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書香翰墨香

蘇美華

拜訪陳初生教授，可以說是多年的奢望與夙愿，沒想到機會竟然如此突如其來，來得叫我有幾分受寵若驚如同夢幻。那是在蕭時明先生在廣州書法展開幕式上，廣文兄互為介紹后炫耀了我的《壽獄衡山頌》，于是我戰戰兢兢地持奉拙作以求賜教，沒想到陳教授隨便翻檢幾頁，拉了拉我的手：“走，到我家喝茶去！”

暨南大學，三余齋。

沒有屏風，書桌柜將房間分割得曲曲折折，真有某種歷史的邃遠與縱深。墻上的古隸書格外地引人注目，仿佛是在詮釋遠古的生命。而寶櫥里的青銅器與古陶瓷，折射著幽靜而耀眼的光芒。

茶香彌漫。

這不是一般的茶香。幽幽的、淡淡的，好像不能單單傳之余嗅覺，而要靠全身心的感受。這茶香悠悠地浸潤過來，又翩翩地蕩漾離去。

暢飲，暢談。

磚茶？陳教授得意地告訴我們，這是湖南安化十二年前的磚茶。

這弄不明白也沒必要弄得太明白，我只是順著這茶香聽下去看下去想下去。我只是想我在長沙在安化在漣源怎么就沒喝過這種茶，怎么單單在陳教授書齋看到他用這種土砂罐煮茶了，我更不明白的是我恭恭敬敬地奉上我的那頭銜眾多光環耀眼的名片時他居然就不回贈一張，難道就不怕有失禮儀么？用得著阮籍猖狂抑或終南捷徑嗎？

陳初生，他的名字不是自己寫在名片上，而是被人們赫赫地寫在學術界，寫在教育界，寫在書法界了。

一、學者眼界——鮮活遠古的生命，而不是復原文物

生于1946年的陳初生1969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1981年入暨南大學任教，歷任暨南大學中文系古漢語研究室主任、暨南大學語文中心主任、暨南大學藝術中心主任，是著名的學者，他在文字學、音樂學、訓詁學、語法學和書法學等方面都有深厚的造詣和豐碩的成果，略舉數例可見一斑：

《論上古漢語的語法動詞多對象語的表示法》，從甲骨文中發現一種后來消亡了的獨特句式三字語句，為漢語語法史的研究提供了新內容，這一發現被學術界廣為接受;

《古文字形體的動態分析》，關于發展文化中的古文字形象，作者主張把每一個古文字形體置身于一個大系統中，用發展變化的觀點看待每種結果，同時進行了很有說服力的理論闡述;

《古文字?？逼c議》，陳教授主張建立古文字校勘學，擴展了傳統古文字學的領域……

如果說陳教授與人合著（其中他撰寫了三十余萬字）的《商州古文字讀本》以其嚴謹科學的體系、獨到的學術精神，頗受學術界關注，也被眾多高校作為教材而常用不衰，那么，相繼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和臺灣復文出版局出版的《金文常用字典》，則是他的扛鼎之作。該書開創了金文字典編纂新的體系，形、音、義相結合，取舍嚴謹，述中有作，檢閱方便，被學術界認為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古文字字典”，難怪它自一問世，便榮獲中國社會科學院青年語言學家獎、中國新聞出版署首屆新書獎。更為難得的是，全書六十五萬字，全部是陳教授手寫而成，單那工整清楚之極的蠅頭小楷，不能不叫人拍案稱奇。

作為一個學者、一個古文字學家，這在一般人眼里似乎難免幾分迂腐，以至于跟現時書法格格不入。是的，正因為他有學者獨有的眼界與能力，他在書法道路的選擇就必然與眾不同。他既不會食古不化地做前人的翻版抑或是文物的復原，更不會緊跟時風炒作什么概念，而是以獨到的眼光將書法與自己的學術研究有機和諧地聯系起來。于是他以正史的責任感毅然選擇了甲骨文、金文和秦隸。在我看來，先生的書法選擇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高”，那就是立足點高，眼界高，格調自然也高。第二是“古”，其文字造型都是比較遠古的，其存在是原始生成狀態的，它經過時間的沉淀已沒有了常見的火氣和功利性。第三便是“雅”了，退筆成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陳先生現有幾十年功夫的錘煉，又有滿腹詩書的浸潤，他筆下那種常人極力追求而又難以企及的濃厚的書卷氣便由白云出岫轉為黃鸝般自然而鮮亮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陳教授的古文字書法既不會像某些人老雕蟲式的尋章摘句，也不似某些封建文人那種游戲式的把玩，更不是自封自詡，而是把一個個古老的漢字看作是如青銅器如兵馬俑一般的先民生命的演繹與破譯，使人們能藉以重新構建文字藝術的世界而深入遠古的靈魂，解開漢字的詭譎多變的造型而能為文字的創作提供具有實際價值的信息。

二、書法秒墨——研磨的是心血，打造的是精品

陳初生先生自幼酷愛書法藝術，在湖南漣源讀中學時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初漏才華。入武漢大學以后，得到了著名學者、書法家劉賾教授的指授，主攻篆隸，隸書習漢《史晨碑》《曹全碑》《華山碑》;篆習秦《嶧山石刻》《三體石經》、石鼓文等，旨以小篆寫《毛澤東詩詞》，得到劉教授的批改，獲益良深。工讀古文字學以后，在容庚、商承祚教授的指導下，他遍臨甲骨文兩周金文及戰國秦漢簡牘帛書，書藝大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風：金文古雅、醇厚，富有金石韻味;秦隸若篆若隸，雅健中富有靈動，既復原古法又不囿于書法，在現代隸書領域中別開生面;行書學自二王、顏真卿、趙孟頫、王鐸，形成了清新脫俗、從容閑雅、充滿書卷氣的書風。陳初生從1985年9月以金文對聯入選鄭州國際書法展，自此步入書壇，多次參加全國性、國際性的書法展覽，被多處碑林刻石、多家博物館珍藏。廣東英德市《通天巖》擘窠大字摩崖，字徑四米，即為陳先生用秦隸題書。其《金文八條屏正氣歌》榮獲廣東省魯迅文藝獎書法獎，1988年被授予廣東省優秀中青年文藝家稱號，2002年被中國書法家協會授予德藝雙馨會員稱號。

由他的書學成就推演分析開去，便不難發現陳初生教授的書法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復古出新。陳教授以甲骨文、金文、篆隸為世人所稱道，尤以擅長秦隸，展現書法家個性。而秦隸這種遠古的原始生命意味的古隸，和小篆一樣是秦篆派生出來的，它有著典型的初始性和豐富性，蘊含著深刻的審美價值，具有持久的生命力。而陳初生筆下的秦隸既有對前人書法的復古，又有他獨具特色的創造。懷湛先生在論及陳教授秦隸時做出了中肯的評價：強調論隨篆意，在快節奏及連筆的意韻下字形結構更加簡潔，圓勢變成方勢，且空間意韻多變，由均勻切割走向不平均切割;以石鼓入書，蠶頭雁尾時斷時續，在線條擺布與表現方面注意提按頓挫的變化，更富于節奏感;縱勢開闊，正大方圓，初顯波濤，掠筆或呈懸針，或呈垂露，在靈動多姿中，明顯朝有波折趨勢的八方規范過渡。陳初生秦隸的最大特色就是縱向取勢，去方折曲圓斜，改扁平為長方，不同于常見的橫勢隸體。皆因隸書由篆變，在打散固定模塑，再現古隸的復原性工作中，以學者的慎密嚴謹，圍繞古隸求變的精神內核的抽象、符號化，可驗證的邏輯思維，使復原性功能有法可依，因度而適，用理性思維的精度和深度，守護者學術研究的嚴肅性。

第二，體式奇逸。陳初生精研體勢，增損古法，尚勢變隸，取韻成書。他的秦隸比大篆自由灑脫，比漢隸又多幾分古拙奇宕。他講究空間分割及字的造型，使其體式開張大氣。他以金文筆意寫簡牘，縱勢上聳，增字之長，動靜相生，中斂外舒，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觀賞者無不稱妙。

第三，筆法獨特。陳初生用筆頗得篆籀氣。他雖依古法卻不受拘束，借復古以趨新。觀陳初生作書，法度雍容，氣滿在握，用筆懸肘、回腕、虛掌、控鋒絞筆，有時把筆使轉直折而下，線條呈外方內圓的形態。隸變未定，篆法猶存。陳初生又以金文石鼓的篆意入隸，在圓筆的基礎上，藏鋒為主，側鋒偶露，將金文石鼓圓渾飽滿的線條，向縱勢峭行，其直線飄忽靈動，斜線澀勁力行，彎線穩重端莊。

翰不虛動，下必有由。陳初生幾十年的書學歷程都謹守著這些古訓。他的錘煉他的認真是出了名的。不敢說他的書作全都是精品，但可以說他絕沒有粗制濫造隨意應付的低劣之作。誠然，這與他幾十年傳道授業分不開。也正因為如此，他在藝術教育方面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

1992年，他參與創建了暨南大學中國文化藝術中心，成為全國綜合性高校開展藝術教育的先行者之一，其后又建立了書法碩士研究生點，培養了多批書法專業人才，為暨南大學藝術學院打下了前期基礎。他還出版書法著作數部：《唐詩五體鋼筆字帖》（合作）、《唐人絕句六體硬筆字貼》（合作）、《陳初生書法選》《陳初生書法集》《陳初生字書三余齋詩詞聯語》等。

三、詩詞懷抱——不求胸藏萬壑的禪悟，而在觸發萬有的情懷

腹有詩書氣自華。陳初生可以說是飽學之士，他的學問做得很好，博古通今，書法學與文字學的造詣更不用說了。作為藝術教授，他不僅僅把導師容庚、商承祚先生的優秀學術品質與研究方法繼承了下來，而且將衣缽再傳給他心愛的弟子，還以自己獨有的詩人氣質與情懷感染學生。

他的課堂，既有夫子的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又有哲人的妙理宏喻通達思辯，更少不了智慧的幽默與禪心的覺悟，妙語連珠，啟人心智，發人深思。

五七光陰隙里過，征途迤邐感蹉跎。棲壇振鐸甘燃燭，綴典為文效伐柯。

直項每思除惡竹，平心唯論護嘉禾。書生依舊嶙峋骨，鐵硯勤磨發浩歌。

陳教授這首《五七抒懷》正是他幾十年的心路歷程，也是他勤磨鐵硯發古出新的真實寫照。

記得在給書法研究生上課的時候，創新的話題引起了師生的極大興趣，學生列舉了時下種種新招是如何的作古作秀東拼西湊，又是如何的瓦釜雷鳴喋喋不休。陳教授笑了笑，念了一首自和詩：“時人競說創新聲，一蹴狂涂博令名。試睹龍茅長葉勁，根深原不類飄萍?！彼闶墙^妙的回答，頓時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陳教授借用詩的形式在課堂在研究會在郊游等種種場合的表現都恰到好處，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不正是這樣嗎？談書法，明亮的是自己的真知灼見：“務藝原無坐得功，概由規矩究竅通。誰云叱咤摘星手，只在從容一弄中?！睍笥眩t虛自誡決不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句句出至肺腑之言令人敬佩：“商甲周金秦漢簡，唐碑晉帖認純真。此生半介書奴耳，一路風塵望斫輪?！保ā缎聲兄罚┯紊酱?，他逍遙自在而又豪情天縱;回故鄉，他更是魂牽夢縈時興盎然：“漣源吾故土，時惹夢牽掛。伏口雙流澈，橋頭一塔尖。烏金夸礦富，幽壑助山妍。不負詩郎譽，華章耀帛筏。”游覽名勝古跡，發懷古之幽思，寫胸中逸氣。他在《詠周公廟古柏》一詩中詠物言志立意高遠：“立根居殿側，其志在匡襄。體臥心遒正，干殘枝尚揚。勤勉充庫守，靜默數紅羊。出廟三回首，虬龍躍院墻。”

陳教授的詩詞楹聯創作成果是豐碩的。在這里我們只是粗粗了解他的詩藝而已。他創作的勤勉與高格同樣是值得我們敬佩與學習的。他曾經將中山王的銅器銘文集成對聯一百多副，我想這不僅僅是勤勉也不僅是學問與才氣就能做得到的。

陳教授帶我們觀賞了他的藏寶，告訴我們，他五十歲以后，手頭略有積蓄便從事古物收藏，經常徜徉古玩市場，淘物怡情。外出開會旅游，每到一地必去古玩街市。他的收藏不拘一類，隨緣而動，或陶瓷，或玉器，或銅器字書，或木器硯石雜件，所交學費固然不菲，而真善美者亦多有所獲，為存古物于國門之內盡了綿薄之力。

這就是陳初生，教授、學者、書法家、詩人？我們不必為他定位，但我們見到了一位真真正正的師長。

爐火正旺。

砂罐里的陳年磚茶裊裊著綠綠的煙霧。或許，陳教授的書品藝品人品還真與這故鄉的茶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