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軍
〔摘要〕 在宗教的批判邏輯中,馬克思實現了幸福主體從神到人的超越,幸福場域從彼岸世界到現實生活世界的超越,幸福實現手段從神的救贖到人的實踐活動的超越。馬克思幸福思想彰顯了其作為一種積極的行動哲學的全部價值旨趣,即現實的人是獲得幸福的實在主體,人的現實生活世界是實現幸福的真實場域,人的實踐活動是創造幸福的現實手段。馬克思主張拋棄來自虛幻生活鏡像中的滿足,以理性的生命力量直面人的現實生活,以主體的積極實踐創造幸福生活。
〔關鍵詞〕 馬克思,幸福思想,幸福主體,幸福場域,幸福實現手段
〔中圖分類號〕B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5)03-0018-05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談到,“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 〔1 〕 (P3 )。馬克思批判宗教的根本用意是批判這個世界的一切顛倒現象,旨在強調對一切顛倒的、異化世界的批判和改造,“反宗教的斗爭間接地就是反對以宗教為精神撫慰的那個世界的斗爭” 〔1 〕 (P3 )。馬克思揭露了人在神圣形象映照中的自我異化形象,進而揭露了人在現實世界中的自我異化本質。馬克思批判宗教的直接目的是主張用人民現實的幸福取代虛幻的幸福。在宗教批判中,馬克思深刻指出了人以神的絕對存在否定自身主體性存在以及以神的絕對圓滿否定自身不圓滿存在的雙重荒謬邏輯,進而揭示了“人”與“幸福”的雙重異化,即人異化為缺失幸福創造能力的主體,幸福異化為疏離主體的異己幻想。應該說,宗教批判是馬克思幸福思想生成的直接理論根源。馬克思正是在宗教批判的過程中實現了對虛幻幸福的批判,產生了其幸福思想。
一、幸福主體從“神”到“人”
費爾巴哈曾談到,“哲學之外沒有幸福!” 〔2 〕 (P223 )馬克思也早已意識到對于幸福問題的思考必須突破宗教的思維限度,要用徹底的哲學思維方式來思考才能真正找到幸福的價值和實現可能。馬克思認識到在宗教世界里的幸福是一個缺失了人的主體性的范疇,人必須絕對服從超越了人的主體存在的絕對最高存在。馬克思認為,幸福不是對象自身的本性,更不是來自于神的恩賜或上帝的啟示,幸福是人的主體感受,幸福的生成伴隨著人的主體性生成,幸福的體驗與人的主體性確證是同步的。
馬克思在其博士論文中就談到,神是“居住在現實世界的空隙中,它們沒有軀體,但有近似軀體的東西,沒有血,但有近似血的東西” 〔3 〕 (P35 )。馬克思深刻指出,神的本質是人虛構出來的對象,是由于人自身不完美的局限性和想要追求完美的傾向性而構建的對象,是人依據自身的需要和愿望所構建的對象。神之所以能夠處于絕對幸福的寧靜中是由于它們的非現實性和絕對完美性,它們不必關心現實的世界,不必謀取利益,不必關心現實的疾苦和困惑,它們“不聽任何祈求,不關心我們” 〔3 〕 (P35-36 )。馬克思認為,神的幸福的“實現”是毋須實現的,只是一種具有不可抗拒的強烈規定性的預設命題,神的幸福的“現實”前提卻是非現實的,具有虛幻的本質。
馬克思進一步批判了人在基督教中的異化存在,上帝成為了至高無上的偶像,對上帝的崇拜成為人超越自身進程中最大的精神障礙,人將自己愛的品質和幸福的能力投射到上帝身上,人不再感到這些品質和力量屬于自己,于是人又不得不依賴上帝的恩賜,祈求上帝賜還給人一部分由人投射到上帝身上的品質和能力。對上帝全能的認可及其幸福至上性的認知是來自于人意識到自我直接經驗的片面性和圓滿幸福自我生成的非至上性,這兩種景象之間的巨大鴻溝讓人的感情外向,通過對絕對及無限的尋求來滿足人對自我的超越及其對幸福的渴望。然而,在馬克思看來,“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 〔1 〕 (P157 ),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須使自己貧窮,為了使上帝具有給人帶來無限幸福的能力和可能,人就必須喪失自身創造幸福的能力和可能。人給上帝留下的空間和可能性越大,留給自己的空間和可能性就越小。人賦予上帝能給我們帶來永恒幸福的絕對權力越大,人留給自己實現現實幸福的主動權力就越小。費爾巴哈更是鮮明地談到,“上帝愈是主觀、愈是屬人,人就愈是放棄他自己的主觀性、自己的人性”。〔4 〕 (P57 )
馬克思認為,“宗教的定在是一種缺陷的定在” 〔1 〕 (P27 ),人把神看作實現自身的主體性對象,把神的力量當作實現自身的主體力量,然而,“與人的其他產品一樣,上帝從個體自身在創造過程中所放棄的東西中獲得了他的特殊性質” 〔5 〕 (P274 )。在馬克思看來,在把別人看作是現實的個人的地方“人是一種不真實的現象” 〔1 〕 (P31 ),因為人成為了只是在想象的關系中的成員,現實的個人生活被非現實性的特征所充斥,受非人的關系或自然力所控制,人作為最高的存在物卻淪為喪失了自身生存主體力量的存在物,人成為了外化了的人,即便是人對自然界的直觀也不過是把對自然界的直觀加以抽象化的確證行動,不過是有意識地重復的抽象概念。
馬克思指出,宗教將人的自我意識轉換成異己的對象,人在疏離主體的意識中把自己表征為一種“他者”存在,并讓自己順從于只是映射了他自身本質的虛幻形象。一個受宗教束縛的人往往使自己的本質讓渡于異己的幻想本質,并使異己的幻想本質對象化,人對宗教的依賴其實質是人的異化即人對人自身的離棄,它的直接表現就是人的主體力量讓渡給了對象,于是人的包括幸福在內的一切主體感受都印上了依賴的心理烙印,人被規定性地依賴于主體之外的對象而存在。費爾巴哈也曾談到,“除了依賴感或依賴意識以外,我們就不能發現其他更適當、更廣包的宗教心理根源了”。〔4 〕 (P527 )因此,馬克思強調要“廢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 〔1 〕 (P4 ),強調人的幸福世界應該是人的世界,是人的真實世界,尋求人的幸福首先應該把人從抽象幻景中解放出來。馬克思在哲學思辨的至高點消解了神,揭示了由于“神圣形象”異化導致“非神圣形象”異化的邏輯,批判了“神圣形象”異化后而出現的“非神圣形象”自我異化的荒謬和悲情。馬克思用思辨的力量摧毀了神駕馭人的根基,褪去了神的光環,確認了人的生存基礎,進而賦予了人的主體力量。
馬克思認為,幸福問題就是人的問題,是一個關乎人的本質的問題,人的幸福應該從人出發。因此,要討論幸福必然要在人學視野中進行。對幸福主體的論證,馬克思不但實現了從“神”到“人”的超越,而且實現了從“抽象的人”到“現實的人”的超越。馬克思克服了費爾巴哈邏輯的局限性即以“抽象的人”為主體邏輯的錯誤性和以“普遍的愛”為情感邏輯的荒謬性,批判了費爾巴哈把人僅僅當作自然存在物,認為離開人的社會性即離開人的社會經濟關系和階級利益而抽象的、機械的、片面的談論人的幸福是不實際的。馬克思堅持以“現實的人”為根本出場,最終確立了以“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等人學價值命題來認識人,認識人的幸福,探索幸福的現實道路。
對于“現實的人”的幸福,馬克思總是立足人的實踐關系具體的、歷史的來討論這一問題。“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也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 〔1 〕 (P516-517 )馬克思批評費爾巴哈“從來沒有看到現實存在著的、活動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僅僅限于在感情范圍內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也就是說,除了愛與友情,而且是觀念化了的愛與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有什么其他的‘人的關系。” 〔1 〕 (P530 )馬克思認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種關系回歸于人自身” 〔1 〕 (P46 ),要追求現實幸福的首要前提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人自己,并在此基礎上用自己的理性判斷和自我抉擇“來建立自己的現實” 〔1 〕 (P4 )。在馬克思看來,社會是一個關系共同體,是人與人之間在類的實踐活動中形成的關系共同體,“現實的個人”總是現實社會的主體。“現實的個人”是馬克思學說中現實社會的現實前提,也是馬克思幸福思想的根本出場,馬克思談及的社會幸福也立足于這一現實主體,幸福社會的所有表象——社會幸福、集體幸福和個體幸福中的唯一真實主體都是現實的個人。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社會關系必然是在關系共同體中的現實的個人的共同活動中生成。
二、幸福場域從“彼岸世界”到“現實生活世界”
馬克思認為,在宗教的世界里,現實的人總是被告知此生的苦難是為換取來世的歡樂,人們不免安于現狀,人們對幸福的期許放置于來世。“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宗教是人的本質在幻想中的實現”。〔1 〕 (P3 )人對來世幸福的追求抑或對終極幸福的憧憬都只是由于對現實幸福的絕望,從而對現實生存痛苦默認或轉移,其實質是對不幸力量的認可或屈服。在馬克思看來,宗教世界里的屈服態度無疑無助于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無助于人對現實幸福的追求,反而,“所有追求當下幸福的活動都停止了,因為只有存在于天國的幸福才算數。為了到下一個世界而進行準備,人必須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5 〕 (P273 )因此,馬克思講“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1 〕 (P4 )。對此,列寧也曾論述,“被剝削階級由于沒有力量同剝削者進行斗爭,必然會對死后的幸福生活的憧憬,正如野蠻人由于沒有力量同大自然搏斗而產生對上帝、魔鬼、奇跡等信仰一樣”。〔6 〕 (P131 )宗教剝奪了人的主體性存在,扼殺了人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力,人的本質在宗教的世界里不具有真正的現實性,在宗教的束縛下神的意志代替了人的意志,人用自身創造的幻想的、虛擬的神統治了現實的、真實的人,人在宗教世界里找到的力量不過是放大了的人在現實世界里原本擁有卻被實際否定了的力量。
馬克思曾深刻談到,“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1 〕 (P4 )宗教里的幸福幻想表現為對幸福的無限期盼,它既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也是被壓迫生靈的遙望。這種“抗議”是消極的、無力的,無非是以虛幻的“來世幸福”進行自我慰籍。在宗教中尋求幸福的實質是把現實視為幸福的障礙和苦難的源頭,認為人在現實生活中根本無法獲得滿足,無法獲得真正的現實幸福,要想獲得真正的幸福就必須斷絕一切與現實的聯系。然而,在馬克思看來,正是由于現實生活世界的不圓滿,人更應該努力去改造現實世界,重建能實現人類幸福的美好世界。費爾巴哈曾反對脫離人的生命主體來抽象地談論幸福,主張幸福是生命的自然特性和本質要求,他從人的自然屬性出發談到,“所有一切屬于生活的東西都屬于幸福,因為生活(自然是無匱乏的生活、健康的和正常的生活)和幸福原來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2 〕 (P543 )費爾巴哈認為,一切阻礙人獲得幸福的障礙都應該鏟除,并得出了每個人都應該從利己主義的立場出發來追求人的幸福的結論。馬克思超越了費爾巴哈,不僅把人看作是“感性的對象”,而且把人的實踐活動看作是對象化的“感性的活動”,從現實生活場域來考察幸福,從人的生活意義維度來理解幸福。馬克思認為,人的幸福就其完全可能的實現性上始終是有條件的,不是由人的主觀絕對生成,而是人對客觀環境或客觀要素的主觀感受。人的本質寓于人的實踐之中,人的幸福寓于人的實踐之中,實踐在人的生活中展開并實現,人的幸福與人的現實生活是同構的。人總是在現實的生活環境中生存和生活。那么,現實生活世界是我們獲得幸福的唯一真實場域。我們不能把幸福和現實生活割裂開來,不能幻想在彼岸世界中找尋幸福。
馬克思認為,人的幸福應該來自現實的生活世界,而不是彼岸的虛幻世界。“馬克思要為人們謀劃的是一種在現實世界可以實現的幸福” 〔7 〕,馬克思繼承了自文藝復興以來的人道主義精神,主張人權反對神權,主張用人的理性戰勝神的權威,強調把被宗教抽象化、神秘化了的虛幻的神的世界復原為具體的、現實的人的世界。顯然,馬克思克服了中世紀的把人的幸福建立在彼岸世界的宗教幸福思想的局限性,拒絕了談論虛幻幸福的可能性,把幸福直接投向了現實生活,立足于現實生活世界,以現實的人為出發點,追求現實世界人的現實解放和現實幸福。在馬克思看來,幸福具有直接性、具體性和真實性,它并不來源于對虛幻世界的抽象臆想。不難理解,馬克思為何會發出“我只求能真正領悟在街頭巷尾遇到的日常事物” 〔3 〕 (P736 )的感嘆。
馬克思將人的世界重置于人,將幸福置于人的現實生活世界,消解了在宗教視野下的關于幸福的抽象的、虛幻的、形式化的一切他者假設,宣示了幸福的主體在場事實,闡明了幸福的主體在場意義,并給幸福賦予了現實的人的真實生活內涵。“馬克思曾在《論離婚法草案》中批評那些起草人不明白存在與意識的矛盾關系的實質而陷入黑格爾哲學的空洞幻想中,企圖用空洞的幸福生活的意志和意識消滅不幸的生活狀況。” 〔8 〕 (P30 )馬克思認為幸福來自于人對現實生活的追求這是一個基本的、毋庸置疑的事實前提。在這一事實前提下,人還需要在現實生活中堅持對自我異化的否定。因此,馬克思談到,“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 〔1 〕 (P4 )馬克思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宗教的虛幻世界之后更是直接地指向了全面異化的現實生活世界。馬克思直接批判了基督教所預設的人的“贖罪”生存樣態,深刻指出人在這樣的生存樣態規定性中的慘淡現實后果便是退讓了人獲得幸福的起點。在這樣的規定性中,人獲得幸福權利的無條件性轉變為有條件性,人獲得幸福的至上性消解為非至上性。馬克思指出,由于現實生活條件的各種局限性和非圓滿性,每個人都不能體驗絕對圓滿的幸福。因此,對于絕對圓滿的幸福就成為了一種想象,天堂就成為這種想象的直觀對象,天堂的圓滿幸福就成為這種想象的意義來源,兩者的差距成為了我們虔誠地信仰上帝的原因,差距越大我們越虔誠。
在馬克思看來,人的現實生活的展開就是幸福實現的現實場域,如果把幸福轉移到一個遠離現實生活的場域,那么,這樣的幸福既遠離了現實也遠離了人。幸福是在人的現實生活中實現,幸福的實現離不開生活的現實場域,幸福是生活的內涵寫照,生活的價值目標就是幸福本身。馬克思認為人只有在現實生活世界中才能獲得合乎人性的幸福,獲得人需要的幸福。生命是幸福的載體,只能在生命的限度內實現并體驗幸福,而不能指望在超越于現實生活世界的彼岸世界中尋找幸福,不能指望在超越生命的限度外體驗幸福。人幻想在現實世界的空間維度之外和在生命的時間維度之外尋找幸福的實質都是對人自身的否定,對自身生活意義的否定,也是對幸福生活的否定。對幸福生活的關注離不開對人的現實生活的關注,離不開對人的生活境遇、人的生活狀態的關注。
三、幸福實現手段從“神的救贖”到“人的實踐活動”
馬克思認為,在宗教的世界里人們往往被告之“人沒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期望得到幸福,更不用說創造幸福” 〔9 〕 (P50 ),這種創造幸福甚至期望幸福的能力只有神擁有,只能由自由的神賦予人,人只有被神賜予了這種追求幸福和創造幸福的能力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否則人永遠生活在痛苦之中。馬克思直接批判在基督教的教義里上帝成為了世界的主宰,成為了無需證明的、無原因的存在,是具有最高目的的存在,而人則是有條件的、原罪的存在,是帶有贖罪義務的存在。因此,人要追求幸福,就必須終身贖罪,通過上帝的救贖人們才能最后追求彼岸的永恒的幸福。恩格斯則深刻地指出了其真正本質不過是歷代統治階級為了自身統治的需要,培養“恭謙順讓”的臣民而進行的宣傳而已,“所有過去的時代,實行這種吸血的制度,都是以各種各樣的道德、宗教和政治的借口來粉飾的:教士、哲學家、律師和政治家總是向人民說,為了他們自己的幸福他們必定要忍饑挨餓,因為這是上帝的意旨。” 〔10 〕 (P283 )
在馬克思看來,宗教是人為了超越現實生活的局限性和不圓滿性的制約而產生的對象性期許,以獲得生活的圓滿性和超越性,從而實現圓滿的幸福。宗教蘊含著人的全面解放的意向和追求。然而,馬克思談到,“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 〔1 〕 (P3 )。馬克思認為,宗教雖然內在地蘊含著實現自身完整性和追求幸福的原初價值目的,但宗教的手段、路徑和結果都是非現實的,我們對幸福的宗教渴望理應回歸到對幸福的現實探求。人不能倚仗“自我意識”來消除現實世界的不幸,不能依賴“絕對精神”來實現幸福。現實生活的本質是實踐的。因此,人的生存及其意義都必須從對象化活動中去理解、找尋和實現,人也只能通過實踐的手段才能獲得幸福,以宗教的手段來獲得幸福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法,其基本主旨是放棄自我意志而遵從上帝意志或神的啟示,以神靈或上帝拯救人類的方式取代人類自救方式,尋求在現實世界中無法獲得幸福的一種象征性補給和替代性體驗。馬克思認為,人一旦把幸福的體驗感受和價值判斷奉獻給了人之外的主體,幸福的現實生活也就成為了被懸置于彼岸世界的虛幻生活。人的幸福始終需要人面對、正視自己的現實,遵從自我的意志,以現實的手段獲得真實的幸福。對此,恩格斯也認為,我們談到的幸福并不是虛幻的、烏托邦式的脫離于人性之外的幸福,而必須是立足于現實生活的幸福,并強調創造幸福生活就需要創造“能滿足一切生活條件和生活需要的真正的人的生活” 〔11 〕 (P626 ),在這一基礎上,每個人都能自由地發展他的本性,只有這樣,每個人的幸福才能有堅實的生活基礎,幸福生活才能在目標價值上得到普遍的認可和實現,這樣的幸福也才持久,并且“不必擔心別人會用暴力來破壞他的幸福” 〔11 〕 (P626 )。
馬克思指出,實踐是人的根本屬性和本質特征,是人獨有的生存方式,是人創造自我價值的活動,也是人創造幸福的物質形式,人必須在實踐中才能創造并獲得幸福。人的實踐作為一種對象化的活動是人把自己的本質力量投射到對象上并實現其目的的過程,人在實踐中創造了人的生活世界以及人的意義世界,實現自身價值,彰顯生命意義,體驗人生幸福。人的實踐作為能動地改造世界的客觀物質性活動,改造了人面對的客觀世界及人自身的主觀世界,讓人的客觀世界更好地滿足主體的需要,讓人的主觀世界更和諧、更豐富、更幸福,為人獲得幸福不斷地創造良好的主客觀條件。實踐價值意蘊體現了人對其自身不圓滿、不幸福狀態的否定與改造。
馬克思幸福思想現實性的最直接行動意義就在于實踐。馬克思理解的幸福顯然不是個純粹的、抽象的理論問題,不是空洞的字眼和解釋世界話語中的抽象概念,也不是純粹主觀臆想的結果和游離于生活之外的感受,更不是遠離人的幻象和獨立于實踐之外的冥想,而是個豐富的、具體的現實問題,是生動的實現過程和推動世界進步的情感動力,是主客觀統一的結果和根植于生活本身的體驗,是來自人的能動創造和積極實踐。在馬克思看來,幸福是人對自身現實生活的良好感受和愉悅體驗,來自生活實踐中的滿足感和愉悅感。人的幸福只能現實生成于人的生活世界,人對幸福的追求只能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展開并實現,人怎樣實踐并怎樣理解實踐會關乎人怎樣理解幸福并怎樣獲得幸福。幸福總是在積極的行動中實現,在有意義的生活中實現。實踐作為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是獲得幸福的基本手段。人總是以實踐的形式獲得幸福,在實踐中實現物質水平和精神水平的不斷提升。在實踐活動中,人不僅實現自己和他人的關系存在,也創造自己和他人生活基礎;人不僅體現自己的個性,實現自己的本質,也創造自己和他人需要的幸福生活。幸福不能源于對彼岸世界的主觀期待,幸福除了實踐沒有別的非主體參與的實現手段。人在實踐中構筑起人的現實生活世界,人也只能在人的現實生活中獲得幸福。因此,幸福對人來講不僅是一個結果,也是一個過程,不僅是一種感受,更是一種創造。
綜上,在宗教批判中,馬克思在幸福主體、幸福場域以及幸福的實現手段三個方面完成了從虛幻到現實的超越。馬克思顛覆了虛幻幸福的所有圖景,否定了一切對虛幻幸福的渴求及其行動,主張人要用理智來思考,用行動來創造,直面人的現實生活,拋棄來自虛幻生活鏡像中的滿足,讓人以理性的生命力量,去正視生命中的全部事實,正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困難與矛盾,依靠自己的主體力量以實踐為手段去創造現實的幸福生活。馬克思讓人恢復了改造現實生活和超越自我的勇氣,把人從非理性主義的奴性囚籠中解救出來,讓人放棄了對虛幻幸福的期許以及對虛幻幸福承諾的迷戀。馬克思的幸福思想從根本上否定了人在受奴役狀態下人的需要被動滿足的消極狀態,強調了幸福是來自主體的積極實踐和能動創造。馬克思的幸福思想無疑具有積極的行動哲學意蘊,讓我們明確了對幸福的向往和追求是人的社會實踐的情感動因和價值旨歸,痛苦或受苦并不是宗教語義背景中的人的逆來順受的應然狀態,而是現實生活中的人應該以主體力量跳脫的遠離狀態,幸福不是彼岸世界中的人的“完美理想”,而是現實生活世界中人的現實目標,從而堅定追求現實幸福的決心,增強創造幸福生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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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