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冰
亞投行臨時秘書處秘書長金立群表示,亞投行對世行和亞行是一個補充,而不是替代。它“并非為顛覆而生”,“我們相信絕不會發生互相‘踩踏的事件”。
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以下簡稱亞投行,或AIIB)的創建,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地緣政治角力,而且,在這場被世界輿論解讀為具有重大象征意義的中美長期爭奪的第一戰中,中國出乎意料地大獲全勝。
不過,在本文中,筆者更愿意將它還原為一個單純的經濟和金融問題。
中國并不刻意追求“一股獨大”
因為大大高估了中國的雄心,美國夸張地采取了錯誤政策,讓自己顯得像是無理取鬧。除了日本之外的美國絕大部分主要盟友都無視美國的警告,積極投身到這個中國主導的新多邊金融機構中來。
相比于談判曠日持久的金磚銀行和上合銀行,亞投行從醞釀、組織到確定、簽約,可謂進展神速。成立這樣一家金融機構的最初設想是中國財政部于2013年年初提出的。2013年10月初,習近平出訪印尼,在與蘇西洛總統會談時正式提出了這個倡議;一周后,李克強總理在于文萊舉行的第16次中國—東盟領導人會議上重申了這一倡議。
進入2014年,在中國財政部的推動下,亞投行的籌備工作驟然提速。至2015年,各方計劃于年底前正式成立亞投行。
根據先前的協議,亞投行的法定資本為1000億美元,其規模相當于總部位于馬尼拉、擁有1650億美元資本金的亞洲開發銀行(以下簡稱亞行,或ADB)的三分之二。亞投行的初始認繳資本目標為500億美元左右,實繳資本為認繳資本的20%。按照中方發言人提供的信息,亞投行參與各方已一致同意將總部設在北京。據推測,其首任負責人很可能由2014年10月23日剛剛宣布辭去中金公司董事長的中國資深銀行家金立群擔任。
中國政府負責此事的最高領導人、財政部長樓繼偉表示,目前各意向創始成員國同意將以國內生產總值(GDP)衡量的經濟權重作為各國股份分配的基礎,因此中國將持有最大股份。但中國在亞投行并不刻意追求“一股獨大”,也不一定非要占到50%的股份,隨著亞投行成員的增多,中國的占股比例會相應下降。當然,按照經濟權重計算,中國仍將持有最大股份。
亞投行PK亞行?
一般認為,亞投行的直接挑戰對象是已有近半個世紀歷史的亞洲開發銀行,當然也是中國擴大在亞太地區影響力的步驟之一。目前牽頭籌備亞投行的金立群在亞行擔任過副行長一職,可以說對亞行的運作模式及日本同事了如指掌。
多年來,中國將自己視為新興經濟體的代言人,為了在世界銀行(WorldBank)、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以及世界貿易組織(WTO)等國際組織獲得更多話語權付出了諸多努力,但收效甚微。這使得北京對于西方主導的現有多邊機構日益失望,金磚銀行等機構都是以中國為代表的主要新興經濟體,在被稱為“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戰后國際金融秩序之外另起爐灶的嘗試,亞洲開發銀行也是這個體系中的一部分。長期以來,IMF和世行的負責人由歐美把持、亞行的領導人由日本人擔任,也一直是一個不成文的約定。鑒于近年來中日之間的敵意日漸加深,經濟總規模已經取代日本、躍居世界第二的中國試圖繞過深受日本影響的亞行開辟新渠道,完全合乎邏輯。
亞洲開發銀行成立于1966年,美國與日本同為它的最早成員國和最大股東。目前,美、日兩國在亞行出資各占15.65%份額,各自擁有12.82%投票權。隨著亞太地區逐漸成為世界經濟增長主要引擎之一,亞行的重要性也愈發引起外界關注。中國直到1986年才加入亞行,目前是它的第三大出資國,出資份額占6.46%,投票權重為5.47%,均不及美、日兩國的一半,這與中國的經濟地位很不相稱。
2013年初,“安倍經濟學”的強烈支持者、當時的亞行行長黑田東彥被提名為日本央行總裁,使得亞行行長一職在任期尚未屆滿時出現空缺。盡管對這一職位壟斷多年,但日本政府仍非常擔心中國趁機搶奪這個重要位置,并做出許多外交努力以確保它仍由日本人掌控。亞行共有67個成員,按照其內部章程,行長候選人必須贏得超過50%的成員國的聯合表決權,而日本、美國、歐元區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西方國家擁有的表決權加起來達到50.6%。
后因國內意見不一致,加之此次亞行換屆正好在中國“兩會”召開之際,恰逢新舊政府交接班的關鍵時期,中國放棄了參與競爭亞行行長的機會。日本財務省負責國際事務的次官中尾武彥順利當選——這是亞行成立迄今的第八位行長,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日本人。差不多與此同時,金磚五國正式對外宣布決定成立金磚開發銀行和金磚穩定基金,這也顯示了中國在這個問題上的主要興趣點在哪里。
但國內也有觀點認為,以中國高達近4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和超過100萬億元人民幣的儲蓄余額,增加對亞行的出資毫無困難。關鍵還在于中國對自己在國際事務的話語權、在亞洲金融開發方面可以扮演的積極角色要有戰略上的認識。而且,在中日政治爭端加劇的情況下,中國積極參與亞行的治理,或許也可以成為緩和兩國關系,進而加強國際合作的契機。
從日本的角度看,它一直宣稱從未堅持過亞行行長必須由日本人擔任。但鑒于日本對亞行創建以及二戰后對亞洲經濟的貢獻度,以及日本金融人才在亞洲所具有的顯著優勢,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事實上,這同美歐對把持世行與IMF的說辭如出一轍。
從某種意義上說,日本對于亞投行的抵觸也是因為這一層關系。事實上,亞投行的47個創始成員國中,大部分也是亞行的成員國,而它未來要爭取的新成員,很可能仍然是亞行的現有成員。考慮到當下多邊機制流年不利,各國政府撥款謹慎,未來這兩個機構若試圖增資,則必將出現僧多粥少的爭搶局面。
不過,上任兩年的亞行行長中尾武彥本人倒似乎并不反對這家即將成立的競爭對手。他多次在公開場合表達過歡迎亞投行的態度,并表示亞行已經開始與中方接觸,希望共享經驗、技術和專業知識,并在亞投行實際成立后與之展開有效合作。
亞投行之所以比中國之前倡導的金磚銀行、金磚應急基金乃至上合組織銀行之類的多邊機構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主要原因在于它提供了一種填補絕大多數現有多邊金融機構——如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業務模式空白的新選項。后者專注于扶貧開發和金融穩定,而亞投行則瞄準了具有長遠前景的公路、鐵路、港口等大規模基建項目,更何況它的貸款項目集中在經濟體量龐大、增長迅速的亞太地區。
這些亞洲新興發展中國家亟需基建投資,但由于基礎設施投資的資金需求量大,實施周期長,收入流不確定等因素,針對這類長期高風險項目的純商業性私人融資通常不是代價高昂,就是根本沒有,而這也不是世行和亞行的主業,況且它們的資金也極其有限。IMF總裁拉加德十分歡迎亞投行,她認為,全球基建需求巨大,而IMF在當前和未來的主要任務都不會是基建融資,因此亞投行的成立對世界是一大利好。
關于亞投行的業務定位問題,中國財政部長樓繼偉解釋說,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現有機構側重于減貧,亞投行則側重于基礎設施建設。在亞洲基礎設施融資需求巨大的情況下,由于定位和重點業務不同,亞投行與現有多邊開發銀行是互補而非競爭關系。按照樓繼偉的描述,亞投行將是一個“準商業性”機構,初期將主要向主權國家的基礎設施項目提供主權貸款,今后也將考慮設立信托基金,針對不能提供主權信用擔保的項目,引入公私合作伙伴關系模式(PPP),通過亞投行和所在國政府出資,與私營部門合理分擔風險和回報,動員主權財富基金、養老金以及私營部門等更多社會資本投入亞洲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
上述區分的確不僅有道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切實可行的。世行行長金墉曾說,世行對發展中國家基礎設施建設需求的預估最低也在每年1萬億美元左右,這其中,亞洲地區占了很大比重,資金缺口很大。亞行行長中尾武彥也說,亞行預估亞太地區2010年至2020年間的基礎設施投資需求將達8萬億美元,相當于每年8000億美元,而亞行每年能夠提供的新項目貸款僅有約130億美元,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亞投行“帶有明顯的新時代特征”
作為亞投行臨時秘書處秘書長,金立群本人在2015年的博鰲論壇上重申了中國的這一立場,他表示,亞投行對世行和亞行是一個補充,而不是替代,是對現有國際金融秩序的完善和推進,“亞投行并非為顛覆而生”。中國作為亞投行第一大股東,將通過承擔更多責任來促進亞洲地區的合作和多贏之舉。“亞洲大陸茫茫大地一望無際,太平洋印度洋浩浩蕩蕩,完全容得下這些機構,我們相信絕不會發生互相‘踩踏的事件。”這話顯然是說給美國和日本聽的。
金立群強調,亞投行“從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帶有明顯的新時代特征”,將建設“最高標準”。他指出,亞洲地區其實并不缺資金,缺少的只是好的融資機制,襁褓中的亞投行就是這樣一個能夠滿足現存的客觀需求的平臺。
而從中國自身利益的角度來說,首先,創辦亞投行這樣一家新金融機構對于提升中國的國際和地區影響力,將雄厚的經濟實力轉化為政治和外交方面的軟硬實力,顯然有著巨大的好處。中國也正是看到了二戰以后形成的現行國際金融、貿易體系對于美歐和日本維護其國際地位,同時以更低廉的成本獲取全球資源方面的優勢,才決心嘗試另起爐灶,搞一套能夠發揮自身影響力的平行體系。中國的綜合國力、外匯儲備和國內儲蓄都足以支撐這樣一個金融機構,它也是中國十分“煩惱”的近4萬億美元外匯儲備投資多元化戰略中的一部分。
其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自身的基礎設施建設取得了世所共見的巨大成就,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并在鐵路、公路、機場、電力、通信等基礎設施領域培育出了擁有全球競爭力的施工建設能力,這也是李克強總理近兩三年來不遺余力地向外國領導人“推銷”的。中國主導的亞投行的成立,將極大地有助于中國充裕的資金、豐沛的勞動力和過剩的產能走出國門,發揮比較優勢,拓展海外基建市場。
亞投行的大膽嘗試及其難度與前景
以往中國的對外貸款模式一般是通過政策性貸款協議在發展中國家尋求資源、市場乃至戰略聯盟。但從近年來中國投資在希臘、斯里蘭卡、委內瑞拉、津巴布韋等國家的頻頻受挫看,這種將“援助”與“生意”打包的“支票簿”式經濟外交模式的弊端也日益凸顯。許多初次走出國門的中國機構由于缺乏對國際政治的了解,錯誤地將外國的情況想象成只要搞定了政府,一切就都能說一不二。但實際上,把錢借給非洲和拉美一些不穩定的政府及其支持的項目,是要冒巨大風險的。
為了分散風險,中國政府眼下也希望通過更加多邊化、市場化和專業化的路徑,使自己的經濟和金融外交更加穩妥、有效。而且,過去10多年來中國對外貸款的動機也在不斷變化。最初的主要目的是尋求石油、礦產等原材料資源,而現在則更想為中國企業——特別是工程企業——打開海外市場。
所有這一切,都是亞投行應運而生的契機。
不過,正如一些觀察人士指出的,亞投行的抱負雖然可嘉,前景雖然看好,但中國自身的金融體系成熟程度、金融市場開放度、金融機構的國際化水平以及金融市場和人民幣的國際影響力等至今仍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這些都限制了中國開展更大規模和更高水平金融合作,進而融入并改造現行國際金融體系的雄心。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當務之急也許不是挑戰以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包括亞洲開發銀行)為代表的“舊秩序”,而是加大力度改革國內金融體制。
但反過來看,不論亞投行的前途將是多么復雜、艱難和叵測,它畢竟代表著以中國為首的新興市場拋開舊秩序另起爐灶的嘗試。最終,它們也許很難達到預期的成就,但它們所代表的呼吁改革的壓力對加快全球金融和貨幣體系改革,注定會起到非常有益的促進作用。我們注意到,世行和亞行最近都宣布了大規模的改革計劃——世行將要“減員增效”,亞行則許諾“簡化流程”,它們正是為了回應金磚銀行和亞投行這些后來者的競爭。
英國《金融時報》不久前在一篇社評中用簡練的語言概括了這對辯證關系:“現有的多邊機構將不得不對自己進行徹底整改,才能在一個日趨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更有效地開展競爭。與此同時,中國可能會發現,如果這些新的金融機構不實行透明、嚴格的治理標準(這也是美國反對的最大表面理由),它們可能還沒有建立起與自己的資金實力相稱的聲譽,就已經走下坡路了。”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