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彤東

講到儒家,多數人都會覺得儒家是我們中國特有的文化的主流,并且在五四激進派看來,是中國問題的根源。這也是為什么五四的時候要打倒孔家店,把中國的壞文化的根割斷,我們才能擁抱西方的民主和科學的原因;而另外一種常見的說法,認為中國傳統政治是陽儒陰法,表面看起來主流是儒家,但骨子里面是法家。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中國傳統的政治是儒法互補。因為儒和法有各自的局限,中國傳統政治的成功恰恰在于儒和法的互補,包括道家、佛教的一些文化上、社會上的支撐,這是中國傳統的特點。
回到儒家是中國特有的主流文化的說法,這是對儒家的一個原始想法的背叛。因為孔子、孟子從來沒有覺得儒家這一套東西,是只為自己國家設計的,為魯國或鄒國設計的。他們是為所有華夏人設計的。華夏最開始指的是文明人,所有的文明人都叫“華夏”。所以他們覺得這套東西華夏人都要去遵守。《論語》里面還說,孔子想要去夷狄的地方住,并且說:“君子之居,何陋之有?”就是說君子過去以后,哪怕就是蠻夷、不文明、不開化的人聽了君子的這套說法以后,也會接受。這才是儒家的“原教旨”,即自認為是一套普世價值,只要是人都可以接受,不用限定文化、種族,大家都能接受的一套東西。我是在這個意義上講儒家。
在普世的意義上,現在流行的另一套說法是中國哲學是處理心性道德修養的。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讀讀《韓非子》,《韓非子》里沒有任何正面處理心性道德修養的問題。在我看來,儒家其實也是政治哲學在先的,心性問題是處理政治問題的副產品。與此相對,比如,海外新儒學代表人物劉述先說,儒家分三類:一類是精神性的,就是他們自己那套心性儒學;第二類是庸俗的,就是民間信仰,是“封建迷信”;第三類是“政治化”的,在他看來,儒家在政治層面不過是給封建專制做幫兇的。海外新儒家的這種態度,表面看好像是保守的,但實際上對以儒家為基礎之一的傳統政治是否定的。所以他們一般講儒家講傳統的時候,只愿意從心性的角度去講,從精神層面的角度去講。
為什么連所謂的文化保守主義者都如此排斥傳統的政治層面?這跟對傳統的判斷有關系,認為傳統政治一片黑暗,一無是處,標志性的說法就是“兩千年的封建專制”。那么,什么是封建制度?中國歷史上有文本記載的是“封建親戚,以藩屏周”,是西周的開國者天才地創立起了這么一套軍事殖民制度。商帝國是個大帝國,而周帝國是在商國附近的一個小國。所以當時即使周國在牧野之戰中意外地打敗了商,也只能控制周國原來的地方和商國首都附近的一小塊地方,而大多數以前服于商帝國管理的勢力對周采取的是一種敵視的態度。所以周國是處于一種群敵環視的狀態的。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周的先祖武王和周公想出了一套天才的制度,就是封建制度。“封建親戚,以藩屏周”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自己的親戚派去當時周國控制不了的地方封土建國。大家看國這個字是方框圍著,其實建國就是建一座有城墻的城,把自己保護起來,同時慢慢去殖民周圍的土地和人口。
怎么去發展、殖民、擴土周王是不管的,由諸侯自己去做。這是封建制度的精髓之一。封建制度實際上是一套軍事殖民制度,為了讓這套軍事殖民制度在那個時代能夠成功,必須允許諸侯有極大的自治權。當然周王建立諸侯國的時候是有戰略考慮的,一般都是在戰略要地,成群地建,建兩三個,互相之間能夠援助,以防外來勢力的威脅。
所以,封建制度是鼓勵自治的,不是專制的。只有在諸侯任免、繼承上發生問題時,或者比如諸侯要去支持周王打仗,或周王領導一些諸侯去救或者懲戒另外一個諸侯的時候,這個時候諸侯有義務去幫忙,周王就有干涉諸侯國事務的合法權利。除此之外,周王沒什么權利去干涉諸侯國內部事務。
一個諸侯國開始就是一座城。諸侯國做大了以后,就原樣照抄,按照周國的辦法繼續去干,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分封到下一級的統治單位里面去,所以就有了大夫。大夫做大了以后,就讓自己的家臣再管理一個城。春秋時代的魯國有三個最有實力的大夫家族,即所謂三桓。這三桓每個家族都有不止一個城。所以封建制度其實是一級一級分封代理的一套制度,像一個金字塔一樣。周王在最頂層,他有自己直接管理的一小片土地,而對整個周帝國的管理是通過這些諸侯。往下再分到大夫,大夫分到家臣。所以周帝國看來是個大國,實際上是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共同體。
大家理解了封建制度的本質以后,就會知道封建制度不能搞專制,而是要鼓勵下邊的人去發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封建制度和專制扯不到一塊去。后來秦帝國建立以后,采用的是郡縣制。秦始皇有合法的權利任命郡縣各級官員,這才是真正中央集權的、帶有專制色彩的制度。所以如果非要說中國專制的話,秦以后的郡縣制是有很強的專制成分的。但是郡縣制恰恰是封建制垮臺以后出來的替代品,所以無論是從名詞含義還是從歷史發展來看,“封建專制”都是自相矛盾的說法。
回到周秦之變,也就是先秦諸子面對的那個大變局。以前的封建制度崩潰了,春秋戰國時期的思想家要重新建立一套制度,以適應新的政治、社會形態。也就是說,先秦諸子首先關注的是政治問題,不是個人層面上的心性道德修養問題。談到政治問題,我認為有三個根本問題:第一個是政治實體的內在凝聚,就是任何的政治實體都要想一個辦法去凝聚起來,包括每個機構(大學、單位、公司),都要有認同,通過一種認同有了內在的凝聚感,而不是一盤散沙;第二,一個大的政治實體,要有一套政治秩序,得有一幫人在管。那么這幫人憑什么是管理者呢?像陳勝、吳廣起義時說的那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者用現在的話叫作政權合法性。統治者的政權合法性何在,憑什么去選拔這些人,選拔的標準是什么?第三個問題是,這些政治勢力之間發生沖突了怎么辦,有沒有一個原則在?我想這是政治里最根本的三個問題。
這三個問題在西周封建時代解決得很好,而且這個解決聽來很簡單,就是《左傳》里說的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是一個大臣的話,應該代表了當時對封建制的一種共同見解,就是國家大事就兩件,祭祀和打仗。我剛才說的是三個問題,《左傳》里說的更加簡單了,就這兩件事情。但如果大家想想的話,祭祀和打仗恰恰能回答我剛才說的三個問題。第一個是內在凝聚。周國看起來大,實際上是把一個大國分成一層一層的小的統治群體,周王管理諸侯,諸侯管理大夫,一級一級下來。周王與諸侯定期會盟,然后祭祀祖先,又或是打獵、吃飯、喝酒,然后祭拜。所以就是大家定期聚在一起聯絡感情。這是祭祀要達到的一個功能—內在凝聚。
另外一個功能就是要強化統治秩序,強化政權合法性。諸侯會問憑什么你能做周王,我不能做周王呢?祭祀要祭祀先祖,周王帶著這些諸侯祭祀周國的開國者,而這個開國者是周王的祖先。而諸侯之所以能當諸侯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是周王的祖先給分出去的。所以祭祀相當于現任的周王對這些諸侯說,我之所以是周王,是周的開國者一路嫡傳下來的,你們之所以服從我是因為你們的合法性來自于我的合法性,來自于我祖先給你們的合法性。類似地,諸侯和他們的大夫的祭祀也是要強調這樣一種封建等級的合法性,強化等級秩序。諸侯國之間要是有紛爭怎么辦呢?周王是最后的調解者,這也是祭祀背后整個的禮法秩序所規定下來的,所以諸侯國之間是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國際關系的,因為有一個諸侯國之上的仲裁者,一個擁有合法權利并且也有權力的仲裁者。所以“戎”不是針對周帝國內部的,是針對外界的不服從周帝國統治的蠻夷。跟他們只有用打,沒道理或者說沒周禮可講。
但是,周帝國垮掉以后這些辦法實行不下去了。這是因為整個周帝國是建立在一個像金字塔一樣的封建統治秩序之上的,周王在這個金字塔的最上面。西周滅亡的重要標志就在于周王失去了權力,西周最后的周王被殺掉后,國都遷到了東邊,東周就開始了。孟子說過,得天子做諸侯,得諸侯做大夫。周王的合法性沒有了,整個統治秩序也跟著垮掉了。在這種舊秩序的崩潰中,諸侯不尊重周王,大夫不尊重諸侯,家臣也天天想著去反叛大夫,這就進入了一種叢林政治的社會,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不顧一切想去消滅對方。當時每個人都遇到了哈姆雷特式的問題:存在或者死亡,就這兩條路可選。要么消滅別人,要么被別人消滅。當然平民是沒有直接參與進來,因為平民沒有任何實力。在這種貴族的混戰中,剩下了七個最不擇手段的貴族集團,即所謂戰國七雄。這七雄的每一個國家控制的土地可能都不小于周帝國的土地(因為周帝國統治的土地內經常是夷夏交錯,而這些蠻夷的土地在戰國是多被“華夏”吞并,所以看似是周帝國一部分的戰國時代各大國,控制的土地面積可能并不比周帝國小),人口也不少于周國的人口(人口自然增長),但問題是周那么一個大帝國的統治是靠分封,而貴族的這一套體系已經徹底瓦解了。所以戰國出現了一個新的國家形態,中央政府還在,王還在,但是下面的“代理”都沒有了,整個政治組織被毀掉了。在這種國家形態下,每個國家的大小和周帝國比都在一個量級上,有著千千萬萬的陌生人,但他們之間沒有封建宗族紐帶。大家看《孟子》里齊宣王、梁惠王經常問孟子,我為什么要管我人民的事情呢?我不認識他們,我為什么要管他們的事情?內部凝聚的問題又被重新提了出來,而除非恢復封建的體系,這個問題就要找到新的回答。
另外一個問題是統治階級的產生和合法性的問題。以前封建貴族統治的合法性來自周王本身的合法性。周王沒有了,諸侯的合法性也就沒有了。并且,戰國的王也無法訴諸祖先的合法性。齊宣王就不能說,“我是齊宣王,因為我的爺爺的爺爺是齊王”,因為他的先祖不是齊王,是齊王手底下的大夫,篡位當了齊王。那么,別人就會說,如果你的爺爺的爺爺可以篡位當齊王,我為什么不能篡位?所以這個時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問題才被提出來。以前封建社會王侯將相確實是“有種”的,即有貴族血緣。到了戰國時代,統治者無法再訴諸血緣上的合法性,所以這個政權合法性也被提了出來。
最后一個問題就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以前齊國、魯國之間有問題的話,周天子出來做調解。現在周天子不在了,讓誰來調解呢?因此,當時那些國家都是主權國家,雖然他們沒有用這個兩千年以后在歐洲才出現的術語。也就是說,這些國家的主權都不能被國家之上的什么政治實體合法地侵犯,周王不能再做最終的仲裁。那么,國與國的關系,靠什么來仲裁呢?
我想,先秦儒家其實是在試圖回答這三個問題。儒家怎么去回答這樣的問題呢?我們常聽到的說法是儒家是保守的,孔子無非是想要恢復周代的禮樂制度。但是,按我的理解,儒家其實是打著保守的旗號干著革命的事業。他們表面上好像用了很多周代封建的術語,但其實把這些術語的意思都變掉了,所以儒家實際上是要重建一套制度。但是,以前那套東西不適用了,現在要根據什么原則去重建?所以孔子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仁”,即“仁”作為重建一套禮樂制度的基礎。比如,他和弟子宰我有一個關于三年之喪的討論。三年之喪應該是周禮的規定,是指貴族在父親死了以后要守三年喪,三年內不能做官,不能吃好的喝好的。宰我說,現在已經禮崩樂壞了,只有那些守規矩的貴族才會守三年喪,而那些壞的貴族不會守。所以管理這個世界的好人越來越少,壞人越來越多,這樣國家會更加亂下去的。這個三年之喪不能廢掉,但可以改成一年。所以宰我實際上是一個改良派,他希望保有周代的一套制度,但是發現這套制度的一些規定對于維護現有制度的整體不利,就要去改掉。但是孔子卻說,如果你不守三年喪,你父母去世以后,你吃好的喝好的,你心里安不安?宰我說,安。宰我走后孔子就說他不仁。這里孔子提出來的仁,指的是人對父母乃至他人要有基本的關愛,這就是仁,而這種關愛的情感應該成為重建禮教的基礎。這好像是在恢復周代的東西,實際上孔子是要給出一套封建制度新的道理,新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孔子要建立一套新的制度。
孔子講的更多的是仁,但孟子在仁的基礎上又提出了惻隱之心的說法。他說,你要管理一個國家,要實行“不忍人之政”,用現代話講就是建立在同情心上的政治。為什么要提這個說法呢?這恰恰要回應齊宣王和梁惠王的問話:我為什么要關心我的人民?孟子的回答是你當王的原因(合法性)來自于你的不忍人之心,即最不忍心看別人受苦,也就是你的人民受苦你是受不了的,要去幫助他們。你要去保民而王,保護你的人民、關愛你的人民,這樣才能配得上王的稱號。那么,怎么能知道人會有這樣的同情心呢?他就給出了一個很有名的例子證明人都有這個心。他說,想象一下,如果你突然看到一個小孩子馬上要掉進井里去了,你心里會不會怵惕惻隱?這是四個獨立的單字,但是它們的意思比較接近,就是說人心里的那種難受與緊張。這個例子設計得很巧妙。第一,他舉了小孩子的例子,小孩給我們的印象都是天真無辜的。要是換個成人,并且比如是昨天剛批評過你的一個處長,你可能就從惻隱之心到幸災樂禍了;第二是乍見,因為如果你仔細看看,發現他是那個處長的孩子,可能又會幸災樂禍起來。在這么巧妙的設計下,恐怕每個人都會承認,他的心里會難受一下。
如果我們把每個人都有的惻隱之心,也就是孔子說的仁的發端,好好地“養一養”,養到足夠大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關心愛護陌生人,甚至動物乃至世間萬物。孔子講仁和孟子講的惻隱之心,最終目的是要為戰國時代新出現的廣土眾民的陌生人的大國提供一個內在凝聚力的辦法。以前在西周封建制度里大家都是熟人,而現在都是陌生人。孟子講的惻隱之心,指向的是陌生人。一個人擁有最大的“惻隱之心”,才有資格當王。但是,孟子上面所說的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只是一個小小的萌芽,它如果要承擔社會凝聚的任務,就要被培養。怎么培養呢?儒家發現了一個最好的場所,就是家庭。因為家庭是每個人都有的,是給人提供關愛養育的場所。同時家庭又是每個人學會去關愛人的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場所。大家都有這樣的經歷,小孩子三歲以后很懂事的重要標志是知道謙讓,如果家里有一塊糖,家長就會教育孩子要讓給弟弟妹妹吃。如果家里有長輩,飯桌上吃飯要長輩先吃。儒家非常重視家庭,其實恰恰是講要學會關愛他人,從愛家人開始慢慢往外推到愛鄰里、愛陌生人、愛本國人、愛外國人。最終的理想是達到“民胞物與”的狀態,這是宋代張載說的話,就是把所有的人民都當作我自己的親戚,把所有的東西都當作我的朋友。所以儒家強調家庭,不是說讓你為了家庭不顧一切,是讓你通過家庭培養對他人的關愛。
五四以來,一些反傳統的人士,都把“家”當作是一個父權專制壓抑的地方。他們認為,儒家通過子對父的孝強調臣對君的忠,是專制的幫兇。這對照我上面講的儒家對家庭的重視是解釋不通的。并且,儒家講“父慈子孝”,其中包含著父親要盡父親的義務。漢代大儒董仲舒著名的《春秋決獄》中,有這樣一個案例,有個父親在兒子生出來以后就將其拋棄了。后來兒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了這個突然冒出來聲稱是自己父親的人。這個父親很生氣,告了官,要按兒子打父親來嚴懲這個兒子。董仲舒就說這個人不能算父親,而養父才應該被當作父親對待。所以儒家講的父慈子孝是雙向的。確實儒家是強調孝道,就是子對父的敬愛。但是,儒家之所以要強調孝道,是因為儒家希望通過父子之間的關愛來跳出自我,培養對他人的關愛。而父子之間的這種關愛,大家應該都深有體會,就是大人對自己孩子的關愛是天生的,不需要培養,而對老人的關心是需要努力才能做到的。大家都有這樣的經歷,給自己的小孩子打掃各種各樣的臟東西一點都不覺得厭惡,但是同樣對待老人,哪怕是再孝順的孩子都會有天然的排斥感。其實想想很簡單,從生物進化上來講,關心下一代是生物使然,關心上一代恰恰是生物進化里不會給我們提供的東西。下一代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關愛上一代。因此儒家才要強調孝道,這并不是給專制做幫兇,而是希望人能夠關心他人,這是儒家強調孝的意圖。通過這樣一種培養,我們就可以對他人產生一種關心,這樣陌生人的社會才可以凝聚起來。
但是,有人批評儒家說,如果這樣培養的仁愛達到民胞物與的狀態,也就沒有本國人、外國人的區分了,所以近代以來梁啟超等人就說中國之所以被人打敗了,是因為中國人受儒家的影響,只知道家和天下,但是不知道國,不區分本國人和外國人。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因為儒家講的理想雖然是對誰都愛,但同時儒家還有一個根本的思想就是愛有等級差別。儒家講的是從關愛自己家人開始,然后再關愛其他人。《論語》里講本立而道生,對家人的關愛是根本,這個樹根長好了以后,對他人關愛的樹枝才會長出來。如果樹枝長得比樹根還要粗的話,這棵樹是站不住的。所以這是儒家很關鍵的一點,愛要有差等。
儒家其實不是不講愛國,只是儒家的愛國是比較弱的一種愛,愛本國要超過愛外國人,但是不能為了本國人的利益不顧一切。儒家這種講法,可能比我們現在很流行的民族國家的講法要好得多。從歐洲發展出來的最主流的陌生人的大國的凝聚方式是民族國家,因為我們是同一個民族的,所以我們是同一個國家,這是歐洲提出的解決辦法。這個解決辦法和儒家的解決辦法比較起來的話,好處在于內部凝聚力會很強,因為“我們同屬一個種族”,是比較好想象和理解的事情。壞處在于排他,尤其是種族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在歐洲發展起來以后,為了國家利益可以不顧一切,所以它的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對內王道,對外霸道。
而儒家的惻隱之心、差等之愛,一方面強調愛國,一方面又說愛國不是絕對的,它不會不講理地愛國,而要講仁義。舉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兩個國家都被大水淹掉了,那么從儒家來看我們當然應該先救本國人,這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同時儒家又會講不能因為洪水把自己的國家淹了,就開渠把洪水引導到另外一個國家去,把別人淹死。以鄰為壑,這是儒家不能接受的。但是對某些民族國家,這完全沒有問題。儒家講的愛國不是一種排他性的愛國。
另外一個儒家發展內在凝聚力的辦法就是夷夏之辨—蠻夷和華夏的區別。華夏指的是文明人,但蠻夷也可以變成文明人,反過來文明人不好好做人的話也可以變成蠻夷。所以儒家另外一個認同的辦法是通過這種廣義的文明認同,而文明的認同具有開放性。為什么中國歷史上被征服那么多次,華夏作為一個文明的連續體還能存在下來,就是因為所有被征服的民族來了以后想待下來的話,必須接受華夏的一套治理的安排。
根據儒家的說法,內在凝聚可以通過差等之愛來認可較弱一點的愛國主義,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套架構。《春秋·公羊傳》里面說,“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如果有很多的文明國家,本國利益優先,內其國而外諸夏。但是不同國家之間,所有的文明國家要聯合起來,內諸夏而外夷狄。這個是儒家的一套天下體系的觀念。只是后來不同的文明國家都被秦國統一到一塊兒了,只有天下沒有國家,因為國已經被消滅掉了,整個文明世界都被統一起來了。
一般地講,儒家的國家凝聚方式,較現在流行的兩套方式,民族國家也好,世界主義也好,其實都更有一種優越性。它比民族國家更包容,但是又沒有試圖徹底超越國家、搞兼愛的世界主義那么過度理想。這種體系對中國內部的民族關系、外部的國際形象都會有一個正面的修正作用。國家凝聚和國際關系,儒家都是以仁義和惻隱之心來對待的。我覺得這種做法有利于在世界和平的基礎上,鼓勵國家之間的競爭。
最后一個問題,國家內部統治的合法性。對此,儒家很早就提出了主權在民的觀點。一個政權的合法性最終來自于為人民提供基本服務。如果一個國家不能為人民提供基本服務的話,這樣一個國家、政府就喪失了合法性。所以政權有沒有合法性最終來自于人民。即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下的領袖,即天子是老天任命的,但天不言,老天是通過人民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聽的。如果做不好天子,統治者是要被問責的。孟子和齊宣王有段對話,如果你出門遠行將家人托付給朋友,回來以后發現家人挨凍受餓,你會對朋友怎么辦?齊宣王想也不想就說斷交。再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孟子說,如果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對王要怎么辦?答案很明顯要把王廢掉。齊宣王不想把自己廢掉,《孟子》里面少有的一段讓人能笑起來的話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過了一段時間,齊宣王又來對孟子說,你們儒家都是忠君愛國的人,為什么會支持湯武革命,而湯武是把自己的王都給推翻甚至殺掉的?《論語》里孔子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句話經常被當作儒家支持專制的話。但是,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干君該干的事,臣才要做臣。君若不做君該做的事情,臣可以不臣。這話是兩邊說的。孟子就把這句話隱含的意思直接說了出來,即儒家反對弒君,但商紂王空有君的名號,沒做君該做的事情,是一夫,而儒家不反對殺獨夫民賊。
由這些說法,現在有人說儒家其實一直都是民主派,很早就有民主的想法。但我認為這也是為儒家辯護太過的說法,違反孟子的原意。林肯講過,民主有三個要素,民有、民享、民治。前兩個孟子都會接受,國家是人民所有的,國家需要為滿足人民的愿望去服務。但是孟子不會接受民治。這是因為雖然孟子一方面講人皆可以為堯舜,但是真正成為堯舜的在現實里永遠是少數。我們要把現實里面同情之心、惻隱之心發揮得足夠強的人選出來,讓他們作為政治領袖。我們也可以說,孟子在“恢復”封建時代的金字塔式的統治秩序,但這時候各級官員不是靠血緣而是靠儒家最關注的惻隱之心來選拔,當然還包括實踐這種惻隱之心的智慧,據此去任命各級統治者,重建一套統治的金字塔。這是儒家講的一套統治秩序。
最后再說一說,為什么儒家的這種政治制度是一套好的政治制度呢?整個西方的自由民主體系,其中的憲政、法治、人權等觀念,我認為是其精華,并且是儒家可以接受的,也應該接受。這個體系里最有問題的恰恰是一人一票。但很不幸的是,西方以及中國的某些政治人士,在推進自由民主的時候最愛推的是一人一票。我認為這是自由民主體系里最有問題的制度。一人一票所帶著的觀念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跟這個觀念相關的就是世界上沒有救世主,沒有精英。所以民主國家經常有很強的反精英、反政府的特征,政府收到來自人民的很大的敵意,這樣政治會落入一種不良的惡性循環,這是一種理念上的問題;實踐上來講,一人一票只有投票人才對政治有決定權,但是現在很不幸的是,國家的政策不但跟這些投票人相關,也跟很多沒有投票權的人相關,比如還沒出生或者還沒有投票權的本國人以及外國人。比如財政赤字,這是花將來人的錢來滿足現在人的生活,但是將來的人沒有投票權,所以民主國家里面財政赤字很難解決。再比如美國的國債,欠的是外國人的錢。他們可以通過印鈔來讓外國人持有的國債不值錢,變相地抵賴國債,但是外國人沒有投票權來制止。現在國家之間聯系這么緊密,一國政治和他國政治和將來人的政治有很大關系,但是他國人和將來人沒有投票權,這是民主的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是,在這些投票人中間,強勢壓制弱勢。所以很不幸,后民主國家發生的第一件事常常是種族清洗,就是強勢要把弱勢清洗光。當然,在完善的憲政民主國家里面,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但是,雖然有憲政保護,強勢對弱勢依然有很大的壓制作用。最后,哪怕是有說話聲音的這些強勢選民,民主的一個假設是如果每個人都按自己的利益投票,綜合起來就是國家利益,個人利益被平衡掉。因此,整個民主的運作是建立在我至少對我自己個人利益有一個理性判斷的基礎上的。但是事實證明,人民經常被欺騙,看不清楚自己的利益。為什么人民這么容易被欺騙呢?現代國家有兩個最根本的標志。第一是都是大國,國家太大了,人民分不清楚什么東西對他們有好處,國家事務變得極度復雜,讓人沒法了解。第二,現代絕大多數國家是全民勞動的國家,人民也因而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問題。所以這種局限是根深蒂固的、改變不了的。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儒家既講民意的重要,又講精英的政治決策的角色,因此,他們的理想政體,可以是一套混合政體:既有民意的成分,又有精英干預的成分。這也許是解決民主問題的一個理想出路,一方面沒有由于民意的局限而徹底回到精英政治里面去,但另一方面又想辦法制約一人一票所帶來的民粹政治,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了中庸之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歐洲民主的發展是對以前貴族濫權的修正,而現在是對無知、缺德的民意濫權的修正。
最后說一點,我今天講的這些內容沒有所謂中國特色,不是只有中國人才能用得著,這些理論全世界都可以用。這才是儒家的理想,為全天下提出一套普世價值。
本文系作者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在新華·知本讀書會所作演講的記錄稿,經作者修訂。錄音整理: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