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大同的方言土語,很多東北人、內(nèi)蒙古人、甘肅人、山東人等都聽著比較親切,但相毗鄰的陜西(不含陜北)味兒似乎并不太濃。大同人說話極少用到陜西人常說的塬字,而墳塬一詞,算是例外。這大約是拓拔北魏強遷陜西一萬多民眾至魏都平城后,歷經(jīng)1500多年淘滌,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語習遺存吧。墳塬,一般是指家族墓地;墳塬圪堆,專指墳塋;而大墳塬,就近乎一片亂墳崗的意思了。
我最初聽到大墳塬這個名詞,陌生的同時,也著實吃了一驚。小學升三年級的時候,母親說,新學期就不用再到房后的廟里上學了,要去村西面比較遠的大墳塬。大墳塬?從廟院移到墳地?那不是孤魂野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聽怕了促狹青年刻意嚇人給講的一些鬼故事,一聽和鬼聯(lián)系緊密的墳塬一詞,我自然有些緊張,仿佛看到了瞳瞳鬼影。母親安慰說,沒事!那些墳塬圪堆早叫人給鏟平了,哪來的鬼!
于是,我就背著母親用紅的藍的黑的花的各種布頭拼接縫制的新書包,結(jié)伴跟同學一起去新學校。老遠一看,大墳塬真的沒任何墳塬。學校圍墻雖是常見的土板墻,可校門墩是青磚砌就的,兩旁白底紅字油漆著很大的漂亮的“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黑體字。這肯定是那位風度翩翩的張生云老師的手筆,直到現(xiàn)在,全村墻壁上的所有大字,都由他執(zhí)筆,成了他近乎一生的專利或標簽。教室是一大排一大排醒目的青磚紅瓦房。墻腰照例是通欄白底紅字的宣傳標語。地面平展展的,十分干凈。靠近西北角老師辦公室食堂宿舍前,還有個很大的高出地面的橢圓形花壇。遵老師要求,我還從故居院里采過母親種的步步登高、海娜、地雷花等花種,在花壇里種過花。學校的整個西半部分,由土板墻隔開,是個獨立的比足球場都大的操場,不少孩子在里面自由自在地開心玩耍。這大墳塬學校比過去陰森逼仄高低不平的廟院學校開闊亮堂氣派多了。馬上,我就把墳塬籠罩在記憶的種種驚悚和陰霾,徹底丟在腦后了。小呀么小二郎,背上書包上學堂。我甚至有些忘情地想唱歌。這才像個真正學校的樣子??!
但大墳塬的確是大墳塬。大約四五年級的時候,學校挖自來水管道地溝,到處都挖出森森而凌亂的死人白骨,以及一些血銹色糟腐的棺材板,我們所有同學仿佛看到了一具具不堪入目的丑陋尸體,既好奇又懼怕。讀高中時的一個假期,我頂替在大墳塬看護學校的父親,連續(xù)兩天,半夜都能聽到一個女人嚶嚶而凄楚地哭,時遠時近,時隱時現(xiàn),時高時低?;丶腋赣H說,母親定定地看看我,然后,再也不叫我去大墳塬照看學校了。
很長時間我都懷疑,當年的村干部怎么就選了大墳塬這個亂墳崗當成學校的。據(jù)說,大同鼓樓下,埋著一個被明朝正德皇帝剝皮抽筋鎖骨的造反頭子王隆,怕他死后轉(zhuǎn)生繼續(xù)危害朝廷,就故意用鐵索把尸骨懸在十字路口的鼓樓下,叫千人踩萬人踏,以期他永世不得翻身。在大墳塬上建學校,莫非,也有利用這無數(shù)朝氣蓬勃陽氣旺盛的少年,來“鎮(zhèn)邪怯陰”的意思?
我從小學三年級到八年級初中畢業(yè),一直都是在大墳塬念的書。這時的大墳塬,實際上已經(jīng)逐漸演化成了一個沒落的地理名詞。就像今天人們還知道周士莊是個很大的村鎮(zhèn)一樣。近30年過去了,估計,現(xiàn)在在這里上學的周士莊鎮(zhèn)21個村的全部小學生,怕是沒有哪個知道,這個中心小學曾經(jīng)是個想一想都可怖的大墳塬。
那時,在大墳塬念書的學生,剛開始還懵懵懂懂,不怎么學習。
相反,老師們教書倒十分賣勁兒。教師大多是民辦身份,教書兼種地,每月只能掙買鍋水豆腐的微薄的幾塊工資,或者很少的工分,卻十分殷勤地監(jiān)管著我們的早晚自習,甚至還經(jīng)常給學生“吃偏飯”——哪里不懂隨時開講。他們可能自身沒有太高的知識或多深的文化,但都給學生真誠地捧出一片玉壺般的冰心,淳樸、憨厚、赤誠得仿佛孔子再生。哪像孩子們反映的現(xiàn)在有些教師,課堂知識都不愿講透,單等讓學生進他的高額收費補習班。我對文學的偏愛,應該就多得益于講課抑揚頓挫情緒激昂的曾成老師,和連小腿上的汗毛都風趣地比喻成了“X”和“Y”的曾萬貴老師。
在大墳塬上學沒多久,就趕上恢復高考制度,學校就陸續(xù)來了許多年輕的代課教師,猶如給學校輸進了大量的新鮮血液。如第一批的尉民宏、張一成、楊修林、楊修清、靳南國、曾新,第二批的李春平、謝守功、劉建業(yè)等等,這些剛得到高考一丁點好處的“大學生預備隊”,剛剛丟下農(nóng)具,似乎只是在清水中洗了個澡,就滿懷激情滿面春風地來給我們上課了。他們教學相長,利己利他,大哥哥似的以實際行動給學生示范著什么叫學習,不厭其煩,融會貫通,廢寢忘食,不恥下問……一想到他們,所有與學習有關的詞匯就爭先恐后地向我腦海涌來。那是真正自覺、投入而有效的學習啊,這也是我最值得回憶的一段珍貴青春往事。
五年級上數(shù)學課時,一貫學習比較好的我,有次竟然受了大墳塬鬼魅的影響,童心未泯地在10個手指上都套了長長尖尖的紙?zhí)祝缪ト税悖瑧蛩G拔坏耐瑢W。當即,被目光犀利的女老師曾月蘭發(fā)現(xiàn)了。她立即厲聲怒目把我趕出教室,然后又是告家長,又是寫檢查,弄得我狼狽不堪,保證再不搗亂發(fā)壞影響他人才作罷。現(xiàn)在想來,這種滑稽而可笑的游戲,至今都散發(fā)著一種淡淡而純真的關愛和溫馨。
有了大墳塬這段刻骨銘心的學習經(jīng)歷,我們許多當年只懂禍害的野孩子,逐漸懂得了學習,并通過高考,步入了嶄新的人生之路。那些老師呢,現(xiàn)在也大多成了各單位各部門的中堅力量。
大墳塬,埋葬的不僅僅是愚昧和無知,如同我們在那里種的樹,更多的,是我們在其中汲取了豐厚的養(yǎng)分,搖曳的青春,和茁壯的成長!
故居的空房現(xiàn)在又有了年輕的租住戶,能跟年邁的母親做伴兒了。他們是采涼山腳下的村民。為了孩子讀書,丈夫還在近20里外的水峪村山溝種地,妻子則在這里邊陪讀孩子邊做一點小買賣。全鎮(zhèn)20多個村子的孩子,都集中到大墳塬這所中心小學讀書,可似乎還不及當年我們一個村的學生多。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那些灰突突的山村,正如深秋樹葉般漸漸在凋零,估計,用不了多久,它們必定會自然荒廢。
如果,現(xiàn)在的孩子長大了,哪里還有他們“可愛的小山村”?
恐怕,大墳塬這所學校,將來也要像曾經(jīng)的大墳塬一樣,轟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