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牽牛
有文藝情結的人稱它為朝顏,更多人喚它喇叭花,而我,喜歡叫它牽牛花,只要在心底輕輕念叨一聲:“牽牛”就有一段軟軟的蔓輕輕纏繞過來......
種牽牛始于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因為一個小手術,在家養病,閑來無聊,就找來幾粒牽牛種子,埋在一個空花盆里。房子里暖氣好,不到三天,種子就頂著黑色的硬殼鉆了出來,給反季節種植未存多大希望的我不少驚喜。它們有著粉嫩的莖,初生的兩片芭蕉扇一樣的小葉子邊緣,也是一圈淡淡的粉紅色。那些小小的身軀,總是向著冬日的暖陽努力傾過去,若將花盆轉半圈,埋頭翻幾頁書,再去看,它們已經向著陽光重新調整好了方向。似乎是在不經意間,葉片中央就探出了嫩嫩的觸須,纏繞著,也延伸著,向著高處,一邊觸探,一邊長出一片又一片心形的綠葉,并在葉柄處生出一個個小小的花蕾。
日子就在牽牛的攀援里悄無聲息地流逝,我有大段大段的時間坐在它的旁邊,看一朵花蕾在清晨把螺旋狀擰著的自己,一點一點漸次打開,開成楊桃橫截面的那種模樣,開成理想中小喇叭的模樣,嘟著嘴,向著窗外高遠的藍天,吹奏一曲無聲的歌謠。曲終,收起喇叭,蜷縮,萎謝,也不過小半天的光景。《源氏物語》里的朝顏,是低賤短命的花兒,長在矮墻殘垣邊,朝開暮合,生命倏忽,一如落魄的命薄女子,每一朵,都開出了紅顏易逝的楚楚哀傷。心下認同喇叭花或牽牛花,這稱謂更貼近鄉野的質樸喜樂,若能恰好開在小小院落的一圈木籬笆上,當更具情味,因為盡管花期短暫,牽牛卻從不使我覺得頹喪,那些長長葉蔓上次第開出的花朵,反而讓我覺得每天都是新的。況且每朵開過的牽牛,花梗處都會結出一個微型南瓜樣的“綠房子”——蒴果,房子里,住著四五粒三棱形的牽牛種子。收了種子,再下種,就這樣,家里一年四季開著牽牛花,在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花盆里。
熬藥的瓦罐上帶了一個小小的藥盅,嫌它樣子粗陋,找出黃色的舊毛衣,拆下領子套上,改頭換面做成了一個可愛的花盆,放在書桌上。抓幾把土,埋兩粒種子,每天澆點水,牽牛毫不介意這方寸之間的逼仄,依舊長出了細細的蔓,順著花盆的邊緣小心翼翼地盤繞,盡職盡責地開出花來。每每在熹微的晨光里夢醒,瞧見它的花影,心情瞬時就明媚起來。書房的窗臺上也養了一盆,旁邊放著一個筆筒,里面插了幾支毛筆,也許牽牛覺得那毛筆是為它而準備的,毫不費力地繞過去,理所當然地纏繞在筆桿上,隔了幾日,就調皮地在筆頭開出了一朵粉紅色的花來。“嘖嘖,原來傳說中的妙筆生花是這樣的!”蘭兒看到了以后由衷感嘆。開得最茂盛的,是長在陽臺上的那些。去菜市場買荔枝,巴巴地要了人家裝荔枝的大泡沫箱子,和蘭兒在箱子外面裝飾了一些簡單的圖案,倒進足足半尼龍袋云崖寺挖來的沃土,撒了一小把種子,拍拍手上的泥土,心滿意足地等它們開花。整個夏天,它們在陽臺的玻璃門上爬出了一道綠油油的風景,其間點綴著粉色的小喇叭,偶爾風過,綠葉婆娑,花朵搖曳,噴灑清水,看水珠在花瓣和葉片上滾動,心里就生出無限的歡愉來。
不想辜負了花開,閑來,做幾枚書簽,在上面畫上牽牛;也找出絲線,把一下午安靜的光陰,一針一針,繡成一朵牽牛,讓它盛開在舊牛仔褲改制的筆袋上,再將這歡喜當做小小的禮物送給朋友。就像最初,我只有粉色牽牛的種子,藍色牽牛種子來自遠方朋友的饋贈,因而種子越收越多的時候,就分送給身邊喜歡花草的人,也寄一些給遠方的朋友,夾在寥寥數語的書簡中:愿美好,在你的窗前生根發芽,開出花朵。而我相信,牽牛給予我們的,遠不止這些。
簪花茉莉
小城東頭,有一片川地,叫中川李家。公路兩邊,沿途皆是溫棚,一些種蔬菜,一些育花苗。一次去一位熟人的蔬菜棚里摘蘑菇,卻被旁邊花圃一股濃郁的花香絆住了腳步。那香味,不絕如縷,一絲一絲纏繞過來,不由分說就抓住了人心,誘惑我循著花香去追尋。
“鴛鴦茉莉,香的很!”花圃老板指著挨挨擠擠幾十盆開著紫白兩色的小花對我說。“這分明就是辣椒開花了嘛,你看看,枝條像辣椒枝,葉子像辣椒葉,還皺巴巴的。”我虛張聲勢地嫌棄著,故意繞開那一波一波撲入鼻中的香味,手里卻已經捧著長得最旺盛的那盆茉莉:“便宜點?”老板脾氣好且幽默:“長在蔬菜棚旁邊的花,也就有蔬菜的樣子了么,不過辣椒可開不出這么香的花。鴛鴦茉莉,這名兒多喜慶。平時要賣三十五,你三十拿走吧。”
一路抱著花香走回家,心情好的忍不住哼兩句“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黑鴨子組合唱這首歌,和聲猶如天籟,若花開有聲,當是這樣輕柔悠遠之音。但這首歌詠唱的,應該不是鴛鴦茉莉。鴛鴦茉莉屬茄科,又稱番茉莉,花初開是深紫色,后受光照、溫度等因素的影響,漸變為淡紫色,最后轉為白色。而歌里唱的“又香又白人人夸”的茉莉花,屬木犀科。請教過懂花草的朋友,說是相比鴛鴦茉莉的甜膩,它的香味更清雅一些,花瓣可食用,茉莉花茶就是用它們的花蕾窨制的。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它也叫茉莉(而且前面還有那么纏綿的“鴛鴦”二字),它也把芬芳的花朵開滿了枝椏,它也讓人如此喜歡。
忙完家務的周末,喜歡拎個小墊子蜷在陽臺的榻榻米上翻書、聽音樂、看花開。茉莉花枝纖細,但是卻毫不影響它一年內數次開花,每次花期過后,稍作修剪,過段時間,枝椏上就會萌發新葉,嬌嫩的新葉中間,定會長出一粒讓人驚喜的花苞,等這小米粒樣大小的花苞長大,變成橢圓狀再裂開,吐出暈著淡紫色的花蕾,這才是花開的一半,你還要繼續耐心地等待花蕾掙脫花萼的擁抱,把脖頸伸長,把顏色加深,把緊緊抱在一起的花瓣舉高,然后在某一天綻放。若旁邊恰好擺放一本臺歷,你會發現,不知不覺間,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已被翻過,原來等待也不是那么煎熬的事情,尤其是,你等到茉莉,正一朵朵,開成我們年少時讀到的詩句:“茉莉好像/沒什么季節/在日里在夜里/時時開著小朵的/清香的蓓蕾”。寫這些句子時,席慕蓉三十六歲,比我現在的年紀還要略長些,那些小朵的茉莉,定是深深地打動了詩人,才能開成她筆下如此美好的詩行。的確,茉莉花開后,無須將鼻子湊過去深嗅,只要安靜地坐在旁邊,花香就會替你將疲憊撫慰,像是一場溫柔的低語,勸說兵荒馬亂的內心。不到三四天,它深紫的花瓣就會被時間漂成純凈的白色,和新開的深紫花朵,漸變的淡紫花朵一起,映襯著綠色的葉子,詮釋著從絢爛到平淡的過程,以及歸于平淡后香如故的人生。
《鏡花緣》里的上官婉兒,說茉莉清芬宜人,當其開時,憑欄拈韻,相顧把杯,不獨藹然可親,還可把袂共話,似投契良朋。讀到這段話時,身邊茉莉正繁花著身,一如簪花女子,而窗外陽光恰好,壺里清茶恰好,時光這樣過去,也恰好。你我,不妨放下煩憂,且先,喝了這杯。
海棠依舊
歪在陽臺上翻幾米漫畫,在暖暖的陽光里,迷迷瞪瞪打了一個盹,醒來后,攤在膝上的書頁間,落了一朵海棠花,身上也落了好幾朵,把花瓣抖落在木地板上,踮腳起身——腳下好些落紅,怕踩了它們。
這海棠,養了大概七八年,和公公婆婆一起住的時候,一直放在小院的角落里,每年夏天看它恣意任性地開花,不能不愛,搬新房時,抱著它一起入住。許是過慣了院子里櫛風沐雨啜飲晨露的生活,一時難以適應樓上的環境,不到一年,花越開越疏,葉越長越少,后來,家人再也不用時時勤拂拭它腳下的那一方地板了——它已經無花可開無葉可落,只伶仃地立著幾枝光禿禿的莖干。公公大人看到以后,淡淡地說:“死了也好,這花開得多,落得也多,臟得很,省得天天打掃。”語氣里卻全是掩飾不住的惋惜。想起它在院子里時,每到雨天,渾身掛滿花朵和水珠的樣子,心里升起一股早知今日何必抱來的悔意。折了一小截花枝,順手插在一個超大花盆的邊角處。這花盆,是預備著要移栽君子蘭的,可當有一天看到那截花枝的頂端,皺巴巴地長出一片嫩紅的小葉子時,我就知道,我的海棠花,要再度歸來了。
現在,那截老枝不過尺許,可是年年,都有新枝圍繞著它破土而出,茁壯生長。新生的海棠,模樣像極了雨后春筍,胖乎乎的,頂著一片皺皺的、嫩嫩的小紅葉子打量著這個世界,嬌憨可愛。往往一個春天,它就躥得老高。像我畫在墻上替小孩子量身高的道道一樣,海棠粗壯的枝干也是長一節,就停下來,給自己做個記號再接著長,一節一節,貌似竹子,因而它的全名是竹節秋海棠。初生的海棠葉是紅色的,但它長著長著就把自己長綠了,還會調皮地在綠葉上生出一個個白色的小圓點,像洋娃娃臉上生動的小雀斑,倒是葉子的背面,始終都保持著讓人沉醉的胭脂紅。淡紅色的海棠花,就從這些長相獨特的葉子腋窩長出來,開始只一支,進而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到最后,只看見一咕嚕一咕嚕嬌艷的花朵懸垂在嫩得一碰就會折落的葉子下,邊開邊落,從不停歇。有時看它開得瘋,不忍心,掐去嫩紅的枝尖,勸說它細水長流,把花慢慢來開,可是不幾天,它的枝節上生出更多的嫩枝,嫩枝上,垂下更多的花簇。這花,從來只由著自己的性子!盡管一年四季開著,它也不喊累,就連落下的花瓣,都嬌嫩無比,黃色的蕊,紅色的瓣,看不出一絲憔悴之色,常讓人不忍掃除,任它在地板上靜靜散落,看著,竟是另一種美。
以前,在它旁邊撒過牽牛種子,也撒過鳳仙花種子,直到現在,它身側還纏繞著一蔓金絲蓮。海棠開著自己的花,也允許牽牛和金絲蓮爬到最高枝,開出它們的花,它是家里,最有情有義的花兒。欣賞金絲蓮圓圓的小綠葉,愛著牽牛粉紫色的小喇叭,更為海棠無心的開落動心,愿意把一封長信,映著花陰,慢慢展開,字字重讀,并寫一封回信:海棠依舊,惟愿永好。落在書頁里的那一朵海棠花,就交給隔山隔水的收信人去善待吧。
◎柳旭,女,1982年生于甘肅莊浪,有散文作品見諸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