間,至少有3000名臺灣共產黨人、愛國知識分子、文化人、工人和農民遇害,并有8000名以上的民眾被投入刑期為10年以上到無期徒刑的牢獄之中。二十幾年來,為了尋訪被湮滅的歷史,苗栗客家青年藍博洲走遍臺灣的城鎮與山村,并遠赴大陸各地、香港和日本,采集幸存者的歷史證言。
郭琇琮:具有強烈中國人意識
郭琇琮是日據末期到光復初期臺灣學生運動的領導人,也是同時代人流傳的臺北學運四巨頭之一。據郭琇琮遺孀林雪嬌和身邊人回憶,郭琇琮在就讀臺北帝大醫學部期間,在騎馬、游泳、田徑、音樂上已經展現了超出同儕的杰出才華,而且成為一個具有強烈中國人意識的民族主義者。
在弟弟郭琇琳眼里,他的二哥郭琇琮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他當年之所以順從父親的意思學醫,并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救世。他甚至立志要當臺灣的‘史懷哲呢!”
果不其然,大學畢業前不久的1944年,因為在臺北帝大發展漢民族意識的反日學生組織,郭琇琮與同學蔡忠恕等人被日本憲兵逮捕,判刑5年。日本憲兵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他,像他那樣在日治臺灣社會下受惠的菁英分子,何以還會走上抗日之途?郭琇琮回答:“身為一個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中國人,盡管個人的生活比別的臺灣人安定,家境富裕;但這種個人與日本人的‘平等,不過是在不平等的制度下被同化的恥辱罷了!”
林雪嬌說,郭琇琮1947年“二二八”之后參加中共地下黨的組織,是他一個重要轉折,從此“走出了思想苦悶的陰影”。“二二八”期間,他曾把學生分成幾個小隊去劫南機場的彈藥倉庫,試圖解除國軍的武裝,但最后沒有成功。
后來郭琇琮擔任臺北市工委會書記,直接領導臺灣大學附屬醫院支部,直到1950年5月2日被捕并判處死刑。臨刑前一天,他在寫給妻子的小紙條上寫道:“把我的尸身用火燒了,灑在我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上,也許可以對人們種空心菜有些幫助呢!”
鐘浩東:高唱《幌馬車之歌》告別
鐘浩東自小便是個有傲骨的人,他在中學時代偷偷閱讀大陸作家的作品。有一次在課堂上被日籍教師發現后遭到辱罵,鐘浩東倔強地辯稱,“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什么不能讀中文書”,日籍教師舉鞭抽打并大罵“清國奴”,他抓起桌上的書扔向那個日籍教師。
1940年,鐘浩東、蔣蘊瑜(鐘浩東妻子)等5人決心赴祖國大陸去參加抗日戰爭。他們為了籌集路費,想過冒險違法私買黃金,然后把黃金煉成金條塞入肛門帶出境。但他們過于樂觀天真——在從香港坐火車到廣東惠州淡水時,因聯想起臺灣的淡水,5人邊走路邊唱起日文進行曲《淡水河之歌》,結果被國民黨邊防軍認為是“日本間諜”而抓捕。
時任國民常政府官員、和鐘浩東交情甚篤的丘念臺主動向官方擔保,并說服這5個人到他東區服務隊工作。廣泛接觸現實之后,鐘浩東思想開始“左”傾。1944年,鐘浩東、蕭道應被秘密吸收,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領導的外圍進步組織——抗日民主同盟。
返臺后,鐘浩東擔任基隆中學的校長,實現了自己的辦學夙愿。原基隆中學老師、政治受難者李旺輝說,鐘浩東當校長時,整個基隆中學上自校長下到校工,完全為學生設想,不爭權奪利,學生的民主風氣也很盛。但鐘最為人敬重的,還是被捕之后拒絕國民黨的“感訓”。他曾經絕食,也不上課。“我的同志都死了!”他說,“我身為領導者,豈有臉面茍活下去!”
1950年10月14日清晨,鐘浩東唱著他和蔣蘊瑜年輕戀愛時最喜歡的《幌馬車之歌》,從容地走向刑場。“鐘浩東每次唱起這首歌,就會忍不住想起南部家鄉美麗的田園景色。”
吳思漢:三千里“洄游故里”
不同于鐘浩東等人從臺灣經上海到廣東干革命的經歷,同時期還有一名臺灣青年,中斷在日本的留學,偽造證件,只身一人經朝鮮半島、中國東北和華北淪陷區,最后抵達陪都重慶參加抗日。這個青年就是吳思漢。
出生在臺南白河鎮的吳思漢從小接受“軍國主義”教育。“下課的時候,學生不能直接從大門走出去,得先面向掛有天皇玉照的校長室,脫帽,行九十度最敬禮,然后才能走出去;進來也是一樣,沒有敬禮會被處罰,沒有人敢開玩笑,這是思想問題。”臺北高等學校的同學蔡水源回憶,民族意識強烈的調和仔(昊思漢小名)就是那些敢于反抗的臺灣學生之一。
學醫是當時眾多臺灣學生的選擇。考上京都帝大醫學部后,吳思漢恐怕自己在畢業前就會以充當“日本軍醫”的名義被強征到前線,與祖國軍士槍口相向,就和同學商量對策。讀工學部土木系的國內留學生戴振本建議他可以“先隨自己潛入淪陷區,然后再設法突破前線,深入內地”。
吳思漢當然為之雀躍,他買了將近一千日圓的藥品以維持沿途開銷。結果剛到東北,就被華人檢查員和日籍主管攔下沒收。這期間,他當過北大學生,也因為形勢變化無法前行而在租界短期謀職,曾在街頭過夜挨凍,也遇到過生平第一次的美機空襲。
好不容易到了河南,誰知縣長竟斷定他是日本人,下令將他們拘押。所幸查清事實后,縣長將其釋放,且以禮相待。一波三折。到達陪都重慶,吳思漢參加抗日工作的要求與熱情不但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反而再次受到懷疑與陷害。國民黨軍方已與美軍駐華機構接頭停當,要用美軍飛機把吳思漢投落臺灣,叫他與阿里山的抗日游擊隊聯系,以配合美軍登陸作戰。
其實國民黨也知道,阿里山是沒有抗日游擊隊的。其結果,將是“用日本人之刀,殺臺灣的抗日分子”。在當時的《大公報》記者李純青看來,吳思漢尋找祖國三千里的過程,“一關比一關難闖難越,其曲折驚險,有如希臘神話英雄尤里西斯還鄉記。”
因美軍登陸計劃更改,吳思漢得以暫免犧牲。他將自己尋找祖國的經歷寫成文章并正式發表。1947年,他由郭琇琮親自吸收加入共產黨。身份暴露后,他轉入阿里山繼續“戰斗”。1950年被捕,并在馬場町刑場上身中三彈,生命定格在27歲。
張志忠:徹底的革命者
就在調和仔吳思漢還在臺南的白河公學校里求學的1933年,百里之外的嘉義新港卻發生了驚人一幕。張梗每每跑到距離他家不遠的舊學校,在舊教室的地面上狂癲亂嘯,叱腰叱陸(閩南語),兩眼眼珠紅得像患了狂犬病一般,有時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有時趴臥嘴角流涎,有時袒臥比手畫腳,親人熟人一概不認得。
有人說張梗是假瘋,另一人走近張梗身邊要跟他玩把戲。只見該名男子取起自行車車輪框的廢鐵線,做勢要刺張梗的眼珠,他的兩眼直視未稍眨眼一下。這名男子放下鐵線的當兒,張梗抓起地面上的狗屎、雞屎膏往他自己嘴內嚼吞。
“張梗即張志忠,他不僅是堅貞的共產黨人,而且44年的生涯極富傳奇色彩。這段在鄉民間流傳的裝瘋史就是其中一段。”藍博洲說。
張志忠出生于日據下嘉義的一戶赤貧農民家庭。年輕時曾因參與無政府主義組織臺灣黑色青年聯盟的活動而被捕。1932年,張志忠回臺灣重建臺共黨組織。因上海臺灣反帝同盟“關系者”大檢舉的牽連而再度被捕關押,但未暴露黨員身份。不管是耳聞抑或目睹其“裝瘋”的情景,新港鄉民都說,張梗以這種行為獲得假釋,再后來,就“失蹤”了。
藍博洲通過尋訪獲悉,張志忠之后在延安抗大受訓,赴劉伯承部(八路軍129師)從事對敵宣傳。一位叫秋山良照的日本戰俘曾在他的幫助下轉為反戰人士。
抗戰勝利后,張志忠又從大陸回到臺灣,具體時間和行蹤卻撲朔迷離。但可以肯定的是,張志忠返臺以后基本上解決了日據時期老臺共內部分歧所遺留的歷史包袱,為隨后的建黨工作打下了初步的基礎。
知識分子曾永賢佩服張志忠“光復后從大陸回來臺灣,盡管回到家鄉,卻也沒有踏進家門一步”。1949年底,國民黨退守。張志忠夫婦于次年在臺北新公園附近的生春號中西大藥房二樓被捕。一部分臺共黨人或投降、或賣黨,但作為領導人之一的張志忠和妻子季法卻始終沒有屈服,分別于1954年和1950年犧牲。
(水云間薦自《南方人物周刊》2015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