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刪減的人

青藤

其實，從體內長出的青藤

比它茂盛得多

我還有什么理由鄙視它？

當這支青藤終于爬上高高的指示牌

從嚴肅的教務處、學生處

探出小小的頭顱

我決定脫掉高攀、糾纏、不識時務、虛偽的 外衣

扔掉包袱里的權杖、文件、通知、表格

干干凈凈地，坐進它纖柔的身體里

把真實還給它。把好奇、頑皮、純潔

所有屬于自然的好詞，都一一還給它

風吹來，和它尖尖的腦袋、心形的綠葉

一起，在板著臉的指示牌上搖來晃去

搖來晃去……

我這樣坐著，感覺體內的青藤長得更快了

它們瘋狂地伸出來，伸出來

誓與這獨秀一支緊緊握在一起

過一份隨心所欲的生活——

“你好啊”。園藝工從指示牌后

露出黝黑的胖臉

他笑著招呼我，伸手

快速拔掉了它

仁

哇，蝦仁！

他從臥室走進廚房，發出歡呼

雙手摟住我的腰

他有新鮮的身體和一份好心情

是的，親愛的

為了你

我剛剛活剝了它們

看，水池里散落著蝦頭和蝦皮

他把臉貼近我的脖子

呼出的熱氣

讓我涼涼的后背有了暖意

被刪減的人

——觀賈科梅蒂雕塑

沒有皮膚，沒有種族之爭

沒有肌肉，看不見顯性的傷痕

沒有毛發，懷疑將不知所終

沒有器官，不再有呼喊和回應

沒有血管，沒有神經

沒有一滴為誰瘋狂的奔跑

沒有一次為誰果絕的轉身

來吧，鋒利的刀子

我們是甘心被刪減的人

一刀，一刀

削吧，削得一無所有

沒有生離，沒有死別

沒有愛恨，沒有離愁

讓我和你的相遇

成為干癟、僵硬、細長的

兩副骨架的相遇——

沒有悲傷，沒有歡喜

只有“我的孤獨，認出你的孤獨”*

*賈科梅蒂語

垛口

赭色的，垛口長在高高的防洪堤上

一個一個，均勻排過去

正是春好處，風色皆宜人：

江水溫順，新柳窈窕

猛獸尚遠。沉默已久，救命的出口

已成黯淡的缺口

但它恰當的寬度暗合了愛情的需要

男女容身其間，耳鬢廝磨

一個垛口，生出一朵情愛之花

湯湯江水、柳絲低垂，春天是短暫的陪襯

不遠處，木質的涼亭讓給了老人

他手握紫砂小壺，顫顫巍巍，玻璃體渾濁

卻做足了氣，清聲高唱：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靠近水廠的垛口是空的

誰愿意和情人分享冰涼的鋸齒呢？

發動機組嚎叫著，撲向

寂寞的唱詞、瘋狂的親吻

和低低的哭泣

糖稀

我們圍攏在鍋臺邊

伸長脖子，吞咽著口水

看著母親忙上忙下

添柴加火，用鍋鏟在鍋里攪合

她懸起鍋鏟查看時

淋下來的糖水透明稀薄

可以照得見另一口

空空的鍋

而我們的鼻子都不在了

一個個插進冒出的熱氣里

深嗅著那綿長的帶著甜味的麥香

趁母親不注意

哥哥還會飛快地拿起鍋鏟

顧不得燙，用手指頭刮一小團

跑出去

那時候我們年紀尚小

一貧如洗的生活里

只剩下饑餓的舌頭

總是這樣——

我們的舌頭吸干麥芽糖的甜，又再次

貪婪地伸向母親

仿佛那骨瘦如柴的身體里

淬火熬制著永不枯竭的糖稀

青苔

它們以細小的覆蓋占據整面墻

或以斑駁的蘚痕在角落里存身

借由雨水帶來的潮濕

養育著

內心蓄滿清涼之歡

太陽普照大地時

它們在背陰處照亮自己

沒有嬌艷的花朵

在人間，它們是最不起眼的陪襯

綠，是單調的活法

恒久的忍耐

春雨將至

門前的鴉雀都飛向了遠方

剛剛回暖的大地又陷入黯淡

干燥的空氣突然變得潮濕、柔軟

春雨將至，春雨將至

重逢的人已鋪好了繡花錦被

而即將離別的人

她站在陽臺上，體內的鐘表

正發出滴答滴答聲

流浪漢

暮陽似火。

萬物蒙上了神秘的光輝

我和所有人一樣

奔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馬路牙子邊，有一枚五角硬幣

躺著，發出淺淺的光

行人腳步匆匆。沒有人

會為這小小的硬幣

而停下來

當一個流浪漢箭步沖上去

他遭到了騎電瓶車女人的怒斥

“找死啊，你！”

流浪漢傻笑著，拾起硬幣

在他的爛衣服上蹭蹭泥

我正好經過他的身后，看見

他蹭干凈的那面

是一朵蓮花

暖

一地清霜。像覆蓋著薄薄的雪

太陽遲遲不肯出來

我籠著雙手，走在綠道上

一個男人正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打電話

“你把被子反過來，讓潮氣散掉

晚上蓋著，身子就暖和了”

他輕柔地說話，嘴里呵出一串白汽

他在給妻子打電話嗎？

哦，也許是女兒。

一個多么溫暖的男人

那一刻，我突然有點沖動

想打電話給某個人，罵一罵他

男人還在絮叨著

他輕柔地，嘴里呵出更多的白汽

我在男人相鄰的木椅上

坐了很久

太陽還是沒有出來

◎王妃，1972年5月生，安徽桐城人，現居黃山。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等發表作品，獲第二屆上官軍樂詩歌獎未名詩人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多個選本。著有詩集《風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