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樹葉夾在空白的筆記本里,幾天以后,紙上滲透葉子的汁液,拓印出一片葉子濕漬泛黃的痕跡。
拓印的痕跡里有深有淺,有濃有淡,有濕如水墨的渲染,也有如干筆的飛白:連葉子纖細的莖脈網絡也一絲一絲拓印了下來。
細如發絲的線條和暈染的水痕,像一張最好的水印木刻小品。
書法美學里常說“屋漏痕”,便是指水在長時間里沉淀滲透的痕跡吧。
小時候在水塘里發現被浸泡久了的落葉經水腐蝕,一片葉子只剩下透空的葉脈,迎著陽光看,像蜻蜓的翅翼,在風中微微顫動。
童年時刻因此多了一項秘密的游戲,常常選擇一些自己喜歡的樹葉,浸泡在不容易為人發現的水塘或水溝角落。下了課沒事就跑去檢查,把葉子從水里撈起來,看看腐蝕的情況。看完之后,重新放入水中,上面覆蓋偽裝一些水草,用石塊圍護住,以防備采水塘收獲筊白筍和荸薺的農民不知情,一不小心刈除破壞了這一方小小的私密花園。
日復一日,經過耐心的等待,總要大約一個月,腐蝕才夠完全。
葉片腐爛的部分隨水流去,剩下干凈清晰的葉脈,用紙吸干水分,在通風的地方充分干燥,一片葉子美麗的莖脈紋理就都顯現了出來。
我童年的書頁里夾著許多自己制作的這種葉片,也當作禮物,送給當年要好的玩伴朋友。
我沒有上過什么美術課,我的美術課大多是在大自然里自己玩耍游戲的快樂記憶。
宋代以后,繪畫里常常用到“渲染”一辭。“渲染”一般自然會聯想到水墨的技法。
墨色凝固在絹帛或紙面上,原來是一塊死黑。經過水的滲透,經過濕潤的毛筆筆鋒一次一次的暈染渲刷沖淡,墨色和紙絹的纖維滲透交融,顏色和質感都彷佛有水介入,發生了瑩潤的光的層次變化。
“渲染”是說水的滲透,“渲染”也是說時間一次又一次的經營琢磨。
許多好的宋畫,無論色彩或水墨,都看得出來,層次的豐富,至少要經過十數次“渲染”,才能如此晶瑩華美。
我的大姐畫工筆花鳥,畫畫的時候,一定有一枝飽含清水的毛筆。上了顏色之后,即刻用清水筆渲洗一次。再上色,再渲洗,一次一次,如此反復十余次至二十次。
顏色褪淡成玉的質地,顏色不再是紙絹上一層表面的浮光,顏色滲沁成纖維里的魂魄,顏色被水漫漶散開……紙絹上的一片葉子,一朵花,彷佛只是顏色回憶的痕跡。
藝術里的美,常常并不是現象的真實,卻是真實過后的回憶。
回憶,需要時間的渲染。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現象都只是回憶,繁華也就耐得起一次一次的渲染了。
“渲染”或許不只是繪畫的一種方法吧,一個時代,有了“渲染”的審美,是開始懂得在時間里修行了。
偶然翻開兒時的書頁,還會不經意發現一兩張昔時制作的葉片。莖脈迷離婉轉,書頁上一圈泛黃的拓印。初看起來,誤以為是葉片的影子,我拿開了葉片,痕跡還在,才知道不是影子,是葉片在歲月里把自己永遠拓印在書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