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這座山,是護佑古城西安的天然生態屏障,我曾在不同的季節無數次攀爬穿越,熟悉它的許多溝壑、許多河流。每次從不同的路徑欣賞千姿百態的山景時,都有一些獨特的感受。秦嶺,中華大地從未有一座山如此厚重多彩,古往今來,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一說過秦嶺,不免想起那些凄苦艱難關于它的詩句。當年,從長安出發,李白走的西路,“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翻秦嶺冰坎時是爬著過來的,詩人喟嘆蜀道之難,難如登天;韓愈卻走的東路,通往藍田商洛一線,偏是冬季,雪深路險,捧起擋住了馬蹄的漫漫風雪,不由感慨“雪擁藍關馬不前”。這些困苦的詩句,成了秦嶺艱險的千秋寫照。尚不知有多少詩人,在這一片土地上艱難地跋涉過。
明清時,新任柞水縣縣令由西安府出發,跨過牛背梁到達柞水縣城,需經3天時間。民國時,新任佛坪縣長赴任,從關中翻山越嶺、要經過近4天的長途跋涉。70年代西萬公路通車后,成為溝通秦嶺南北的大動脈。如今,以寶成鐵路、西康鐵路為動脈,輔以西漢高速、西康高速、和眾多的公路網絡,穿越秦嶺的交通大道迭起不息,縱貫南北,天塹變通途,盡得通道之利。
“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站在長安的城闕上遙望秦嶺,不知曾有多少帝王將相頓生豪氣。秦嶺,亙古佇立、連綿千里,常年阻礙著南北,對于往返而言,路途可謂辛苦,自古至今,始終是屏障關中安全的軍事要道。沛公“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成就了一番豐功偉業。玄宗避險四川,親自翻越一回秦嶺,雖然體會到了蜀道難,但卷土重來未可知。闖王轉戰隱伏商洛山,屯兵整軍,操戈秣馬,推翻了腐朽的明王朝。這是英雄浪漫者的舞臺。翻越山重水復的秦嶺,向關中平原進發,就能射雕青山下,飲馬黃河邊;從巴蜀大地,便可以漢川東去控荊吳,千帆秋水下襄樊。秦兵耐苦戰,死戰絕不降。在秦嶺的孕育下,關中男人的剽悍性格和豪爽性情,在民族生死存亡的血戰中體現出來的凜然不可侵侮的大義,正是中華民族輝煌千古存立不滅的精神。
西北山高水又長,男兒就要干一場。這是流淌在茫茫秦嶺中蜿蜒崎嶇的山道上,一輩輩抱著那凄涼悲壯的行走一方的理念,穿麻鞋打裹腿,人背肩挑,艱難地“蹚古道”。“陜西愣娃”以走出潼關闖天下的壯士豪氣,用辛勤苦澀去挑戰命運的變數。關中漢子束裝赴青海,醉里別鄉關,向西步入一望無際的荒涼,不畏途中艱險的惡劣環境跋涉生計。“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高,春風直擺動,楊呀么楊柳梢。年年都在外,年年你不回來,啊達(什么地方)的人兒,捎咧封信兒來。這首還流傳在康藏地區的信天游,反映了清末民初,長戶周一帶的爐客歷經千辛萬苦,去西南邊地從事民族貿易的生活寫照。由于路途遙遠,回趟陜西很難,時間久了,許多就在當地安了家,也有因沒有掙上錢,固執得終生不回家,斷了音訊。
時光飄逝,南山依舊,漫漫幾千年,回望無際,眺望遠方,委婉纏綿,愛恨情愁。故鄉,千萬里都記得你,走得再遠,也不會忘了從這里出發,縱使因為民不聊生,當年我走得那么匆忙。百年之后,數千里之遙,中亞陜西村村民帶著思鄉之情,登上神禾塬,面向終南山祭奠,怎能不淚濕故土。
我于灃河橋頭,看河水靜靜流走,訴不盡人間幾多愁,前方的古道悠悠,那是誰的盡頭,冷落在如煙的惆悵中。陜西女人性格犟。我的一位外姥姥,戶縣張良寨陳家的女,是方圓百里一個俊俏的女子,16歲時許給了宋村的一戶財東家,她不同意這門婚事,也只有決裂了。窗外月亮飽滿,把院子照得發亮,明天就是出嫁的日子,外姥姥望了一眼熟睡的母親,毅然上了路,離開生養的村莊,到河北皇姑寺出了家,從此,斷腸人在天涯。
南山的風,揚出一年年好收成。千百年來,在秦嶺的庇護下,但見沃野千里裊裊炊煙。先輩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代復一代,用汗水叩土墾壤、艱辛生存,書寫著傳奇歷史,釀造著歲月風情。在長安老家,鄉間的小路上,常會看見,老人在彌留之際,總會囑咐兒孫用架子車拉到地頭看一眼,總結在辛勤勞累、凄風苦雨的洗禮沖刷過來的人生。年少時,爬到窗口,或開了門,在任何一個立足之點,我都會看到終南山,遺憾的現在,樓在擋,墻也擋、鋼筋水泥建筑夜以繼日地向終南山壓進。中國農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城里人,是因為農民受盡了屈辱,為此,他們寧愿荒蕪田地,走上一條期望發財致富,改變命運的捷徑。城鎮化的興起,讓多少故鄉急速地沉淪著。我靜靜地對秦嶺凝眸,似乎在浮華落盡之后,我們就會成了最悲情的一群人。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冬日稀疏的草木瑟然于寒風中,逶迤的的山頭馱著一輪落日,凝重與森然浸透了暮色之中的山石叢樹,村舍人家。當朔風拂過的百代風雅、千年繁華,最終消散在這無盡的時間和空間中。秦嶺,等了千百年,會在我的生命里再遇見你,哪一天,你仍會又一次褪了黃白,染上青黛。
◎韓秋峰,七十年代出生,現居西安市長安區灤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