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曼娟,1961年生,現任臺灣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海水正藍》、《緣起不滅》、《永恒的傾訴》、《溫柔雙城記》等多種。曾獲臺灣雙溪現代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小說第一名、中華文學散文獎第一名、臺灣中興文藝獎章等多項。
嗶嗶,嗶嗶。
我的手機在皮包里溫柔地鳴叫,只有兩聲,便寂靜下來。我正享用著面前可口的晚餐,坐在對面的朋友阿命抬起頭:“有簡訊啊?”她撇了撇嘴角:“真幸福,有人傳簡訊給你。”這一說反而令我不好意思掏出手機看簡訊了。阿命說她和先生戀愛的時候也有收不完的簡訊;她說她一直不會用電腦打字,為了回復簡訊才學會的。然后,他們結婚了,然后先生去了大陸,然后有了外遇,現在不但不傳簡訊,連手機都不打了。她向我坦承,自己的手機并沒有搞丟,也不是沒電了,只是懶得帶在身上,反正沒人會打來,帶著多麻煩。我聽她淡然地說著,始終沒有把手機拿出來。
我不喜歡手機,不喜歡隨時被人找到,但我卻是很喜歡打電話的。小時候家里剛安裝電話,我總是借故逗留在離電話最近的地方,每當電話響起便飛奔著去接,心臟撲撲地跳著,興奮又緊張。好些年之后,開始有傳呼機B·B·Call,那時候聽一個朋友說,她的妹妹得了癌癥,隨時有病危的可能,母親于是替他們兄妹三人都辦了傳呼機。從此,不管她在上課,或者吃飯,或者搭車,只要Call機響起,她便感到欲窒的痙攣、無比的驚惶。這件事或多或少影響了我對于手機的看法,我認為一定要十萬火急找到你的事,通常不會是好事,就像在深夜里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
到香港教書時,香港的手機使用率已經普遍到人手一支的地步了。任何人在任何時間都有可能被找到,如此一來,人與人的關系是否就可以更緊密、更誠信了呢?我曾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聽見一個男人接聽手機,當時正過了銅鑼灣,一群時髦的年輕人笑著、推著擠上車,那男人卻對著手機說:“我很忙啊,是啊,在深圳啊,你自己去啦,不要等我了……”
就在我從香港返臺之后,發現臺灣的手機普及率也大幅升高了。每個學生幾乎都有一支手機,那仿佛是作為一個人類的基本配備了。課堂上手機鈴聲不斷,我只好下令,凡是課堂上誰的手機響起,就要請全班同學吃金莎巧克力。如此一來,教室里果然清靜許多,只是在圣誕節前夕,整間教室這里嗶嗶,那里嗶嗶,都是傳簡訊的聲音。嗶嗶,嗶嗶,逼得我快發瘋了。聽說有的老師是用更強硬的方式處理,只要手機一響就抓起來往窗外丟,不管是在一樓,還是十一樓。我相信這樣的做法必然可收到殺雞儆猴之效,但我目前還做不到,一方面擔心殃及無辜路人,一方面顧慮到手機實在是犯罪的淵藪。校園里曾有學生偷竊,只為了買最新、最炫的手機。我特別邀請作詞人方文山來班上演講,同學們紛紛搶著和他合照,紊亂中竟有兩個學生的手機失竊了。手機本身的價值,使它充滿欲念,誘人犯罪。
手機的功能愈來愈多,不只是通話而已,可以玩游戲,可以拍照,還可以喂狗。我的另一個朋友瑞瑞則把手機當成裝飾,每半年就要換一支新款手機,標示出時尚品味。
我從餐廳出來,微笑著讀完簡訊,回電話給等候著我的那個人:“嗨,吃完啦?”那人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散發著欣喜的光亮。我忍不住仰頭看著夜空,有多少人正在講手機?是否因為那千絲萬線看不見的牽引,使這座城市遼闊美麗?
(選自臺灣圓神出版社有限公司《時光紀念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