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蘭心蕙質是贊美女性的詞藻,以植物比喻女子,是慣有的風氣。如《紅樓夢》,林黛玉是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芙蓉,薛寶釵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鏡花緣》十二花師、一百才女各司其花。明清女詩人以植物作姓名者亦極多,譬如席佩蘭、鎖瑞芝、吳清蓮、戚桂裳、吳毓蓀、包蘭瑛、梁蘭漪、駱綺蘭、王采薇、孫采芙等。她們的詩詞作品,多關乎懷春閨怨、姊妹雅集、歲時節令、相夫教子、題畫唱和。而當中歌詠植物者又占了相當的篇幅,從題畫之作可見,她們與閨友所繪題材亦多植物,如席佩蘭、汪端均善畫蘭。比起男性筆下的植物,更有一種溫柔細致,所涉品種也繁多,大概是女性與植物天然親近之故。
柳如是有句云“玉蕊禁春如我瘦”,與“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意旨相近。《花鏡》曰,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大寒,一候瑞香,二候蘭花,三候山礬。錢謙益《初學集》“玉蕊軒記”云:“河東君評花,最愛山礬。以為梅花苦寒,蘭花傷艷。山礬清而不寒,香而不艷,有淑姬靜女之風。蠟梅茉莉皆不中作侍婢。”牧齋于廢園中發現兩株百歲之齡的山礬,為柳如是筑小屋三間,乃有此文。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亦專有分析。
以清代儀征女詩人梁蘭漪《畹香樓詩稿》為例,二卷共題219首,單以植物為題者共24首,占一成有余。其余詩篇涉及草木的更是比比皆是。所詠植物有青苔、秋柳、白菊、茉莉、杏花、桃花、藤花、芍藥、丁香、豆蔻、桑柘等。多化用前人之句,均無特別佳作,然而如“恰是霍娘新病起,藕花衫子袖香多”“一院柳絲收不住,連枝搭在粉墻東”“浮來碧碗琉璃滑,剖出金刀玉液香”“杏粥餳漿鹽酪酒,野蔬村韭蜀葵羹”等句,稱得上清新有味。
又以清代會稽女詩人馮思慧《繡余吟》為例,六卷詩共334首,單以植物為題者共65首,約占二成。詠荷花、木芙蓉、桂花、瓶菊、殘荷、早梅、柳、梨花、杏花、雞冠花、秋海棠、牡丹、芍藥、竹、一丈紅、雁來紅、楓、蓮子、橘、蠟梅、蓼花等,題材豐富。附錄詞十三首,有詠柳、詠梨花、詠落花三首。如《深秋桂尚無花》一題甚佳,“桂叢猶未吐新黃,庭院蕭條風露涼”,句子雖平平,詩心尤可愛。
清代常熟女詩人席佩蘭《長真閣集》中亦多植物為題的詩詞,梅花、柳絮、芙蓉、牡丹、梧桐、芭蕉、薔薇、白蓮、蠟梅、蘭花、桃花、白丁香、楊花、秋海棠、夜來香、桂花、紫薇、水仙、菊花、繡球、紅蕙等。有一首《菜花》別具一格:“如此嬌黃卻耐曦,艷陽天氣夕陽遲。劉郎聊慰重來眼,張掾曾傳一句詩。看菊醉歸才幾日,種桃人去已多時。流光莫惜金難買,刻意傷春總近癡。”有一首《露坐》,“巧借星辰牛女會,戲調指甲鳳仙花。今宵偏愛成孤坐,看到銀河屋角斜”,是爛漫的女心。她是袁枚門下弟子,《隨園詩話》稱其“詩才清妙”,“細膩幽艷”。
明清閨秀詩人以江浙地區出身者占絕大多數,所詠植物種類頗似。再看北京的顧太清筆下的植物又有何異同?梨花、盆梅、蠟梅、碧桃、海棠、梔子、白蓮、秋柳、白海棠、木香花、黃葵、枸杞、玉簪、茉莉、榆葉梅、枇杷、瑞香、薺菜,南北皆有。不過“窗外寒梅報早春,山茶紅綻十分新”倒能讓人略想北地冬景。有一闋《風入松》詠買菊,寫舊京花市藝菊風光:“滿城風雨近重陽,昨夜見微霜。含苞細認玲瓏葉,記佳名、各色蒼茫。出水芙蓉玉扇,落紅萬點霓裳。蕭條古寺積寒芳,不論價低昂。買歸自向疏籬種,伴園蔬、平占秋光。或有白衣送酒,且拼一醉花旁。”北京的牽牛花,郁達夫筆下“朝榮的藍朵”,太清詞云:“絲絲柔蔓,層層密葉,綠鎖柴門小院。朦朧殘月掛林梢,早已是、牽牛開滿。一天涼露,半籬疏影,縹緲銀河斜轉。枉將名字列天星,任織女、相思不管。”
女性的草木情懷古今一同,當代醉心植物的女子也大有人在。不過誠如某位女作家所言,女子所愛的植物,多是“文學性的植物”而非“生物學的植物”,可謂妙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