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是個工作狂,無論在醫院,還是療養院里,依然給作者寫信、打電話,組稿、催稿,幾乎從未中斷過。生病兩年,他給作者寫過的信,至少有六七百封,而信末“梅朵于病中”這行字令人動容,友情加悲情,使作家們無不從命。當劉賓雁、黃宗英、理由等大牌名家的報告文學,由他轉寄或直接寄到我手上時,我心中每每充滿感動,這是梅朵在幫我“輸血”呵!
其間,梅朵除每隔一兩個月,回編輯部看望個半天,還先后給我打過三四十個電話,寫過四五十封信件和便條,我是他的重點談話對象和幫助對象。可惜,我手頭保存下來的信件只有六七封了。
我對梅朵的認識,從這些信中得到了升華,由敬重而敬畏,他是我編輯生涯中的楷模和精神支柱。至今重讀我所保存下來的這幾封信,依然感慨不已。梅朵在信中談稿子,談構想,談人事,對我有熱情贊賞和鼓勵,也有嚴厲批評和責備。他的信中充溢著對我的信任與厚望,以及讓我難以承受的重托。梅朵不僅一直指引我的編輯道路和創作道路,還在調教我的為人處世,指引人生道路。
梅朵的信都是對癥下藥的。當時,我很想寫東西,稿約也多,常常為擠不出時間寫作而痛苦、煩躁。1981年下半年最忙時,北京電影制片廠編輯要讓我請三個月假,將在《青春》雜志上發表的一篇報告文學改成電影劇本。沒吃過改編苦頭的我,不知成功率低如流星落入手中,心向往之,躍躍欲試,卻又不能從工作中抽身,時不時有點鬧情緒。
梅朵在電話里已經勸慰過我,1982年元旦那天又來信敲打說:
達成兄,新年好:
一定要把編務工作做好!寫劇本事,我自會關心的。
我覺得你與小肖應該把雜志看成你們的事業,因為我等都已經老了。切切不可把它當作跳板,而要全力以赴地把雜志辦好!
做編輯的,與搞創作的還有不同,趣味要寬廣,要能兼容并蓄,要真正貫徹百花齊放。而搞創作的則總首先歡喜自己這朵花的,不然,他也不會去栽培她。你說是嗎?
小肖忙時,要互相幫助。你們兩個是雜志的未來,要全心全意地放在雜志的工作上。
《文匯月刊》在報告文學篇目大幅增加后,因“失實”而帶來的麻煩也越來越多。洋洋萬言的文章,一個細節一句話,都有人給刊物寫信來要求“更正”,有的合情合理,確屬作者失誤,有的則吹毛求疵,無理取鬧,不達目的不罷休,到《文匯報》黨委告狀,甚或上門吵鬧。
1982年伊始,“失實”問題接踵而至。先是1981年10月號發表的趙麗宏、樂維華的《太陽在呼喚》,說到陳喜德在研制太陽能高溫爐過程中,受到一位連英語ABC都不認識的工程師嘲諷、訓斥,而在試驗成功后,這位工程師卻高調在發明者下面署上公司名字,合影時居中站立。文章刊出后,他的上級單位來函稱報道不實。但事實確鑿,我們未予理睬。
1982年2月號發了三篇報告文學,竟有兩篇被告到《文匯報》黨委。一篇是北島化名李平寫的《在帷幕后面》,其中有一處寫到崔美善曾遭遇家庭生活的不幸,“那純潔真摯的感情曾被殘暴地踐踏過,最后離異才使她得到安寧”。崔的前夫寫信來,說作者偏聽一面之詞,要求更正,但又未提到具體事實。報社總編馬達批示:“進一步了解?!绷硪黄菑埻Α菚悦駥懙摹稅?,在冰球隊翩翩降臨》,文中寫到運動員楊某與女朋友分手前,女朋友曾說過,“要么結婚,要不就吹”。女方所在單位的校刊編輯室,為之出頭,要求刊載他們近萬字的澄清文章,并威脅,如不刊登,將采取下一步行動。
而1982年8月號,郭寶臣的《責任》中,寫到一位外地作者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韋君宜寄送蘋果,被韋君宜嚴厲批評。這位外地作者說韋沒有批評過他,文章失實。而郭寶臣本身就是韋的部下,這細節則是韋的子女提供的,但稿子未經韋君宜本人審查,我們作了更正。繼而,總編輯馬達又批示:“一定要送審。”難怪馬達盯著我們一定要送審,他和《文匯報》黨委也被告狀者弄得頭痛不已。
報告文學影響極大,一有差錯就會造成傷害,所以報刊領導一再要求送審。但報告文學作家主張文責自負,認為保證真實性,主要仰賴作家的深入采訪和自身責任感。他們對送審的態度是反感和反對的,因為“送審”常常是稿件有去無回的代名詞。許多單位領導和審稿人,在真實性這個扯不清的問題上橫生枝節,經常用莫須有、讓人哭笑不得的意見,對稿件予以否定或拖延,以致作家的艱辛成果付之東流。
報告文學名家肖復興,是我們的骨干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對那些“領導意見”不以為然,言詞激烈地敦促我們不要搞送審制度。
1982年5月5日,他來信:“陳愛蓮一文,我以為可以收到你們編選的集子中。中國歌舞團內部來信的指責,我看無關大局?!?/p>
1982年12月5日,肖復興自中央戲劇學院來信:
今天收到你的來信,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報告文學弄得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前些日子《文藝報》、《人民文學》召開座談會,我因事沒去,但聽說是劉賓雁的《千秋功罪》惹了漏子,有告狀的,中宣部要起草個文件:以后報告文學送審。大家都不同意,文件未發成。不過聽《北京文學》的同志講北京市委自己立了個文件:要送審。不知你處如何?如果這樣的話,報告文學無法寫。光是圍繞報告文學的真實性就會有扯不完的皮。
你身兼作者和編者,兩者之苦,均都嘗到??戳四愕男藕?,很是感動。我無力相助,只是以后凡需要我做的,盡請吩咐,我定當鼎力。
他還說及正在采寫的《宋世雄,該給他一枚金牌》:“宋世雄稿寫成后,我請電視臺的那位陪同我采訪的同志看一遍,他沒有提出意見。宋世雄太謹小慎微了。本來還有些材料可用,無奈和宋世雄達成協議,只好割愛,剩下這一些宋本人大致同意的了。不必給他看?!?/p>
1983年12月末,我催促肖復興將下期要發的《草原》改樣趕快退我,他回復道:
為了使信早點寄到你那兒,小樣我不寄了。
內蒙古劉鐘齡本人及單位,我看不必寄小樣了。你們現在怎么了?膽小了?怎么又要恢復送審制度呢?這可太不利于報告文學創作了。前些天,《人民文學》召開報告文學座談會,有人就又提出送審問題,大家都反對,《人民文學》亦不這樣做,你們怕什么?
在內蒙古時,我曾和劉本人講過一些具體想法,他也表示同意,你盡可放心就是了。否則寄去,年底他保證寄不回來,不知一耽誤要何年月了。
希望你們不要來這一制度。否則,這報告文學可就難寫了。我上封信提及的兩個題材,有何意見,盼告。
肖復興多年后,才先后出任《小說選刊》副主編、《人民文學》副主編,這時還是純粹的作家身份,站著說話不腰疼。梅朵這堵擋風的墻不在,稿件出了問題,《文匯報》黨委唯我是問,“罪責”難逃呵!我最大的能耐,也只能“陽奉陰違”,來得及就送審,來不及就拉倒。
我常常網開一面,特別是對有影響的名家,我相信他們的認真、負責和嚴謹,能夠堅守道德底線。如果要求一律送審,有些報告文學就不可能問世了,1984年4月號上發表的孟曉云的《胡楊淚》即如此。這篇文章影響極大,沖擊了人們的心靈。李銳同志還熱情地加了按語,由中組部批轉全國,掀起一場學習運動。刊物供不應求,我們只能加印了十萬冊簡裝本《胡楊淚》。
《胡楊淚》在1983年年底寄我,作者自身不很自信,寫道:“時間倉促,寫得粗糙,如不滿意請不要轉其他刊物,直接用掛號寄還給我?!蔽铱赐旮寮?,感到極好,極具震撼力,要求孟曉云馬上送審。1984年1月20日,孟曉云回信說無法審稿:
來信和清樣收到。錢宗仁的采訪除了與他本人談了,還找了阿克蘇地委宣傳部長談過。此線索是新疆新華分社的記者提供的?!豆饷魅請蟆吩谌ツ臧l過他事跡的簡短消息,后來湖南省引起重視,派人調查寫材料證明當時整他是受極左路線的影響,在老家整他的人不是“文革”中死了就是犯錯誤開除黨籍。新疆自治區常委湯文(名字兩個字看不清)對他寫的自傳(較長)確有批件,這些都有復制件,可以多方證明,他的經歷是真實的,而不是編造的。送審往哪兒送呢,沒有一處是全部了解他的經歷的,因為他走的地方太多,經歷太坎坷,塔里木農大對他以前的經歷也不會調查。如果一定送審,是否寄到阿克蘇地委宣傳部部長宣惠良處呢,他肯定不會有異議,因為他一直是幫助和支持錢的,給他送審不過是走過場,還不知道他是否在阿克蘇,他是新疆文聯的,常去烏魯木齊等地開會,能否在短期內寄回來,我不敢保證。我看送審的意義不大,你意如何,請來電告知。
收到你信的同時,收到錢宗仁的一封信,寄去供你參考。
所幸,這個沒有送審的稿子平安落地,孟曉云也因這篇成名作在報告文學界一炮打響,《胡楊淚》毫無懸念地獲得了1983-1984年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不過,后來在1986年5月號上,我們發表她的一篇只有四千多字的《“百萬富翁”和“?!薄罚€是踩到了地雷。這篇寫廣州“周生記”太爺雞的報告文學,說及主人公周德良的人生坎坷,曾一次次被“權力”扼殺。文中并未點名,但其中一位“權力”還是來信抗議了。
1987年2月,我們把抗議信轉交孟曉云,她多次寫信解釋,對方不僅將復信復印張貼,還提出:“在《文匯月刊》上就報道失實的那一段文字發表‘更正聲明,說這是他廠黨組織,也是他個人對解決此問題的起碼要求?!本旁麻g,孟曉云告訴我最新發展:
今晚和周德良通了電話,他不同意發“更正”,他表示至今認為他講的都屬實,如果這個人告到他所在黨組織,他可以向組織寫書面說明,告到哪兒也不怕,他們相距三公里,為什么她不告他呢?周意別理她,沒必要和她糾纏,你越寫回信,她越覺得你有負于她,越沒完。
我看別理她算了,又沒有點她的名,誰讓她對號入座呢。由她告去,告不出什么名堂(周德良說,如需要他出庭,他也無所畏懼)。
貴刊也沒有必要再寫信給她,也不要向她許愿什么,反正我是不準備寫信給她了。
雖然事情不了了之,我和孟曉云卻都被糾纏了七個月。這還不過是許多糾纏中的一件,而比這慘烈的糾纏一年至少有兩三件。一個“失實”,少則糾纏個把月,多則半年、一年,讓人不堪其擾。我組稿已經來不及,哪有精力反復給告狀者耐心答復,并給黨委寫問題的處理情況匯報。
我還留存著一份1982年11月28日給報社總編馬達寫的“經過與教訓”:
作為經手稿件的報告文學編輯,我應負較大責任,本人要引以為戒,吸取教訓,加強責任感和審稿,涉及批評一方或可能毀及他人聲譽的情節,尤需慎重。萬一發生失實,應敦促作者及有關人員抓緊更正,不能拖拖拉拉。
除我主觀的原因外,我也覺得忙得團團轉,也是出差錯的原因之一:每期要發三四篇報告文學,都是“熱炒”,小樣來不及寄還作者過目、審讀,核實工作較粗。同時,我還要看一般來稿和外出組稿,我已多次提出,一個人不行,而月刊目前忙閑不均現象較為嚴重,懇請調整力量,加強報告文學一欄。
任勞容易任怨難,我覺得吃力不討好,忙得四腳朝天,還要寫這種違心的檢討,心里彌漫著消極情緒?!皺z查”交了三天后,收到梅朵的安慰信:
現在你是重擔在身,切切不可表示任何消極情緒,因為影響不好?!皥蟾嫖膶W”出現一些小問題,應在意料之中,根本不必為此而憂心忡忡,只要以后特別注意,事后對作者再三交代,堅持事實的真實就可以了。如果因為出現小錯而就灰心,那么“報告文學”這一形式又當如何呢?
雖然現在我不在崗位上,真有什么責任問題,完全由我承當即可。如有什么情況,請告訴我,我可以寫信跟馬達同志等領導同志說明,不能因為一點小錯,而對同志責難過分。
我總覺得你正在事業發展的時機,因此對人處事,應該謹慎、周到,不可完全憑個人感情用事。對朋友(對同志也是一樣)寧可別人負我,不可我負別人。在這方面要作為自己的座右銘。人一定要做到忠厚待人,這樣自己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切切不能責人太過,原諒自己太寬。什么事都應想前、想后,想想自己。這樣什么事就都會有一個好結果了!
我總以為真誠兩字是做人的準繩。就我自己來說,我寧可失掉一切,但決不做偽善之人。
這些我都說遠了!主要你一定要振奮精神,而又要能夠團結同志,現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擔一份領導工作,但擔子既已加在身上,則必須全力以赴。
別的不多談,請保重身體。
隨后,梅朵在回來探視時,給我打氣,但我聽不進去。于是,他之后的幾封信,不斷提醒我記住自己黨支部書記的身份,甚至引用了許多馬克思主義大道理,激昂、高調。這些話,如果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我會很逆反,當作耳邊風,但出自梅朵口中,雖然缺少吸引力和說服力,但我還是能感受到他的拳拳之心,他的真誠。為了能說服生性執拗的我,激勵工作情緒起落不定、任勞而不任怨的我,他才不惜動用馬列主義“重武器”,像給孫猴子套上“緊箍咒”。
1982年12月26日,梅朵來信:
這次到滬,感到你怨氣沖天,情緒很大,這怎么行?如果你這樣,別人怎么辦。雜志是黨的事業,你作為黨員、支部書記,應該有任勞任怨的態度……也許你又要諷刺我什么“你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是你不應該做一個清醒的馬克思主義者嗎?如果你不是力爭做一個清醒的馬克思主義者,你的報告文學又怎樣向前大踏步的發展呢?寫體育健兒終究只是一個方面,你的眼光必須寬廣些。我覺得你的理論書讀得太少,你似乎瞧不起理論,這是絕對不對的。讀理論也主要是使自己觀察生活能更深入、更尖銳些?,F在你應該開始一個新的起點,更加沉著地跨出自己的步伐,切切不可再有搖搖擺擺的現象,切記!切記!
張曉明調來月刊事,我與馬達同志談了兩次,他已一口同意。周玉明則慢慢再說,兩個一起提,反而一個都不成。等我回來工作后再與領導商量,你應該與小周講,讓她沉住氣。
別的不多談,保重身體,因為你的擔子很重,更要注意身體。
梅朵一連兩封信,結尾都是要我保重身體,因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但這純屬紙上談兵。事實上,工作操勞太過,加上“失實”問題糾纏不休,晚上熬夜寫作,超負荷的運轉,我已無法保重了。七月間在體檢中發現,我五年前查出的一個肺部陰影,大了三分之一。醫生說需要休息,也可能需要手術。梅朵知道我查出問題,但不愿放過我,因為另一位副主編謝蔚明也在住院做手術,我留著還能幫助運轉。他也知道,非常時期,我盡管有病有牢騷,但為了他,為了刊物,絕對不會貿然抽身養病。
北京的前輩和朋友也知道《文匯月刊》三員大將都病了,給以深切問候。北京人民體育出版社的頭頭殷之慧,是《文匯報》老人,梅朵、謝蔚明的老友,又是我們的作者劉進元的頂頭上司。其時,我和《體育報》記者吳曉民合寫的關于中國跳水隊的一本書稿,已經劉進元編發后送她審稿。
殷之慧來信說:
八月二十五來信收悉,得知您真的患了良性肺瘤,十分掛念。這次您來北京,日夜兼程地趕跳水一稿,這種苦差使,特別傷神。您的病不一定種因于它,但加快了病程是毫無問題的,為此,我確實從內心感到歉疚與不安。
改稿看了,印象還是好的,比初稿充實多了。問題是這次比賽成績不好。作為編輯的我,處理問題更應“謹慎而穩健”。我對年輕作者感情很深,十分關切、愛護,對他們作品,嚴格而柔情。在這一點上,我與年輕的進元,時常有分歧。他年輕、熱情,好朋友,講義氣。
老梅的病,主要是心情不好。您要好好地勸勸他,已經六十二歲了,現實一點算了,何苦與自己過不去呢。老謝的病,叫人擔憂,盼望手術后是個良性瘤就好了。如見到他倆,千萬替我問好!問唐海等同志好!
與之同時,收到了好朋友陳祖芬的信,她問候了我和梅朵的病情。這位堪稱中國稿債最多的大忙人,信寫得很長很動情,讓我很感動:
從吳曉民那兒知道你病了,你是太拚了!在上海時我就覺得你“形容枯槁”了,我就覺得你要榨干了!你伴隨著足球隊和跳水隊在突飛猛進!你的報告文學有著令人目眩的進步!梅朵更是經常夸耀你!我預感到你的報告文學將要震動文壇,可惜,我的另一個預感捷足先登了——你病了!
真是不幸!對于又要上班,又要寫作的人,只能把健康化作時間來用!但是,風物長宜放眼量,你毀掉身體的同時也是在毀掉你的報告文學!無論如何你要停筆休息一個時期了!我今年虧得聽從別人勸告,休養了三個月。所以我“五一”后才得以寫了幾篇東西。你也必須忍痛停筆了!退一步,進兩步呵!
我今天與此同時發一信給梅朵。吳曉民說你天天去看梅朵,我很感動。我知道你和梅朵之間的真摯的、難能的友誼,所以我希望你收到我這封信后,好好勸勸他。我給他的信,他明天傍晚能收到,我怕他看了這封信受不了。我一直贊賞梅朵的魄力和拚命精神,他極率真,我也不會繞著彎說話。我給他寫了封直言相勸的信,但我心里又很擔心他的身體。你是他的好友,我希望他看這封信的時候,或者之后——反正,是明天傍晚——你能在他身旁。我是真誠地希望他一切都好的,他又一向對我那么好!千萬請你勸慰他!只要他能把身體搞好、家庭搞好,那么你,作為他的摯友,便是真正地救了他了!我若在滬,我可以當面和他說,現在寫信總寫不清,只能求助于你!望你讓他冷靜地、客觀地看待事物!
我給梅朵寫的,我想你若在他身旁,他或許會告訴你的,你便可以勸他。人只有在事業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命,才能體會到生活的實際意義,才能過得充實而免去一切煩惱——世人的誤會、非議等等。只有閑人才有時間去為了瑣事喋喋不休,一個忙于事業的人是可以置一切于不顧的。除了事業其余一切都是虛幻的。梅朵的工作是眾所周知的,無人不感佩的!他必須自拔,振奮起來,以勃勃的精神去獲取博大之生命!請你在這個時刻,他為難的時刻,多多幫助他!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又有著難得的精神,你好好照顧他吧。你自己也是病人,千萬珍重!
祖芬 ?匆匆不盡
1983年元旦,梅朵來信告訴我,為解決報告文學人手問題,他已使出渾身解數,在找總編馬達后,又找報社常務副總編陸灝。他還提醒我,要正視勁敵北京的《時代的報告》改組,為“報告文學專欄”竭盡心力:
我已經給陸灝同志寫了信,談到了你的困難,特別是《時代的報告》改組后,有了一個勁敵,必須有人幫你一同搞“報告文學”,希望他能同意把張曉明調給月刊。我談到你既要負責報告文學的欄目,又擔任黨支部書記,讓你更要去處理一些復雜問題,確有困難,希望領導能體諒這一情況。同時,我又給馬達同志寫了一封信,也談到了這個問題。我是盡我之力所能及了。說實在的,我對月刊這種情況,也很想離開。我的年紀也該做些研究工作了,如要繼續搞刊物,也不是無處可去。只是自己對月刊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感情。
我希望1983年成為你創作上的新的起步,一定要寫出有些分量的作品!對題材要努力開掘,展現思想上的光芒!
現在“報告文學”一欄,必須竭盡一切力量,在《時代的報告》還沒有打開局面之前,要鞏固我們的陣地!你應該有堅決使月刊立于不敗之地的信心,而且把自己的心血撲在上面,使之實現!
《時代的報告》來勢兇猛,報告文學的編輯抓稿全是這么虎視眈眈。我敬重的朱寶蓁大姐,是從《人民日報》文藝部調來擔任《時代的報告》編輯部主任的。在梅朵來信后二十天,到上海組稿的寶蓁大姐來訪未遇,在我辦公桌上留條:
剛才來看你,等了你一個小時,你還沒來。你的辦公室也沒人。
梅朵同志回來后,請你無論如何為《時代的報告》寫篇報告文學。
你手邊是不是有一些你們不準備用而有一定質量的報告文學,可轉給我們考慮。
《時代的報告》由著名報告文學家黃鋼創辦、主編,幾乎與《文匯月刊》同時面世,但命運迥異。1981年,文藝界出現“極左”傾向,《時代的報告》開始大張旗鼓地批判《太陽和人》作品,引起了極大爭議,報告文學作家對他們敬而遠之。之后,由中共中央宣傳部與《人民日報》、安全部三家聯合下達文件,正式通知改組《時代的報告》,聘請《人民日報》原記者部主任、著名戰地記者兼作家田流出任主編,《人民日報》的著名詩人程光銳任副主編,并重組編委會。1983年1月,《人民日報》正式接管《時代的報告》。
寶蓁大姐就是在刊物改組的背景下,到上海組稿來的。我們是對手又是朋友,沖著寶蓁大姐的人格魅力,和我對她的敬重,我給她一些備用稿,并替她請來一批上海作家開組稿會。
十一月間,寶蓁大姐又來信問:“不知你是住院還是回家了。胸膜腫塊觀察、治療的情況怎么樣?念念。等你身體好了,一定給刊物寫篇報告文學,我們盼望好久了。”
1984年后,《時代的報告》改名為《報告文學》,這大概是要跟過去的名聲徹底告別吧。而且,他們大手筆地改組編委會,陣容堪稱豪華,有他們編輯部的頭頭腦腦,有操持國內最具影響的《新觀察》、《人民文學》、《文匯月刊》雜志的實權人物,也有一批第一流的報告文學名家。
編委名單(以姓氏筆畫為序)是:戈揚、田流、劉賓雁、喬邁、朱寶蓁、李延國、陳祖芬、谷樺、蘇曉康、周明、張鍥、林里、羅達成、祖慰、袁鷹、錢鋼、理由、黃宗英、程光銳、傅溪鵬。我每次參加編委會,都有一種膽戰心驚之感,要是這么多名家都給他們稿子,我們就岌岌可危了?!秷蟾嫖膶W》對編委逼稿甚急,我一拖再拖,直至朱寶蓁大姐退休后,升任副主編的傅溪鵬一催再催,才給他們一篇近三萬字的報告文學《闖蕩在太陽旗的國度》。傅溪鵬很滿意,稿子做了當期頭條?!靶狻钡拿范洳粯芬饬?,批評我肥水外流,竟給人家送頭條。
其實,在報告文學風起云涌,受到民眾強烈歡迎和關注的時代,我們要警惕和競爭的對手何止《報告文學》一家??!當時,所有的大牌刊物都在下大力氣抓報告文學。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當數中國作協的嫡系刊物《人民文學》。北京的朋友、報告文學家們不斷給我送來消息。
1982年10月31日,還在國家體委宣傳司崗位上的魯光,在寄來為我們新辟的《報告文學討論》趕寫的創作談時,寫道:
讓你焦急了!實在抱歉!
這段時間,忙于去印度的準備工作。“談”一直在寫。但我不會寫這類文字,苦煞人了!現寄上,不知合要求否?
26、27、28日,作協開了個報告文學座談會,在和平賓館八樓開的。你的朋友們幾乎都出席了。又是差了你這員干將!人們說,你晚走幾日,也就趕上了。會議內容,一言難盡,得花千把字才能說清。下午還有別的會等著我,時間已到,只好先不寫了。估計,別的同行會函告你的。
12月20日,陳祖芬在退回《人生的抉擇》小樣時,附信說:
是明年第1期發還是12期發?我可能元旦后就走了—— 一過元旦就走。因近期政治學習、編輯約稿太多,我根本無法寫作。所以,原計劃月中寫出的報告文學要拖到月底了。
現在各報刊都重視報告文學,《人民文學》14日在新僑開一天報告文學座談會,王蒙主持,馮牧、袁鷹、劉劍青等都參加了。王蒙說現在是一個報告文學的時代,說報告文學題材的領域可更為寬廣。馮牧談到報告文學的政論性(我沒去,會后高遠來對我說的)他們希望每期至少發一篇報告文學。參加會的有蔣子龍、張潔、韓少華、韓靜霆、王宗仁、楊匡滿、郭寶臣……
雖然,我把報告文學當作事業來做,全力以赴,把“心血撲在上面”,但我的狀態是累并埋怨著,感到吃虧。我理想中的報告文學事業,應當包含編輯和寫作兩部分。而現狀是寫作愿望、寫作才能全被編輯工作吞沒了,我怎么有“新的起步”?
放不下心的梅朵,1983年伊始,1月15日又來信給我“洗腦”了。而且,在關鍵語句下還畫線強調:
這一陣,你是辛苦了!但絕不能有任何感到吃虧的情緒。你當然有創作的才能,卻不能因此就輕視編輯工作。不是有很多人,一輩子就撲在這工作上嗎?當然,你有寫作才能,將來不會埋沒你的,你放心!但是作為一個工作者,干任何工作,都必須有一個高尚的境界,這絕不是什么教條,而是必須如此。
我聽師大的一位教授跟我說,他們有位學生投了一篇關于王申酋的報告文學。過去市委由于五票對四票不同意刊載有關他的報告文學。但這些投反對票的人,已離開上海,因此這篇報告文學所寫的對象是完全可以登的。這樣一個堅持真理的人正是黨所要樹立的榜樣。孫治方同志的事跡不是廣為宣傳嗎?王申酋的精神與孫治方是完全相同的。特別他作為一個年輕人,更是難能可貴。這樣的烈士不宣傳,那宣傳誰呢?我希望你們考慮刊用。如果藝術質量較差,可讓作者修改,或由你加以潤飾。此事切切給我一個決定的回音。
我的小信封已用完(我雖在養病,卻一直在繼續組稿),希望讓小胡再寄一點給我。
有很多事,我已在電話里講了,這兒就不多講了。小肖如果來上班,讓他給我來信。
梅朵讓我趕快搶出關于王申酋的報告文學,但北京的雜志消息靈通,下手比我們快,他們讓理由這位高手來采寫,而且稿件馬上就要刊出了。我們只能放棄,《文匯月刊》也有打敗仗的時候。然而,之后我始終未見“王申酋”刊出。直至2005年,才在理由的一本集子中看到《倒在玫瑰色的晨光中》,和他寫的讓人唏噓的“題記”:
此文歷經一番坎坷。一個震撼性的采訪線索吸引我直奔上海,遇到許多新聞界同行,也遇到明星記者金鳳大姐,從她口中得知,這一題材遭到封殺。然而,我已箭在弦上,心有不甘。遂將此文寄給湖北的編輯朋友,隱去主人公姓名以及虛化事件發生的地理背景,得以發表在武漢的報刊。如今恢復原貌,但收集時猶感歷史之殘酷!文中主人公的全部行為止于思想,但殺戮思想的先驅者,似乎是人類社會之惡癖。
1983年2月初,梅朵又來信要我們明確分工,制定、落實新一年的工作計劃。而且,他提出了十分詳盡的具體設想:
達成:據說老陸(灝)找你們少數人開了一次會,要做出一個改革的計劃來,我認為極好,是到時候了。
我以為,把工作落實到每一個負責人的身上,訂出努力目標非常重要,但還要在欄目上有新的設想,要有一點新氣象。
關于定人定工作的問題,例如說報告文學:參加這一欄目的人,可以是三個人,他們每期應組織高質量的報告文學四篇,每年至少應有六篇被人選載,最好能達到十二篇這個理想的數目。負責這個欄目的人,除了組織報告文學外,應負責有關報告文學的作家介紹及評論。
例如說,小說,參加這一欄目的人,可以二至三人。他們應每期組織高質量的小說三至四篇(總數20頁)。每年至少應有八到十二篇被轉載,因為小說轉載的雜志比報告文學多,因此相應地轉載的數目應該增多。此外負責這一欄目的人,除了組織小說外,應組織作家介紹及作品評論。
這是刊物的兩個重點,應該全力以赴地搞出個特色。
其他欄目如何分工,則要參照編輯部現有的具體編輯來考慮,不能死硬規定,本來應該是戲劇、電影、音樂、舞蹈歸一人至二人負責。理論、雜文、自由談歸一人負責。但看來小余既然已經對電影比較熟悉,電影還是應該劃給他分管。
這是我初步的設想,主要看你們弄出一個具體計劃來,我再來加以補充。這個初步設想也僅僅供你及楚良、老徐、小余、小肖等商量,暫時不要公開,不然計劃未定,又造成許多矛盾。
另外,陳祖芬同志來信,她希望《最佳年齡》及《中國牌知識分子》被推選參加評獎,我已給信周明同志,因此你準備的復印稿,就照這兩篇準備好了。
這兩天身體又有些不適,我就不多寫了。但身體總的情況已大有好轉。
梅朵這計劃,雖則詳盡、周到,但人手不到位,設想終成無米之炊。我苦苦支撐著,熬到1983年7月梅朵歸隊,才去徹底檢查病情。七月底,我曾給部隊詩人、老友李松濤回過一封信,說及病情和心情:
你信來得正好,我剛剛病倒了。五年前,我右肺查出的一個腫瘤,我一直沒在意,這次拍片一對照,大了三分之一以上,醫生一定要我開刀。我還幻想能否做做氣功穩定住,我就不開了。但恐怕可能不大,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
前天接《北方文學》信,要我去哈爾濱參加一個筆會,我還在猶豫,雖然去并不影響病情,緩緩長大的瘤,還是良性,但太吃力了不行。
我已不上班,每周去兩次拿拿信而已。工作已交掉了。我要愛惜一點自己了。
但我只對自己“愛惜”了一個星期,就在家待不住了。我牽掛工作,更牽掛梅朵,他剛養病回來,有一大攤子的事,怎么能把“報告文學專欄”完全扔給他呢?我又恢復了邊養病、邊工作狀態。九月間,我借去北京組稿之機,還特意趕到通縣,那里的鶴翔莊療養院,正在辦一個全國輔導員學習班。我不想手術,傻乎乎地想請這些被吹得神乎其神、能肉眼看到腫瘤的“鶴翔功”大師,判斷一下病情。誰料我一問三不知,發現他們完全是在做糊弄人的把戲。我對氣功的信念,就此成灰了。
奇怪的是,梅朵回來,如定海神針,有他的支撐和借力,我壓力驟減,心情放松了許多。而我肺部的陰影,似乎也怕梅朵,居然停滯下來。醫生也同意我保守治療,但讓我休息數月,定期復查。我陽奉陰違,一個多月后,就完全恢復工作。不過,我盡力遵守醫囑:不能太累,不能寫東西,而且絕對不能熬夜。我忍痛調整了生活節奏,之后有八九個月只當編輯,不寫東西。
三十多年過去了,讀著梅朵的信,依然心潮難平,總覺得他還在身邊——身子佝僂卻有神,清瘦的面容漾著熱忱笑意。不管我聽得心服,還是心煩,他照樣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給我做思想工作,“一定要犧牲‘小我,為《文匯月刊》的‘報告文學專欄全力以赴!因為你是骨干,是黨員,是支部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