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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

2015-05-30 10:48:04文珍
上海文學 2015年11期

文珍

1

老宋出院后知道大局已定,表示希望我和他一起到遠方去。我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他要求坐火車去,我也沒問他是不是打算懷舊。手忙腳亂收拾了包裹,買好票的當天夜里我們就上了車。

坐夜車總有一種駛過陌生人睡夢的感觸,因為窗外一閃而過遙遠溫暖的亮光,像他人的平靜生活偶爾倒影在我們破碎的波心。趁熄燈前我倆洗漱上床,在臥鋪上像兩尾分頭擱進冰箱的直挺挺的魚,聽著車廂駛過鐵軌的轟隆聲,閉眼不看窗簾外那些稍縱即逝的幻影。

但是我們的手穿過護欄拉在一起。

這是開往加格達奇的K497,綠皮車。還沒到春運期間,破舊的車廂沒什么人,車外溫度大概零下十五度左右,什么地方也許在悄悄地漏風,合衣蓋著被褥還是覺得冷。有時薄窗簾被風吹動,遠處的山嶺輪廓突兀地逼近,像個張著大口的巨獸。我覺得恐懼,拉著老宋的手緊了一點兒,突然發現他在黑暗里看我,眼睛閃著光。

他輕聲對我說,要不要下床,到接縫處抽一支煙。

我本來懶得動,想了一會兒,說,好。

接縫處有個大爺已經在那里抽煙了。看年紀叫大爺也不完全合適,因為我們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但我也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他無比漠然地看我們一眼,繼續守著彈煙灰的地方。接縫處的窗沒窗簾,外面黑黢黢的。

我倆也點上了煙,開始抽。一時間三個人噴云吐霧,整個接縫處白煙繚繞,廁所里有人咳嗽了幾聲,是個女的。老宋看我一眼,眼睛很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前一起看過一個國外的黃碟,就是在火車的廁所里。但是這里不行,這里太臟了。而且到處都是人。中國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對于那位準大爺來說,我們倆才是突兀的存在,只能希望不大地等我們趁早離開,還他一個人的清靜。廁所傳來動靜巨大的沖水聲。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大姐頭發蓬亂地出來。我認出她來了,她就是熄燈前老坐在我們車廂門口桌前的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帶了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出門,一路上都無聊地望窗外,偶爾低頭看看手機,和那個男孩說一兩句指令性的話。喝點水。吃個蘋果。坐著,別亂動。很生硬。

我悄悄和老宋說,這婦女會不會是個人販子。

他說不會吧,這孩子都這么大了。雖然比一般村里孩子白凈點兒,但還是不如城里小孩洋氣,看這女人的眼神也不怯。

現在這個疑似人販子出來了。她已經認不出我倆就是一直坐在下鋪不耐煩地等她從桌前走開的人了。廁所的窗戶拉開一半,一開門,一股裹挾著曖昧臭氣的強冷空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哆嗦。就這樣的廁所還親熱?瘋了。

斜覷老宋一眼,他也明白了。掐掉煙,兩人沉默地相跟著回了籠罩在腳丫子味和方便面味里的鋪位。我先爬進黑暗里,摸了一下包,還在枕頭上。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也上去了。

這次我倆沒有手拉手。他輕聲說,睡吧。

我把氣味復雜的被單拉低一點,不讓它靠近我的嘴:睡。

2

第二天早上起來陽光分外燦爛。外面一定是下雪了,世界才會這么明亮刺眼。有人在連接處叫,沒水了沒水了!我看了老宋那邊一眼,蜷成一團躺著,背對著我。我猛然間懷疑他已經死了,輕輕捅了他幾下,心都涼了,他才睡眼惺忪地回過頭:到站了?

我說,沒,就是看你醒沒醒。

還有兩個小時才到站。夜里面經過的那些鄉村和城鎮都被遠遠拋諸身后,好像從未在太陽下存在過,要么就變成了曾經確鑿虛度的過去。那個婦女沒坐在桌前,大概半夜已經帶著孩子下車了。我沒脫衣服,一整夜和衣而眠,經過一整晚的人味發酵,早晨起來車廂里暖氣特別足,襪子里的腳和背脊都流汗,眼睜睜看著鐵皮盒子正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冰天雪地里蜿蜒而前,卻絲毫無法解救車廂里的燃眉之急。我想下車在月臺上涼快一下,想抓一把雪呼地蓋在滾燙灼熱的臉上。但窗戶鎖死了打不開,很絕望。

老宋,外面下雪了。

他沒理我,起來后一直在窗前興致勃勃地翻一本地圖冊:你看看這段。加格達奇區位于黑龍江省西北部、大興安嶺山脈的東南坡,在內蒙古自治區鄂倫春自治旗境內。地理坐標為東經123°45′至124°26′;北緯50°09′至50°35′。南、西面和鄂倫春自治旗毗鄰,北面與松嶺區接壤。總面積1587平方公里。

我念出聲。挺正常的一簡介啊,怎么?

還沒發現問題?

什么問題?

你再仔細念一遍:加格達奇區位于黑龍江省西北部、大興安嶺山脈的東南坡,在內蒙古自治區鄂倫春自治旗境內。

啊?這地兒到底歸黑龍江還是歸內蒙古?我總算明白過來。

這是個非常古怪的城市,從理論上來說基本是塊巨大的飛地,明明在內蒙境內,又隸屬于黑龍江,是東北大興安嶺地區的首府。老宋洋洋自得,繼續念書:

大興安嶺是至今東北地區唯一的“地區”,首府加格達奇作為地區公署駐地,人口十二萬多,具備了地級市的規模,但很難撤地設市。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大興安嶺地跨兩省區,所轄的加格達奇和松嶺二區理應劃入黑龍江,但實際上卻一起劃屬內蒙古。這無形中形成了一種“雙管”的格局……由于加格達奇區和松嶺區在地理上屬于鄂倫春自治旗,為此黑龍江省政府每年都必須支付一定的費用給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基于各種原因,呼倫貝爾市和鄂倫春自治旗紛紛要求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收回加格達奇和松嶺兩地,政府、人大、政協多年來多次向上級要求,但兩地作為歷史遺留問題,同時涉及林區和國家林業局利益,成為短期內無法解決、只能維持現狀的棘手問題……

這事真復雜。我舔了舔嘴唇。你口渴嗎?

老宋陡然從對中國國家地理的新奇大發現中回過神來,虛弱地轉過身子,指著嗓子說,確實渴。直冒煙兒。

帶上車的兩瓶礦泉水早喝完了。上大學時每次坐火車還知道帶個保溫杯接水,現在早不記得了。不過帶了也沒用。剛才在床上就聽見下面喊沒水了沒水了。如果沒有冷水,那也就等于沒有熱水,這么多人干渴難耐,總有人會想法兒接熱水放涼了洗手洗臉喝掉,一滴不剩。

等列車員推著餐車過來,再買兩瓶礦泉水。我擔憂地看著老宋皸裂黑紫的嘴唇,他的臉色比昨天上車前更差了。

為了忘記這臉色的威脅,我想立刻和他躺在同一個被窩里,大開著窗戶,讓中國北方的新鮮空氣大量不要錢地涌入,而我們像兩只灰熊一樣安全快樂地在被窩里滾來滾去。

轟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餐車終于推過來了。

3

在加格達奇站下車是下午三點半。月臺上特別冷。我一下車先是覺得涼快,剛長吁一口氣,厚羽絨服隨即被寒意穿透,整個人瞬間變成一個凍僵的鐵錨,舉步維艱。老宋穿著防寒服鼓鼓囊囊,倒顯得胖了不少。

說加格達奇是塊飛地,可這塊飛地占地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十二萬人在上面討生活。他看起來是不冷,下車后還在滔滔不絕:也不知道這里的人和別人介紹時算自個兒是東北人還是內蒙人。

我打斷他的暢想:你就這么愛來這三不管的地兒?

也許就因為這兒三不管。像我一樣。他興致很好地高聲背誦起那首我們課文里都學過的詩來: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去,去去。少來啊。我說。

而且這兒還管著大興安嶺。大森林哪兒都不管,只歸這里管。他伸手往虛空信手一指:穿過大興安嶺一路向北,就是漠河了。我們國家最北的地方,有極光。

他之前從來沒說過想去漠河。可是我猜他如果可以,也巴不得去看看。

這個火車站很老,月臺那邊正好停著一輛開往牡丹江的K7108。老宋正說著話,突然出神地看了一眼K7108。

你又想去牡丹江了?我說,就因為南拳媽媽那首歌?那也十多年沒聽過了。

月臺上提著包拖著箱子的人來人往。說時遲那時快,老宋低頭突然開始小聲哼:誰在門外唱那首牡丹江,我聆聽感傷你聲音悠揚,風鈴搖晃清脆響,江邊的小村莊午睡般安詳……

這個部分的副歌是女聲。他憋細了嗓子,很入戲。過一會又自己切換回粗一點的男聲: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啊,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

我不理他,隨他逗。老宋病后從一個理工科宅男變成了一個旅游迷逗逼,這轉變太大了,讓我挺不習慣的。他好像這一刻才重新發現這個世界的諸多令人留戀之處。也好像在這一刻才突然重新發現了我。

仍然是為了懷舊,老宋特意在網上訂了個蘇式老房子改造的家庭賓館。三點半到站,折騰半天住進去以后才發現情調有余暖氣不足。從火車上帶下來的那點兒燥熱早在冷空氣里消散彌盡,好在洗澡水夠熱。我幾乎快被燙掉一層皮地飛快沖了一個澡,一下子鉆到冰窖一樣的被窩里,差點兒喊出聲。老宋匆匆擦了幾把身也過來了,從浴室到被窩才一分鐘路,進被窩時渾身的水珠冰涼。

這地兒太他媽冷了,到底有暖氣嗎?實在不行,得換房。都凍死人了怎么住啊?我他媽本來就快死了。

老宋的偽京腔憤怒地、色厲內荏地一連串往外蹦,聲音發著顫,摟住同樣冷得發抖的我。他從上學開始來北京打拚十多年了,一個浙江人,現在一開口就是兒化音。我想起他剛下火車時唱的南拳媽媽:到不了的就是遠方,回不去的就是家鄉。莫名其妙就掉了淚。

他看我哭就害了怕,摸索著,戰栗著試圖用吻堵住我的眼淚。欲望像凍在冰坨里的動物,漸漸焐化了露出輪廓,旋即飛快冒出熱氣,開成一鍋熱騰騰的好湯。暖氣也漸漸熱起來。大概是賓館現燒的。之前沒住人就關掉,省錢。

飽暖思淫欲。我倆趁勢好好地來了一回,事后在床上放松地攤開四肢,心滿意足地。

老宋說,以前沒發現什么都不干,耗在一起這么快活。我們不吵架有多好。還有好多地兒沒帶你一起去看呢。漠河,牡丹江,伊斯坦布爾,喀什,柬埔寨,瑯勃拉邦。以前太傻了。真的。老以為還有一輩子,慢慢耗。

我頭枕著他胳膊,聚精會神地研究天花板上的圓鈕到底是燈還是別的。我從來都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每個酒店天花板上都有。簡直是標配。

但是他一抒完情,立刻陰郁起來:你其實壓根沒原諒我,就是覺得我快完了,可憐我,讓著我,是不是?

我們說好了的,不說這個。我驀地背過身子,不再枕著他的手。

有好長一陣子,我其實挺恨你的。他不理我,自顧自往下說。恨你不在意我,恨你老威脅我說要離開,恨你寧愿和朋友發短信,聊天,吃飯,看電影,就是不回家。為了氣你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可干了又特別空虛。有時也害怕,覺得對不起你。那陣子跑業務酒喝太多了肝疼,就老咒自己:活著沒勁,他媽死了就好了。我死了,你一定該后悔沒好好對我了。很可笑吧,我就是希望你悔斷肝腸。結果靈驗了才知道,最悔的他媽是我自己。

我不說話。我還在生氣他剛才說快死了的話。他使勁扳我身子,把我的臉對準他的臉,說:我說的是真的。真的。

男人痛哭的臉原來真的有一點可笑。我硬著心腸說:我有什么可后悔的?犯錯誤的又不是我。我一直好好地待在原地又沒走。

他沉默著,手慢慢伸過來,想繼續讓我枕著。我梗著脖子,不動。

他反倒高興起來:你真生氣了。

我說,神經病。

別一下子對我太好。別因為我要死了,才對我好。

我咬著牙說,你就是賤,不習慣人對你好。

我以為這么說他該生氣了。說完過一會看老宋,居然在沉思。

他說:你說人是不是都愛犯賤?是不是其實都不知道怎么對對方好?

4

加格達奇市區不大,說是興安嶺地區的首府,可到處都破破爛爛,凋敝衰敗。一般城市入夜以后總會顯得光鮮些,但是這兒路燈一開,黃光里的街道高低起伏,狹窄泥濘,更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城市了。聽說之前下了好幾場雪。今晚還得下。我們在附近的小館子里隨便吃了點面條,老宋說明天正好可以看雪景,可我想總共才十二萬人分散在這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白茫茫一大片幾個黑點,聽上去感覺不免凄惶。

我有點兒后悔陪老宋來這么荒涼的地方。顯然對身體沒有好處,那么冷,雪地又潮。但他卻一直挺高興,說這兒發展不好很正常。以前林業管理的舊體制廢除了,1970年代內蒙古版圖又外擴了一次,收回了好多原本劃給黑龍江的地方,包括加格達奇。現在黑龍江不能完全管自己屬地里的城市,內蒙又嚷著要收回,結果哪個省都不愿意給這地區投資,生怕回頭發展好了,沒準就歸別人了。

還是有個歸屬好,別兩頭落空。他邊走回賓館邊說。沒名分到頭來也沒著落。

我假裝沒聽懂這弦外之音。人都不喜歡名正言順的,覺得悶。

最后就知道了,得有人管著,有人送。

我知道你就圖這個。

也不是。他說,也不全是。

第二天上午在市區里才逛了小半圈我倆就重新回到了僵硬的琥珀昆蟲狀態。右手插在他羽絨服左兜里,就像上大學剛談戀愛一樣。但是這會兒他的手也像個冰坨子,一碰兩人都打哆嗦。

這個城市名字和歸屬地都離奇,陳升和左小祖咒還在什么歌里唱過,但實際上卻是最乏味不過的一個縣級市,地圖里都說了,四五十年了,一直沒法撤縣設地,沒法改變歸屬性,住著那十二萬人,也一直沒法告訴別人自己到底是東北的,還是內蒙的。

問了賓館前臺半天,只有一種東西堪稱本地特色小吃:麻醬拌面。在市中心找了個人還比較多的館子要了兩碗,也覺得不過如此,太干。老宋吃了一口果然就不吃了,仿佛咽下去特別困難似的。走前醫生和我說過,這種情況很正常,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盡量吃有營養的流食。但是他又特別不樂意喝粥,想吃烤腰子,大棒骨,羊肉串。真要了又吃不下,只能擺在那兒看看,看它們從冒著裊裊熱氣一點點變涼。

這里也有楊國福麻辣燙,無名緣米粉,真正開遍長江以北。這讓加格達奇更像一個平淡無奇的北方城市了,剛走過的街道轉過臉就忘了兩旁的專賣店名字,最好的牌子也不過就是貴人鳥,以純,真維斯,勁霸男裝。全中國的縣城都長得一模一樣,連專賣店的女售貨員也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站在店面百無聊賴地往外瞅,外面來去匆匆顏色黯淡的本地人,絕不往專賣店里多看一眼,飛快地走開生怕被拉進去。燒烤店的生意還沒上來,兩個大姐在嗑瓜子,聊家常,逗隔壁店家跑來跑去穿得圓滾滾的小孩。還有白天基本沒生意的小發廊。偶爾棉布門簾子嘩啦一聲,走出來一個穿得過于厚實一臉懵懂相的女孩。

他們都在笑著,大人和孩子。他們看上去都像是會在沒有溫度的陽光里永遠活下去一樣。長大,老去,買菜,做飯,談戀愛,逛街,生小孩,有人死了就參加追悼會,回來繼續該吃吃,該喝喝。我心里發緊,突然覺得好不公平。

老宋平靜地說,我這么渺小的人死了,地球照樣轉。你也一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想方設法把我忘掉。

我吃了一驚地看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拉著我的手的關節凸起,很瘦。輕輕地摩挲著,一下一下。我垂下眼,不再看那些路人,想說點什么,終究沒說出口。

你又不高興了。老宋呵呵地笑起來。這樣不好,諱疾忌醫。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我對你雖然不夠好,有一點還是好的,什么都不瞞你。

我終于說,你就沒想過這樣對我挺殘酷的。不管告訴我什么,都不擔心我承受不起。

他說,可你承受得起。我知道你。我也承受得起。這很正常,也很真實。

說點別的好不好?我幾乎是求他。說點兒高興的,別老想著這檔子事。

其實也沒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就是陪你溜達溜達,再四處看看。說實話,有時候都有點兒不耐煩了。老等著,也挺磨人的,又疼。有時候就想,活著這么累,還好我不用一直活到老了。你還得繼續熬著。

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我抽出手:你再說這種鬼話最后一次,我就走,立刻,馬上。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他笑起來,容忍地看著我,像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孩。我不喜歡他這樣看我。這樣讓我覺得他好像已經是個鬼魂,慈愛地看著在人世繼續跌爬滾打煎熬數十年的我,而自己已經超脫了。

路過一個農貿市場,老宋突然饞起來,決定買一斤橘子,金燦燦的,提在手上。得意非凡地舉著看。說在陽光下顏色真好,像列賓的畫。

我們回去在床上吃橘子吧。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風流倜儻裝不像,就顯得有點兒猥瑣。但我喜歡這股子蠢勁兒。

還沒吃晚飯呢。我故意說。

老宋說:饞不死你。做一回,少一回。

這句話聽起來特別耳熟。最早在一起的幾年,不停地鬧分手。年輕時都特別能作,一不高興了就威脅他今生緣盡,相忘江湖。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哄回來,每次上床和好時都咬牙切齒地說:這么桀驁,誰知道將來你是誰的女人呢。做一回,少一回。

起初幾十次他真的數,后來漸漸數亂了,就不數了。架還是吵,只是頻率漸漸降低了。這都多少年了。總超過八年抗戰了吧。

我倆約好誰都不提他病的事,我一般不犯,但他老犯。真沒想過一個癌癥病人會有這么強烈的欲望,也許因為肝離前列腺比較遠,不大影響功能。看了診斷書以后我也不太管了,來者不拒。也許我也想著:做一回,少一回。

其實什么都不做,就是摟著這個熟悉的日漸松弛的肉身也挺好。我假裝沒看到他日漸灰敗的臉色,和化療后大把大把掉在枕頭上的頭發。隨身帶了些止疼藥,只要他一說肝疼就給他吃,飲鴆止渴。他特別愛吃橘子,如果不肯吃藥,我就出去給他買橘子,一個橘子送一次藥。其實我嘗過那藥一口,也不怎么苦。他可能就是想撒個嬌。那么就慣著他吧—— 一直也沒有這樣過。以前一直都是對抗,性,關系。

家里人不太知道這些事。沒敢和婆婆說實情,只說是良性的,可以控制。否則絕不會讓他出院,早哭天搶地地過來了。哪怕在醫院等死呢,也要化療個一二十次的折騰得不像人形毫無尊嚴了再死。我也沒和我爸媽說。也幫不了什么忙,平白地讓他們擔心,犯不上。

這終于變成我倆的秘密,一個天大的,又像兒戲的秘密。有時候我覺得我也挺沒心沒肺的。但是我們遇到的那個醫生說,他這個拖的時間太久了,治與不治都差不多了。我們才剛分居半年多。他一直以為肝疼是被我氣的,也沒自己去醫院看看。后來體檢的時候才發現有問題,已經來不及了。

我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就這樣死在床上。然后我一個人鎮靜而哀痛地走出去,叫醫生,報警。但是這想像最終也沒實現。每次事后他都頑強地挺直起身子來,甚至有力氣下床去拿紙巾收拾殘局。

會不會其實搞錯了,其實你壓根沒得病。我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你還能活億萬年,我都化成灰了,你還在這世上炯炯有神。

老宋說,別罵人啊。你才千年王八呢。確證了好幾次,真沒治了。沒病前我哪這么流氓。

那個房間的暖氣后來特別特別足,又開始像那個火車車廂,干燥悶熱得讓人發狂。我想盡辦法打開了鎖死的窗,幾朵雪花順著風斜斜地飄進來,落在皮膚上像一個個冰涼的吻。天色越來越暗,我們吻了又吻。不知道從哪里飛進來一只跌跌撞撞的飛蛾——多半是樓道里飛進來的,不太可能是從戶外進來的——我要把它趕出窗外,老宋攔住我說,別,外面零下二十度。

我說,可我最怕蛾子,會掉粉。

會掉粉那也是一條命。放出去就死定了。

老宋確診后特別地多愁善感。他都這么說了,我就不說話了。我們衣服齊整地并排靠在床頭,看那只蛾子孤獨地在屋子里盤旋,想像中翅膀上看不見的粉撲簌簌地一直往下落,落得我渾身發癢,百般不寧,只好問老宋:就它一只怎么繁衍后代?就算熬到來年春天也是孤家寡人。

可能有過伴,死了。

實在忍不住,我說:死了也干凈。活著的那個更寂寞。歸根結底也是要死的。

人活著是不大有意思。他茫然地盯著那只蛾子。你知道嗎,我現在特別慶幸和你沒要小孩。

以前不是這樣。要不上孩子,老宋老怪我。也拿婆婆的話壓我,旁敲側擊告訴我家里人都急得翻墻上樹,懷疑我不愛他,偷偷吃口服避孕藥。光為這個也吵過不少次。后來看病的時候我順便也讓他去查了一下男科,這么多年的沉冤終于得雪:精子活力不足。想想也是,一個病人。

現在萬事皆休,終于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在一個沒人知道的飛地,一個無人入住的小賓館,沒有小孩,沒有第三者,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蛾子盤旋往復。我很少想到永恒,但這一刻,我的確希望時間可以停止。

他打破了這沉寂。到時候……你別難過。

我說,你管我呢。

那些影視文學作品不是都說,人要死了,就得表現得糟一點,那樣真死了,活著的人就不會太難受。可是我又不甘心。我還是愿意你記得我。別太難過,也別完全不難過。別總記得我,也別完全忘了我來過。活過。愛過。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不應該拉著你陪我到處跑,和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有點兒警覺:你回頭可別犯傻,偷偷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去死。你別逼我把全世界都翻過來。

老宋說:開什么玩笑。我還想能多看你一眼,是一眼。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他這么深情款款。為了制止他繼續說,我倆就又來了一次,這次我沒什么欲望。也許他也沒有。只是覺得應該如此,否則無法確認對方和自己的肉身存在。但是他的聲音明顯不對勁了,好幾次呼哧呼哧喘息著停下,歇一會再接著來。我說,還行嗎。他咬著牙,說,還行。

疲倦漫長的等待中我睜開眼,看見窗外的天漸漸黑了。最后幾朵雪花在路燈的光里飄進來,輕柔地打了個旋兒就消失了。這一夜就像是和人世間永訣,我好像也已經死了很久了,但是死人們還在徒勞無功地做愛。無休無止。

5

我們原本說好一直走到大興安嶺深處的雪鄉去。最好能摘到幾朵野生雪蓮,再抓只野雞,燉了給老宋補補身體。自從在報紙上看到大興安嶺最后一個伐木人也行將轉業、無數間小木屋廢棄在冰天雪地里的新聞,他就魔怔了,老說想去森林,挖松茸,抓野兔,自己燒篝火,住小木屋,當野人。也許能從此跳出三界輪回,長生不老。

所以我們才會在這么冷的天氣跑出來。我和家里人說是出差,和單位上是說請年假回家。他沒告訴他家里人生病的事,但把病情診斷書給領導看了,回來笑著對我說:你肯定猜都猜不到,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已經參加了我的追悼會。

老宋對生死如此灑脫是我意想不到的。這說明我以為很了解他,其實對他了解還是不夠。知道那件事之后我們冷戰了半年多,病情初現征兆乃至于迅速惡化也差不多是這半年的事。老宋說這是報應,是因為對不起我,馬上就現世報。他笑著說,死在你手里也算值吧。誰讓我們一開始老賭咒發誓呢。

真的,大學時壓根沒遇到什么事,就老愛賭生咒死。剛談戀愛時我就喜歡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他起初說,你死了我當然就只能跑到教學樓頂上一躍而下。過幾年又問,說,最多大哭一場,然后過兩年再找一個,告訴她自己有多喜歡前面那位,你永垂不朽。再后來,再問,就說,煩不煩啊,老說這個。

為最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摔過東西。離家出走。一結婚就覺得從此完蛋了,永遠陷落到婚姻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了,恐懼庸常恐懼得渾身發抖。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對他要求特別特別高,也特別特別容易失望。也是為了氣他,讓他難受,故意說一些有的沒的,又老嚷著要出國讀書。其實也就是在地鐵里背背單詞做樣子。哪有那么大的勁頭,突破萬難跑到別人的國家去做二等公民?除非是遇到天大的、過不了的坎兒。和平時代,又哪來那么多天塌地陷的事?

但也真就是遇到了過不了的坎兒。還不是老宋生病,是老宋出軌。

我還記得那一年事特別多。開頭還挺好的,繼續一起上班下班,偶爾還琢磨著去哪團購點好吃的改善生活。但還是老吵架。那是結婚以后的第四年,談戀愛以后的第七年。我們談了三年戀愛才結婚,所以也算某種意義上的七年之癢。他從某一天開始指責我的缺點就是脾氣太硬,要強,而且又不懂服軟。我說奇了怪了,你以前也不是這么一個直男癌患者,什么時候好飯好菜養得你這么大男子主義了?

出去遛彎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也發謬論。真奇怪,拉著你的手,就像拉著自己的。

我剛開始以為他是說熟悉親切,后來才知道是說沒感覺。

以前是我老挑他,那一年他特別挑我,各種看不上,習慣,愛好,甚至見識脾氣。如果我生氣了也不哄,打開車門跑下去了,他就自顧自開走。我再流著眼淚一路轉幾趟公交車回家。當時就以為恐怕真得離婚了,但又死活想不通,都提過,但每次提總有個人不接招。就這么一直耗著。每天早上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這么對我,憑什么?恨得咬牙切齒,說實話咒他早死也不是沒有。

有時候偶爾兩個人都在家,興致來了做一桌子菜,他也不好好吃,沒說幾句又戧戧上了,我拉開門請他出去,當他面把沒動過的飯菜全扣地上。他就真出去了,我也不打電話。最滑稽的一次,是兩個人先后離家出走,結果在市圖書館外狹路相逢。他看見我有點喜悅,說,我準備還完書就到外地去,讓你今晚獨守空房,悔恨萬分這樣對我。我說,奇了怪了,你為什么不后悔這么對我?

就這么別別扭扭冷戰了一年。過年的時候家里人都看出來他對我不像從前,言不聽計不從,甚至于處處針鋒相對。忍著過完年我對他說,要不就離了吧。他說,為什么?

我說,這樣耗下去,我們對自己的評價越來越低,對彼此的不滿越來越多,對未來越來越灰心失望,何必呢。趁沒有孩子早點兒離,也算是放彼此一條生路。

攤牌的那天正好是情人節。他在燈下看我良久,我穿的正好是談戀愛時他給我買的一件睡衣,上面有兩只小熊親親熱熱地聞著花,拉著手。老宋表情多少也好像有點兒觸動。又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懷疑你在外面有人。

我說,神經病。

我去年偷看了你的日記。他像是下了決心,咻地甩出一張王牌。

我一震。日記里是有那么個人,可那基本上是個文學形象。我沒當成作家,但愛好了文學那么多年,一直還保留了點小資情調,婚姻生活多么平淡,就想像了有那么一個初戀男友對我戀戀不忘。其實我早忘了他,也就是除非寫日記時發泄發泄不滿。

你那么深情款款地懷念他……往事,時間,地點,氛圍,都那么真切。我才知道你其實不愛我,一點也不。老宋傷心地說。所以我也在外邊找了個人,我覺得她是真喜歡我。我也……挺喜歡她。

后來的事就都不用說了。那個情人節的夜晚基本上就被這一句話給徹底毀了。我日記里那個人是文學形象,這么多年從沒聯系過。可老宋這個“她”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活人,工作客戶,隔幾禮拜總有機會見一面。我搶過他手機,發現就在當晚他們還偷偷摸摸發了幾條短信,就是那種,故意不直說但留有無限曖昧余地的短信。我看完順手就把手機從窗戶外扔出去了。十二樓。還在正月里,正好有人在窗外放煙花,手機掉下去的時候,一大朵煙花轟然升起,配得正好,挺壯觀的。

我咬他,踢他,搧他耳光,歇斯底里地尖叫。他架住我,被打急了也回擊我,但是手不重。我沒想到自己會哭那么慘,那一刻真覺得天塌地陷。跑下去把他手機撿回來,拚命翻他手機里那個人的電話號碼,未遂,那個支離破碎的手機被一把奪去,我沒有老宋力氣大。我質問他:你怎么不繼續給她發信息?情人節啊,你發啊,發啊。你怎么不繼續發?發一整夜?

老宋簡單地說,你瘋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他眼中面露喜色。也許他才是真瘋了。

鬧了一整夜之后他第二天還得繼續去上班。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哭,哭得蹲在廁所的地上直不起身,照鏡子的時候發現眼睛紅得像兔子。冷戰后他一直嫌我心思不在家務上,這次我把家里收拾得特別井井有條,拖地、洗衣服、換床單、刷馬桶,目的大概也只是讓他回來以后悔斷肝腸。不知道為什么,這段關系里我們都發了瘋一樣想要對方后悔,談戀愛、結婚全為了這么個目的,為此目的可以不擇一切手段,這個目的就是一切結果。

等痛哭流涕地把馬桶刷得像剛出廠,我收拾好東西,也就是換洗的幾身衣服,幾本書,洗漱用品,出了門。和單位請了假,把手機的芯片取出來扔在包里,買了張新卡換上,坐車到天津,又從塘沽坐船去了蓬萊半島。渡海的時候我望著茫茫水面流淚,想好了靠了岸找個沒人的礁岸就跳下去。

結果一靠岸我餓了。聽說那里的海鮮特別特別好吃。我找了個小館子,繼續流著眼淚一個人自斟自飲,喝了兩大瓶青島生啤,又干掉一大堆海鮮:筆筒魚、生蠔、海兔子。總共才二百塊錢不到。喝醉了搖搖晃晃回到旅館,一覺醒來覺得好像沒那么想死了。為了個渣男,憑什么?但仍然一直躺著流眼淚,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七年到底發生了什么,兩個人的關系會不可救藥至此。

那頓海鮮是我的最后一頓晚餐,此后我在旅館里整整待了一禮拜沒出門。除了偶爾下去吃頓免費早餐之外,一直睡,睡醒以后就哭,哭累了打開電視看一會新聞又睡。七天之后我終于膩味了這種悲痛的儀式感,忿然決定涅槃重生,再戰江湖。換回以前的芯卡,準備回去上班,和這個該死的渣男離婚,迅速回到舊日的秩序。把芯片裝上的那一刻收到無數條未讀短信。一條條看過去,大部分都是廣告信息,也有工作上的事。他也發了幾十條,無非就是你在哪,快回來,回來以后再說。諸如此類。沒說我錯了。沒說我愛你。

我沒回復。

離島的時候再渡海,我異常平靜地望著灰藍色的茫茫海面。這次沒有死,將來大概也就不會想死了。我人生的某個分身大概已經死在了島上,但是新的又開始重生。生生死死,周而復始。不那么恨,也不再相信愛情。或者說,不再相信自己以為的愛情。

回北京后我在單位附近租了個小房子。他偶爾給我打電話,我不接,他也就算了。過幾天再給我打一個,有時候神經質起來,一連打兩三個,也都統統不接。他也打我辦公室的電話,聽出來是他聲音,就掛斷。

后來也發短信給我,說對不起。知道自己無法被寬恕,但是希望能夠再見一面,好好談談。

我刪掉信息,從來不回。又過幾日,給他寄去了離婚協議書。他那邊終于消停了。

消停了八個多月,十月份的時候,我終于可以不吃安眠藥安穩入睡、也不會在噩夢中淚流滿面地醒來時,突然收到了老宋的一條新信息:我就要死了。希望死前能再見一面。

還是以前賭生咒死的那一套。我鄙夷地想。

但是過了兩天他突然在下班后出現在我單位門口。一看他臉色我就嚇了一跳:瘦得像個鬼,而且是個臉色蠟黃的鬼。我好歹也瘦了一些,但他看上去掉的斤兩顯然更多。如果比拚冷戰受折磨程度,那么他這次又贏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目不轉睛地,像很多年沒有見過似的,需要仔細辨認清楚到底是不是眼前這個人。他手里還拿著一張紙,遠遠沖我揚了揚。神情仿佛還有點得意。

我渾身顫抖,走過去,保持尊嚴地接過那張我以為是離婚協議書的紙:簽好了?低頭看完以后卻笑了:老宋你從哪個醫院搞來這么張鬼東西。為了演戲你也真是蠻拚的。

他不答,說,你瘦多了。

不是因為心疼他,只是因為他心疼我,我的眼淚立刻猝不及防地流出來。但表情還是笑著的。抬頭看他,淚眼中只見他嘴唇不停哆嗦。

大哥你的戲真未免也太足了,不參加奧斯卡實在是可惜了。我說,我服了,你贏了,成不?

他不說話,繼續呆呆地看著我,臉色特別難看。

我臉上還依然保持著一個僵硬的笑,但是漸漸笑不動了,也變成了哆嗦。哆嗦劇烈得漸漸讓自己都害怕起來,兩個膝蓋互相碰撞,像篩糠。拿著那張紙的手也開始抑制不住地抖。我倆一起在十月底深秋的黃昏里發著抖,就好像兩個害了帕金森病的病人,面對面地站著犯病,說不出話。

那瞬間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后來對老宋說:生離死別這種事,還真是他媽的不能亂賭咒。

6

從加格達奇才剛到伊爾施,才到大興安嶺邊緣,還沒正式進阿爾山森林公園,沒想到老宋就徹底不行了。肝疼得特別厲害,最嚴重的時候手腳發紫,滿床打滾,真的就像書里描寫得那樣,“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一點沒錯。更談不上再親熱。腹部浮腫起來,不能碰,一碰就淤紫一大片。有一晚他昏過去了幾十分鐘,醒來以后吐了點血,不多,紫紅色,應該是上消化道出血。他說沒胃口,但一直腹瀉不止,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拉的,都好多天沒正經吃飯了。

連夜把他送去當地醫院。醫生像看見一個鬼:病情這么嚴重還在外面亂跑?真想死在外頭?又罵我:她是你家屬還是你仇人?她怎么也不管管?

我對醫生說,我知道,我們過兩天就回北京住院去,也不去大興安嶺了。

醫生對我翻了個白眼,大概是從來沒見過說話這么不著調的家屬。他走后病房就剩下我和老宋兩個人。老宋躺在枕頭上,對我說,還沒帶你去看那小木屋呢。只能等下輩子了。

我哭得一時說不出話。他就自顧自地說: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做心理測驗,每次選理想中的房子,我都選小木屋,你都選海景別墅。那時候我就想,看來這輩子我們過不到頭了,終極目標都不一樣。怪不得吵架后你拎上包就去了蓬萊島。你走那幾天,我其實查到了你船票的信息。果然是蓬萊,和我想的一點沒錯。就知道你在什么時候都不會虐待自己。吃海鮮了吧還?是不是還喝酒了?

我破涕為笑:吃了。吃了快二百,可撐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那什么你。媽的,和別人怎么什么亂七八糟的都說得出口。

我當時是想吃完海鮮跳海來著。我說。你不知道那里的蝦爬子多好吃。你也不知道你當時有多王八蛋。

他吃力地想伸手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但夠不著,只能在昏暗的光線里徒勞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拿嘴湊過去,讓他捂住。他慢慢別過臉,我猜他大概也流淚了。

大學的時候我們總是坐火車去旅行,也總是上車吵架、下車吵架、在外地吵架。當然要好的時候比起來稍微更多一些。那時常常坐不起臥鋪,經常攢了半天錢,才能買得起兩張去程臥鋪,返程只能硬座。到現在我還能想起硬座的燈從來不關,慘白的光照得所有人灰敗不堪,就像此時老宋的臉色。因為擔心扒手,我和老宋兩個人只能一個人睡,另一個人撐著。有一次他睡著了,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口水。我替他擦掉,看他睡著以后松弛下來的眉眼,鼻子,嘴,一樣樣看過去,突然想,這個人大概就是這輩子最親的人了。

等他醒來以后我取笑他,他說:你以為你沒流過!上次你趴我腿上睡著,我半個襠都濕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尿褲子了呢。

那次我們嘻嘻哈哈了很久。那一路都沒有吵架。所以一直記得,特別好。

在老宋的堅持下,我們回京依然買了火車票。還是那同一趟車的返程,K498。兩個上鋪。

這次我提前在超市買了個杯子。但是老宋已經喝不太下去了。他突然說想喝芬達。他一直就喜歡橘子口味的東西。不管是真橘子,還是汽水。

我突然問他,你想過沒有,這么多人,這么年輕,為什么偏偏是你?——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錯了什么?

老宋說,可能是當銷售員當久了,老得喝酒。也可能是被你氣的。

我說,你到現在還賴我。

是啊,不該賴你。他想想又說。說到底還是我做錯了,我對不起你。我一直都特別后悔。

我說,我也有錯,我……

他遞給我一張紙巾,低頭喝芬達。小口小口啜飲,一小瓶喝了好久,很珍惜。我就再也、再也說不下去了。

回去仍然是夜車。仍然不時有一閃而過的光。有的時候是黃光,有的時候是白光,還有些時候是綠光,像微暗的嶙峋的鬼火。黑暗世界里有很多未知的東西讓我害怕,也許老宋也害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夠讓他不怕,除了緊緊地拉著他的手。

也不知道那只飛蛾后來死了沒有。老宋和我一起凝視著窗外,突然說。

7

老宋追悼會上,那個姑娘也來了。就是那個“她”。她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面,戴著一副大墨鏡。我不認識她,可遠遠地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幢幢人影、哭聲和說話聲都遠去了。甚至連老宋死掉這件事本身也變得遙遠了。我眼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沒有我想像中好看,是個普通人,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的氣質有一點點像大學時代的我,連發型都像,清湯掛面。老宋一直就喜歡橘子口味,不管是真的橘子,還是芬達。

我分開人群走過去,站在她面前。她本來一直低著頭,看我過去猛地揚起臉,好像怕我打她。但我當然沒有。我甚至還注意了一下她穿的衣服。她沒穿正黑色,呢子大衣是一種很深的葡萄紫,戴了個乳白色假珍珠胸針權充白花。如果是我,可能也會這么穿,不太礙眼。但是我今天穿的是一件橙色的衣服。我是這么想的:老宋那么喜歡吃橘子,希望他眼睛最后是甜的。

兩個女人這樣對站著不說話也很奇怪。是她主動開的口,她說,對不起。真的。

我說,沒關系。這也不怪你。

看不清墨鏡后面的眼睛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只看到兩行淚從墨鏡后的臉頰上直直地流下來。墨鏡反光,照見我沒什么表情的自己變形的臉。

她說,他病了以后……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他最后受了很多苦吧。

我還是忍不住埋怨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怎么就沒發現他?早點去醫院,也許還有救。

她避而不答這個問題,用力咬住下唇:除掉工作關系,我們私底下也就見過兩三次。過一會兒說,就那么兩三次,老宋還老提起你。他說你挺好看的。今天見了,比我想像中還好一點。

我想說謝謝她,又覺得有點惡心。想了想,終究沒說。

她擦掉墨鏡后面的眼淚,說,我走了。臨走又突然回頭:老宋最后一次給我信息。他說,他覺得其實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我。但是他覺得他這輩子就認識你,你也就認識他。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但是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我看著葡萄紫呢子大衣遠去。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但也許她只是為了安慰我。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妒忌我,很奇怪的,我也一點都不妒忌她。畢竟人都已經去了。一切都永遠地,永遠地改變了。

他走了以后,我總夢見那個沒去過的林間的小木屋。陽光燦爛,但天上飄飄灑灑地下著雪,天特別藍。老宋笑嘻嘻地從小木屋后面鋪滿雪的小路上走過來,手上提著一個什么,有時候是只雪雞,有時候是個兔子。他在夢里終于長生不老。有時候我也會夢見那個女孩一閃而過,還是戴著墨鏡,看不清楚面孔。關于老宋到底最愛誰這個問題,我們所有人都再也無法知道真相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事情已經這樣,愛啊不愛啊贏啊輸啊什么的也沒那么重要了。人世間有些事情往往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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