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品
戲劇是語言的藝術。王實甫在《西廂記》中駕馭語言的技巧,歷來為人們稱道。賈仲明說他:“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凌波仙》吊詞);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說:“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 ;郭沫若也曾說:“《西廂記》不但是雜劇中的杰作,也是一部好詩”。他們都把《西廂記》視為戲曲語言藝術的最高峰。
它既保持了元曲的本色特征,又融匯了詩詞的凝練風格,在境界風格的本質特征上將詩、曲統一起來,真正做到了“寫景則在人耳目,寫情則沁人心脾,敘事則如其口出”。
《長亭送別》是《西廂記》整個劇的高潮,其中的語言也尤為突出地表現了王實甫的這種“既典雅秀麗、含蓄悠長,又質樸自然、活潑曉暢的雅俗共賞”的語言美。
一、善于化用唐詩、宋詞中的語言,出以新意,拓寬意境,給人以新鮮之感。
如北宋范仲淹的《蘇暮遮》詞“碧云天,黃葉地”是詠秋名句。王實甫將“葉”字換成“花”字。“黃花”即菊花,秋景的重要代表之一,很容易就使人聯想到李清照的“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傷感的氣氛不經意間就在遼闊蕭瑟令人黯然神傷的動態意境中顯露出來了;不僅如此,還增加了一對戀人離別之情,化物境為情境,物境同心境融二為一。
如“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化用唐人詩句“君看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與《董西廂》中的詩句“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又如“此很誰知”來源于秦觀《畫堂春》:“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閣淚汪汪不敢垂”來自宋代無名氏《鷓鴣天》:“尊前只恐傷郎意,閣淚汪汪不敢垂”;“意似癡心如醉”化用《樂府新聲》無名氏《罵玉郎帶感皇恩采茶歌》:“心似燒,意似癡,情如醉”;而“未飲心先醉”則來源于劉禹錫《酬令狐相公杏園下飲有懷見寄》:“未飲心先醉,臨風思倍多”和柳永《訴衷情近》:“黯然情緒,未飲心先醉”;“一春魚雁無消息”則來自宋代無名氏《鷓鴣天》:“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王實甫把前代文人的佳句同白描、口語、白話創造性地融合在一起,使整折戲獲得了巧奪天工的意境美,沒有絲毫因大量引經據典而帶來的拖沓和庸俗,反而使得前人的名句在詩劇中獲得了新的生命。
二、在這折戲中,夸張、對比、烘托等藝術手法的運用,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例如“聽得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 “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離別的折磨,竟使鶯鶯消瘦得這么快!雖屬極度夸張,但人物的心態卻展露無遺。“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則是用比喻夸張的手法來寫鶯鶯淚水之多、愁苦之重。這些都是極夸張的句子,但因為它們都能充分的揭示出人物內心的痛苦和怨恨,因而顯得真實動人。
對比描寫則更多,如“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中的“遲”與“疾”的對比;“合歡未已,離愁相繼”;“昨夜成親,今日別離”;“須臾對面,頃刻別離” ;“車兒投東,馬兒向西”;“來時甚急,去后何遲”等,這都是生動的對比之句,情狀如繪地刻畫出鶯鶯與張生難分難舍,真實反映出一對戀人被活活拆散的愁郁心理。又如“笑吟吟一處來,哭啼啼獨自歸。歸家若到羅帳里,昨日個繡衾香暖留春處,今夜個翠被生寒有夢知”,笑和哭、喜和悲、暖和寒構成鮮明的對比,強烈地表現出人物孤寂難耐的離愁別恨。
三、語言的情景交融
《長亭送別》整折戲從頭到尾處處點染的西風黃葉、淡煙衰草、夕陽古道、
衰柳長堤等種種凄清的物象,使整個環境和背景彌漫著一種悲涼的氣氛,與人物的感情心境融化為一體,增強了戲劇語言的抒情性和藝術感染力。
在《長亭送別》這折戲中,王實甫一面采入前人的詩詞成語,自然貼切、渾化無跡;一面又吸收富有生活氣息的口語,生動活潑、曉暢流轉。這就使得這折戲的語言亦雅亦俗,俗中見雅,華美典麗與通俗生動達到高度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