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谷天堂地獄

韓良露（臺灣）

韓良露，臺灣作家、美食家，曾任廣播電臺主持人等。著有《美味之戀》、《生活捕夢網》、《食在有意思》、《狗日子·貓時間——韓良露倫敦旅札》、《他方的28次方》等多種。

舊金山一直是淘金的城。一代又一代的移民，懷著對金礦、銀礦、太平洋鐵路的夢想，來到舊金山尋找他們致富的機會。今天，新的淘金目標是微晶體，淘金城則跨過了灣區，變成帕拉歐托（Palo?Alto）到圣荷西（San?Jose）之間那塊叫“矽谷”的地方。

雖然早在一九三九年，惠普公司的創辦人惠利特（Bill?Hewlett）和普卡德（Dave?Packard）就已經在帕拉歐托成立公司，但一直要等到兩位斯坦福大學學生賈伯斯（Steve?Paul?Jobs）和沃茲尼亞克（Steve?Wozniak）在自家的車庫中成立傳奇的“蘋果公司”后，矽谷的淘金熱才正式開始。整個一九八〇年代，光是斯坦福大學附近的洛斯亞托山丘一帶，即開立了數百家專門提供電腦業創業的投資基金公司，當時有人戲稱，全美國二分之一的創投基金都到了矽谷。

在雅痞文化、雷根主義、高科技萬能的潮流之下，矽谷也成為全美國離婚率最高、自殺率最高、吸毒率最高的白領高級住宅區。不少淘金族淘到金后，卻失去了家庭、健康和生命。

—九八〇年代晚期，矽谷幾乎成為地獄的代名詞。高科技行業的競爭壓力，使得一般上班族二十年的歲月可能只濃縮成三年、五年、八年;不少人成功過后又失敗，有的人則看破紅塵而轉行（像蘋果公司的創辦人后來重念醫科，改做濟世救人的鄉下醫生），有的人則被這一行淘汰出局。再加上一九八九年的股票崩盤，矽谷的繁榮神話跌到谷底。

經過幾年的蕭條，矽谷街上不再開滿法拉利、保時捷和賓士汽車。而在全美平均房價最昂貴的帕拉歐托的房價也下跌四分之一之后，矽谷又慢慢重生，不少新的淘金族從臺灣、印度、中國而來。這些充滿成功意志的亞洲人，也帶來比較保守的家庭價值觀。矽谷的自殺率、離婚率、吸毒率都下降了，上升的則是孩子的出生率，而同時愛買房子的亞洲人又慢慢帶動房價往上爬。

我認識的一對夫婦正是這樣的新淘金族。七年前，兩個人是北大畢業的電腦碩士，來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后，兩個人都受雇于矽谷高科技公司。不到五年的時間，兩個人的資產從零到幾百萬美金，全是拜公司所發股票上市而得到的利潤。他們迄今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因為他們如果回北京教書，五年可能連五萬美金也賺不到。

他們在帕拉歐托買了房子，邀我去住些日子。我到的時候，他們正忙著清理后院的游泳池。丈夫告訴我，他們仍然是勤儉持家的中國人，這些粗活都自己動手（洗游泳池、除草、清理壁爐等），不像大部分的西方有錢人，通通請別人代工。

他們剛買的房子是標準的美國一九五〇年代的設計，十分現代及功能主義，有一點包浩斯建筑風格的味道。白色現代化的廚房中，各式電器都是不銹鋼材，冰箱大得如同一部車子一樣，我打開冷凍箱看看，里面只放了寥寥無幾的幾樣冷凍肉品。太太說，他們還是喜歡每周上中國超市買菜，順便買華文報紙，吃點中國小吃，這么大的冷凍箱根本派不上用場。

他們已經住進來半年多，因為屋子狀況維持得很好，他們幾乎沒什么改裝，就連浴室都是一九五〇年代的款式。但今天看起來，還是不土，簡簡單單的白瓷浴缸，配上全套的白磁磚。太太說，這些東西在今天的北京都不容易找到，更何況這些都已經用了四十多年了。“美國真富裕。”她說。

他們是少數幸運的淘金族。晚上我們坐在燒著木柴的壁爐前，看著電視新聞中報導高科技行業聘用太多的外國員工，而讓許多美國人失業。丈夫告訴我，他們公司里就有三分之一的員工是亞洲人，有來自香港、臺灣、大陸、印度、韓國、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區的人士。

電腦業是全球化的資訊工業，有著全球共通的語言，因此在文化背景和種族方面的差異，不像法律、會計、醫學那樣有所局限。這批現代淘金族的待遇，和兩百年前遠渡重洋來異國挖金礦、銀礦、修太平洋鐵路的華工相比，就如同天堂和地獄的差別一般。

第二天一早，我們到離他家不遠的斯坦福大學的生態保留區爬山。一大片種滿牧草的山丘，就在二八〇高速公路旁，山丘上養了不少的馬和牛。我們喂著牛馬吃胡蘿卜，四下一片寧靜，除了偶爾傳來高速公路上的車聲，提醒我們還在矽谷的中心，否則眼前的無際草原，牛馬徜徉，早春的黃色野花朵朵，仿佛置身在西部的鄉間。

中午，我們開車往附近的深山去，拜訪他們所認識的一位高科技怪人。他住在一個上百年的農莊里，距離最近的鄰居開車也要十分鐘，但這位老兄仍然為公司上班，平常都以電腦和公司連線，幾乎一個月才下山幾次去見見公司同仁。

我們才抵達農莊的門口，就聞到滿溢的新鮮面包香氣。他正在烤德國式的鮮麥面包，用著老式的柴火烤爐;他添加了胡桃木在柴火里，空氣中除了面包香外，還充滿胡桃木香。我們坐在農莊的后院，院中種滿各式的蔬菜和香草，喝著目前加州流行的私釀啤酒（有許多小型啤酒廠會協助客人釀私酒，兩百多美金就能釀好幾打）。

這位科技怪人的生活，完全像農夫和半個隱士。但他是業界研究電腦人工語言的頂尖專家，靠著幾個專利的豐厚收入，過著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生活方式——起居在深山中，但每天照常上班，并和全世界聯絡。

一九九〇年代的矽谷，不再崇尚雅痞式物質主義，現在的新潮流是回歸自然。農莊成為搶手的地產，雞尾酒會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戶外野餐，吃自己烘培的面包，吃自家種植的生菜、番茄，佐配自家釀制的啤酒。注重生態，高科技式的返璞歸真，是人們向往的新時代生活。

電腦文明究竟會帶給人類什么樣的未來呢？這些少數幸運的現代淘金族，創造了一種令人欽羨的富豪生活。至少對我而言，這一切比法拉利、貂皮大衣、鉆石、好萊塢華宴要美妙太多了。

（選自臺灣馬可孛羅文化《如果城市也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