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炒股,融資,當信息過分暢通時,一連串的極端、小概率事件案例推到你面前,讓你無法平心靜氣地繼續手頭的工作;當成功顯得過分唾手可得時,人人都想憑借賭徒心態贏一把,不愿再去細想,到底什么是你終生喜愛的事業,什么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選擇太充分,讓專注成了一件艱難的事;變道太容易,擇其所愛后,人往往難以長久地愛其所擇。
讓甜意長久
在臺灣交換那半年,我常去宿舍旁的一家紅豆餅攤位買小吃。這種小吃在臺北滿街都是,有的租一個小小的鋪位,有的借著門店前的雨棚開賣,甚至有直接在小推車上賣售的。它做起來方便,把外圈烘烤完畢后,涂上一抹重重的餡料即可,但不知為何,這做法大同小異的紅豆餅,嘗起來卻有無法忽略的微妙差別。我愛去的那家,是三個男人共同經營的——阿公、爸爸、兒子。阿公負責翻烤外圈,讓它維持脆而不焦的口感,爸爸攪拌制作著不同的餡料:奶油、芋頭、紅豆……兒子正當壯年,用沉重的木勺子,把一口口餡料涂抹均勻。
我對這家店的偏愛,一則來自于食物的甜美——外圈皮脆而香,內圈皮有嚼勁,餡料多但不甜膩。再則老板為人實誠,皮薄餡超多,一口咬下紅豆馬上跑出來……真材實料,吃得人既滿足又心驚,有兒時偷吃零食被撞見的錯覺。也正因如此,小店的生意好到沒邊,理論上是從中午開到晚上9點,但常常傍晚就賣沒了。
買得多了,我排隊時開始細細觀察他們的動作配合、語言交流,甚至眼神交換。一句廢話也不需要,他們就能流暢地完成整一道制作工序,兒子偶爾發現餡料不夠細膩,就低聲朝父親嘟囔一聲,一切都在溫馨到微醺的環境里進行。
這種看似渾然天成的默契,其實來得艱難。從阿公擺攤賣紅豆餅起,這家店已存在了五十年,父親接過了阿公的手藝,再把它潛移默化地,傳給了兒子。和他們從主顧變成朋友后,我曾發問過,會覺得悶嗎?把一輩子都融進這甜食里,會不會感慨壯志未酬,情懷顛破?
“不會啊。”那做事利落的年輕人答得也干脆,“你看那么多人喜歡我做的紅豆餅,那么多人認可我價值,我就很高興啊。”
“但是……你沒有嘗試過別的生存方式嗎?換句話講,一開始你就死心塌地接手這個攤位?”
年輕人看著我,是閩南人特有的,圓鼓鼓的清澈的眼睛。他把毛巾搭在肩上,用帶點好笑的口吻答道:“一開始是會啊,覺得阿爸和阿公教我的東西很不時髦。憑什么別人都在滑板玩搖滾,我在捏紅豆餅,拜托,男生根本不喜歡吃甜食耶。”
“但是后來發現,那么簡單的一門手藝,居然也有很多訣竅和要點,也需要花費好多心力,那時候我才想明白,攀登每一個行業的最高峰都不容易,做最棒的紅豆餅和做最牛的工程師一樣,都是要非常專注才能成功的。”
“你聞一聞,多香啊,我怎么舍得放棄。”他遞給我一個剛出爐的紅豆餅,軟軟糯糯,卻自有一股韌勁,就像他此刻的笑容。
讓知識不朽
交換回來后,我看到一門講西方現代文藝思潮的課,一看課程介紹——培養學生對西方藝術史的粗淺理解,讓學生感知美、欣賞美、乃至創造美。怎么聽怎么輕松,覺得應該像現場聽說書那種感覺吧,便選了它。老師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也壓根不著名,教的盡是些冷僻課程,沒上過一兩百人集合的公共熱門課。我一琢磨,看來這老師資質平平,也許上課就是搜羅下資料,把網上的介紹摘錄下來念一遍罷了。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我翹著二郎腿等他開講。
但他的課完全出乎我意料。
大半頭發都白了的老師,一上臺先鞠躬,感謝我們的出席,繼而轉身,一言不發地在黑板上畫了一條坐標線,標注出現代文藝的幾個重要時間節點以及代表人物。他穿長衫布鞋,姿態卻瀟灑極了,他一路梳理文藝脈絡,從高更到畢加索,從德加到塞尚,栩栩如生,細節畢現,鎮住了底下一票攥著手機打算刷微博的少年。
講到莫奈時,他問我們有否看過去年大熱的在K11舉辦的莫奈畫展,底下都頻頻點頭。于是他按著時間邏輯,把莫奈腕下綻放過的睡蓮一一羅列,把細微處的變化、成長、跨越,都詳細地指出。在他的觀察和敘述下,一切細節都變得無處遁形,花的脈絡、形狀、乃至氣息,都被他一點點剖析開來,從只能意會的美,變成了可以領悟的藝術。
在信息俯拾皆是的年代,課堂仍然是不可替代的。碰上一位好老師,恭恭敬敬地在黑板上寫自己名字,講話緩慢、有力,目光平穩地掠過我們所有人。個人特質被主動隱藏起來,不講段子,不吹生平,只是客觀地把學問全盤托出。不像先生,更像匠人。可是匠人有什么不好呢?一生只做一件事,細節處滿是匠心。
社交網絡上,人人爭當撂狠話小能手,吐口唾沫是個釘兒,然后再自個兒一腳腳地踩上去,用踩踏別人的方式殺出一條血路。我們用“不信”來證明自己的品位,他卻用溫和來構筑相信。而當他語調平緩地,講起莫奈一生對花與水的執著時,我突然意識到,窗外是春天啊。
讓自己篤定
總是很感激,遇上這些耐得住性子的人。
剛上大學時,我很擅長裝——常常翹課,專業課上翻小說,選修課上看電影,期末考前通宵一場,就算是給這門課的最高敬意。
當時我篤信:煙花的漂亮,在于你只能看見它燃燒的部分,看不到它的余燼。人也一樣,想引經據典,就不要讓人看到你的苦讀,你書本上的波浪線。只有渾然天成的東西,才能惹人驚嘆。永遠不要向他們展示背后的辛苦,要像魔術師一樣保守自己的秘密。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做不刻苦的好學生,做不保養的漂亮女生,做漫不經心的贏家。
但我同宿舍的女同學不一樣,她把做科研作為了奮斗目標,明確得讓我們汗顏。平日里非常寡言,我們討論時事交換三聯周刊時,她埋頭看大部頭的專業著作,對一連串時髦詞匯完全無感。她對衣服的搭配、品牌表現漠然,夏天從來都是洗白了的T恤,冬天長袖棒球服內搭高領毛衣,這樣無欲無求的穿法,讓我的露肩襯衣成了笑話。文學史課上,我跟老師一唱一和講段子,一扭頭,看到她在默背民國大事記。半年前,她拿了國家獎學金,去了美國交換,甚至連留給我的結尾,都讓人無語凝噎——宿舍里四人碰杯,我們喝的是啤酒,她拿茶水蒙混。
在每個人都在盡力表現“出格”的年紀,我很輕易地,判定她“很悶”。但此刻,我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她挺炫酷的。
在全班人都在焦慮畢業擔憂前程,卻又要假裝大大咧咧的環境里,她選擇了老老實實的活法。在我們踴躍表演“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年紀,她選擇了克己復禮。這種節制的不動聲色的活法,好像比荷爾蒙慫恿下的滿不在乎更酷耶。她擺明了只想做優等生,她也確實做成了優等生。
我認慫了,不再用無所事事的口吻,來證明自己的炫酷。有些人生來就能用單腳站立,我不行,我需要兩只腳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面上,才能站得很穩。
我以前覺得“寫作”這個特長很窩囊,覺得“看書”是個沒出息的愛好,覺得“練字”簡直是老年人的代名詞。但不知道哪天,我就想通了,可能是因為“慫”成了習慣,也可能是因為很多的付出和成果,都不成正比。相比之下,我的回報值已經算很高了,高到可以心平氣和地說:我并非只是幸運,也有不為人知的堅持;我不是被稀里糊涂選中的那個,我也有我的特別。
我雖然慫,但爸爸非常炫酷。年三十的下午,我們在樓下準備燒菜跟親戚閑扯搓麻將嗑瓜子,他一個人在樓上,翻譯一道競賽經典例題。有一桌三缺一,我媽讓我催他下來湊數,我蹦蹦跳跳地跑去找他。
爸爸躲在一沓沓資料里,躲在很重的辭典后面,握著水筆很專心地寫著什么。爸爸老了,發際線越來越高。爸爸怕冷,開著空調還裹著灰色羽絨服,一點也不注意形象。
可是專心的爸爸好酷呀。
我跑到他面前,彎下腰問他:“你給我騰點地方,我陪你看會書好嗎?”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