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與《行宮》敘事藝術之比較閱讀

王治安

同題詩《上陽白發人》和《行宮》在敘事藝術上有很大差異。前詩擅長渲染，敘事詳盡可感，詩中人物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后詩敘事惜墨如金，以少總多，給讀者留下了無限想象空間。

天寶時，皇帝窮奢極欲，除皇宮外，還大肆修建行宮。不久便被棄置，而宮人常年枯守，終至白發蒼蒼，青春虛度。《上陽白發人》是白居易因此而寫的政治諷喻詩。《行宮》是元稹寫的同題五言絕句。

《上陽白發人》序：“天寶五載以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元白兩人因此寫下了兩首廣為傳誦的同題詩歌佳作。兩詩在敘事藝術上差異很大，各有其妙。

《上陽白發人》詳盡具體，如話家常，婦孺皆懂;《行宮》寥寥數語，惜墨如金，以少總多，含蓄雅致。

《上陽白發人》268字，《行宮》僅20字，寥寥數語，也可曲盡其妙。白居易選擇了一位有代表性的宮女作為描寫對象。詩人略去了她的過去，極力渲染老年悲慘生活，通過 “那一個”集中反映“后宮佳麗三千人”的悲慘命運，揭露了皇帝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宮人痛苦之上的卑劣行徑。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引出宮人日漸老去的無奈。紅顏暗老，白發嶄新，對比反襯上陽宮女的老態。上陽人因何而老？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監使守門，毫無自由。“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哀怨的女子哭訴自己身世：玄宗末年入宮，時年十六，現在白發蒼蒼，同時進宮百余人，都已“零落”而去，只剩她悲苦地活在幽閉的深宮。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宮人回憶講述如何被“花鳥使”連哄帶騙，被迫離開“親族”，甚至連哭都不讓地帶入宮中，結果卻連玄宗的面也沒有見，就被楊貴妃打入了上陽宮。詩人不便直指皇帝，故將宮人不幸全部推給了楊貴妃。接下來選取“秋夜”和“春日”場景來表現上陽宮女一直被幽禁的生活。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詩人寫秋夜，情景交融：秋夜、空房、殘燈和暗雨中，上陽人夜長無寐，孤苦寂寞。環境的凄冷與內心孤寂融為一體，景與情巧妙交織，營造出一種濃重的悲涼氣氛。詩人寫春日，情景映襯：美好的春天，梁燕雙棲，宮鶯百囀，反襯出宮女被遺棄的愁苦心情。黃鶯百囀，使人愉悅，可主人公卻“愁厭聞”;梁燕雙飛，令人羨慕、向往和嫉妒，可主人公卻再也無法嫉妒了。詩人細膩地表現了上陽人的麻木心理。“休妒”實為月月妒，年年妒之后的絕望心理。年年希望，年年失望，以至于絕望！在這種生活狀態下，她對幸福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推天度日而代之以“愁”。她既覺“秋夜長”，又恨“春日遲”，青春在百無聊賴中消亡，當滿頭白發時，只能望月嘆愁：月亮就這樣一直東升西落，青春歲月卻只能在痛苦中煎熬。

至此，詩人將主人公寂寞愁苦的心情抒發到了極致，仿佛到了無路之境，孰料接下來主人公卻用好像很輕松的口吻，對自己處境進行戲謔。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年最老，仿佛得到“恩寵”，“大家”（皇帝）遙賜 “女尚書”的空銜。試想一下，主人公被哄進宮時，“皆云入內便承恩”，四十年后，滿頭白發，卻得了一個尚書的虛名，這能抵得了青春年華嗎？主人公是該喜還是該悲？當時崇尚“寬裝束”，描眉也是“短而闊”的，而她呢？“小頭鞋”，“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這完全是天寶末年打扮，難怪“外人不見見應笑”。這種裝束讓人覺得可笑，但卻是上陽人的真實生活。對這種怪異裝束的自嘲無疑把主人公悲憤到極致甚至接近變態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

“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詩人的感情在結尾部分如黃河之水，狂泄而出，宮人之苦多而綿長，昔時有，今日亦有。這充分表現了詩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該詩繼承了漢樂府長于敘事的獨特審美特性。敘事點面結合，具體可感，詩中人物如在目前。

但是同題詩《行宮》卻以短小精悍見長。古典詩歌追求精煉，用極省儉的語言表達最為豐蘊的意境。《行宮》正是如此。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首句點明行宮特征。“古”表明行宮棄置已久，“寥落”說明昔盛今衰，這顯然是一座冷清荒涼的宮苑;次句暗示古行宮環境和主人公所處時令，宮中花開紅艷，應是美麗春天，但中間卻著一“寂寞”，似在以花喻人，揭示宮女命運;三句交代人物，令人驚異，宮女本應是“雙鬢鴉雛色”，孰料卻已白頭，結合四句“閑坐說玄宗”可以推知，她們正是天寶末年進了上陽宮而幸存下來的老宮人。這些宮人如今只能閑坐回憶玄宗曾經駕幸上陽宮時的情景。這二十字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宮女們進宮時，花容月貌。美艷無比，但她們卻常年被幽禁在行宮之中，或許玄宗曾經來過，但更多的日子，她們寂寞無聊，日復一日，花開花敗;年復一年，青春消逝，紅顏漸枯，白發頻添。然而她們身處與外界隔絕的冷宮，與外人沒有絲毫接觸，因而別無話題，只能說天寶時玄宗舊事。更讓人悲憤的是，這一話題，幾十年來，或許她們說過多次，但這次恐怕仍然只能說它了。此景此境此情，令人掩卷凄絕。“寥落”的環境，“寂寞”的情懷，“閑坐”的無聊生活，二十字就表達了《上陽白發人》的全部內容。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二》評論此詩“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明胡應麟《詩藪·內編》說此詩“語意絕妙，合建（誤為王建作）七言《宮詞》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可見前人對這首詩以少總多的敘事手法給予了極高評價。

★作者單位：甘肅西和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