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經濟發展水平進一步提高,當戶籍和公共服務歧視這些問題逐漸減弱,很多今天在農村出現的現象,包括人口結構,就會相應地發生變化。
一些報道稱,中國農村現在的人口結構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老齡化和女性化。城市出現招工難,農村出現空心村,這兩個現象同時出現,似乎說明中國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勞動力短缺。但統計局的數據又告訴我們,2014年底中國的城市化率只有54%。那么,勞動力都去哪兒了?
“消失”的勞動力
對一個城市化率剛剛過半的國家,未來還有大量的勞動力需要從農村轉向城市。在勞動力流動過程當中,舉家遷移的比率只有20%左右。如果一個家庭要決定把哪一個成員送到城市去工作,在未能舉家遷移的情況下,當然是年輕男性進城打工,這便造成,中國仍然有5000萬的留守老人和1000多萬的留守女性。
那么,當前農村事實上已經出現的老齡化和女性化,是否就意味著勞動力資源已經枯竭?其實不然。在中國的城市化率剛剛過半的同時,經濟發展也步入后工業化階段,服務業的產值剛剛超過第二產業。服務業的發展對勞動力的體力要求低于制造業,年齡偏大的勞動力或女性仍有在城市里從事服務業的就業空間。在發達國家,60多歲的人在餐館做服務員或在航空公司做乘務員的現象比比皆是。
我們應該擔心的,不是勞動力總量的枯竭,而是未來城市是否具有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的能力。
如果城市部門的勞動生產率不斷上升,帶來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就必然會在農村出現人口減少。隨著農村人口的減少,已經出現機器替代勞動的現象,而這恰恰是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的過程。
與此同時,隨著農業人口的減少,大規模的農場將逐漸出現。要知道,當前中國的人均土地面積只有美國的四百分之一、歐盟的四十分之一。人均土地面積小,意味著農業從業人員的收入難以提高。而為了讓農業人口的收入不至于太低,政府必然對農產品的價格采取保護措施。如果未來農場面積可以不斷擴大,那么,農民的人均收入提高了,大規模農場生產的農產品價格反而可能下降,而政府需要給農業的補貼則相應減少,這是一個多贏的結果。
當前,恰恰因為經營農業的收入低,所以現在農村的人口結構才是老年人和女性偏多。未來,隨著農場規模的擴大,農業生產對于年齡和技術要求將不斷提高,這會使得年輕的男性勞動力,甚至接受過較好教育水平的勞動力,回流到農業當中去,以適應農業對于體力和技能更高的要求。
當經濟發展水平進一步提高,當戶籍和公共服務歧視這些問題逐漸減弱,很多今天在農村出現的現象,包括人口結構,就會相應地發生變化。
城市化受阻而不是過度
人們往往把城市化進程中由于其他制度扭曲造成的問題誤以為是城市化的錯,實際上,這往往是中國當下的制度造成的。
如果中國真的到了勞動力枯竭的階段,那么,我們應該看到農村大規模的農場普遍出現了,甚至應該看到,一些年輕男性和受過較好教育的勞動力回流到農村,應該看到農民已經富有了,城鄉差距也由此不斷縮小,國家也不需要對農產品價格進行全面的保護了。同時,未來在城市里的服務業,將不斷出現年齡較大和女性勞動力,補充其勞動供給。
不管當前中國正在出現什么狀況,這里所說的二元經濟邁向現代化的過程是經濟的普遍發展規律,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不會是人類發展的例外。恰恰相反,特大城市把減少外來人口的子女教育機會當作控制城市人口增長的政績,倒反而會讓這些城市成為全人類的例外。
更重要的是,違反經濟規律來辦事,只會讓自己受損。當前,在特大城市招農民工比招大學生還難。一方面上級領導要求減少外來人口,另一方面基層官員陪著企業偷偷地到外地去招工。
有學者的研究發現,中國的東部已經出現了勞動力短缺的劉易斯拐點(勞動力過剩向短缺的轉折點),而中西部卻還沒有到劉易斯拐點。這樣的研究恰恰說明,中國不是劉易斯拐點到來與否的問題,而是勞動力的流動出現了制度性的障礙。因為在劉易斯的二元經濟模型里,根本就沒有勞動力流動的障礙,也根本不會在同一個國家的不同地方,在不同時點上出現劉易斯拐點。
城市化為何沒有吸納留守人群
貴州畢節4名兒童自殺的慘劇,一下子把城市化進程中不堪的一面暴露出來。一般而言,城市化進程中家人分隔兩地是正常的現象。隨著進城一方在城里扎根落腳,其他的家庭成員隨之遷移,大規模留守婦女兒童不會持續存在。
那么何以在中國卻出現了不同的景象呢?一方面是高速發展的城市化,另一方面是持續存在規模巨大的留守人群。城市化為何沒有吸納這些留守人群?
經濟學家在討論中國城鄉發展不公平的時候,往往會注意到歷史上的工農產品剪刀差問題,農業補貼工業產品。但在新的城市化背景下,也存在一個人力資本的剪刀差問題。城市吸引大量外來務工人員,他們生息勞作交稅,但只享受很少的城市福利甚至無法享受城市福利。這是用外來務工者的血汗補貼城市居民,是新時代的人力資本剪刀差。
不吸納進城務工人員,不吸納留守人群,存在人力資本城鄉剪刀差,究其本質原因是因為當下的戶籍制度阻礙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已經進城的或原來的城里人,不愿進一步放開城門容納外來人。
因此,要實現決策者所謂的新型城市化或人的城市化,必然要改變當前的利益格局。在無法依靠城里既得利益者自覺的情況下,市場結構不存在,因此也無法依靠市場的自發力量來達成人的城市化。此時,從更高層面來調整利益格局就顯得十分必要。
要避免農村繼續出現各種慘烈的留守人群的悲劇,例如兒童意外死亡、被性侵等,就要破除目前的戶籍制度對城市化的限制。公共政策的取向不應是把人留在農村,而是要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例如衛生設置和教育服務等。財政撥款也要朝這個路子走。同時由于城市在基本公共服務上的改善,也會具有很大的正外部性,有利于城市的長遠發展。
讓家庭整體自由遷移,這是中國人的基本權利。一個國家的城市化如果要靠犧牲兒童來實現,那么這個國家就已經喪失了未來。這是老調重彈,但又不得不彈。
(《財經》陸銘、李華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