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丁遠
這是一篇53年前采寫著名女作家茹志鵑的訪問記,由于種種原因,直到今天才拿出來。現經重新整理校訂,與讀者見面。
——耄耋之年的作者附言
1962年7月,天氣十分炎熱。我經歷了被錯劃為“右派”、四年“勞教”、“摘帽”后,又被下放到出生地江蘇啟東。從南京乘火車途經上海,我去上海文化會堂看望中學歷史老師——時任《萌芽》文學雜志社的詩歌編輯湯茂林。那天,我們除了談師生情誼、別后情況外,還談到上海一些作家、詩人的近況。1958年以小說《百合花》一舉成名的女作家茹志鵑,自然成了我們的主要話題。于是,我產生了造訪茹志鵑的想法。
過了幾天,我按湯老師提供的地址,在淮海路找到了茹志鵑的家。那是7月12日下午2點多,我敲門不久,出來開門的正是茹志鵑。看樣子她剛午睡起床,上身穿著黑絲綢短袖衫,下身穿的也是黑綢長褲,赤腳穿著一雙黑色拖鞋;高挑身材,乍一看,似三十開外年紀,像只精悍的黑蝴蝶。我向她說明來意后,她熱情地讓我進門。我剛坐下,她就送上一杯涼開水,并對我說,蘆芒(著名詩人、報人,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一直堅持在蘇北一帶為新四軍辦報、寫詩、畫畫)剛從蘇北回來,有不少新收獲,你應該去釆訪他。
《百合花》風波
那天,我與茹志鵑的交談,是從她的小說《百合花》開始的。
她是根據自己在新四軍部隊衛生隊發生的一個小故事,以“我”和小通訊員的認識過程展開小說情節的。她對我說,《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亊,也不是依據真人真事加工的;但小說里寫的戰斗,以及戰斗的時間地點都是真的。“著名的蘇中七戰七捷之一,總攻海安戰斗的時間,正是1946年的八月中秋。那時候,我確實是在總攻團的前線包扎所里做戰勤工作。我在包扎所的第一個工作,也正是去借被子。入夜以后,月亮越升越高,也越來越明亮,戰斗打響了,最初下來的都是新戰士,多數也是輕傷。戰斗越激烈,傷員下來的越少,來的卻是重傷員。有時擔架剛到,傷員就不行了。擔架就擺在院子里,皓月當燈,我給他們拭去滿臉的硝煙塵土,讓他們干凈地去。光從臉上看上去,除了顏色有些灰黃以外,一個個都是熟睡中的小伙子。我‘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地笑,這種感情確實是在真實生活中就有的。我就著那天晚上大個兒的圓月,翻看他們的符號,記錄他們的姓名、單位,心里不可遏止地設想著他們的家庭、親人、朋友,他們生前的種種愿望,在他們尚有些暖意的胸膛里,可能還藏有秘密的、未了的心事……他們的一切就這樣刻在我心里,直到現在,清晰度仍然很好,毫不受歲月的干擾。”
那天,茹志鵑還同我談了《百合花》的具體創作過程。她說:“在我把這段部隊生活翻箱倒柜之后,在過去那些質感的慫恿催逼之下,我決定要寫一個普通戰士,一個年輕的通訊員。我覺得我認識這個人很久了,然而卻一直把他擱在一邊,冷落了他。他年輕,質樸,羞澀。他還只剛剛開始生活,還沒涉足愛情。他在什么情況下會怎么做,我都能推測想象。我當時主要想的就是這些,至于主題是什么,副主題又是什么,主要事件又是什么,我都沒有考慮過。”
她接著說:“我在確定小通訊員的性格、特點的同時,就出現了一個女性的‘我,來串連起整個故事。在寫作的過程中,又生出與小通訊員同鄉一節,來補充寫出他在家鄉時期的可愛形象,用中秋的一輪明月,來暗寫他兒時生活情景。當時,我就想得這么簡單,也很利索,很快就寫了出來,連抄帶寫大概用了一個星期。”
她傾注了全身心的熱誠創作了短篇小說《百合花》,然而第一次寄出去被退了回來;第二次寄出去,又被退回;第三次她把它寄給《解放軍文藝》后,還是不給發表,幸好有個負責任的編輯,把她的小說稿轉去陜西省延安地區的《延河》雜志,在1958年初以顯著位置發表了。可是,在這個時候發表這個作品,也可以說是“生不逢時”。
1958年3月,茹志鵑的丈夫王嘯平在南京無端被補劃為“右派”,禍從天降。此時發表的《百合花》,立即在她的單位——《文藝月報》社掀起風波。一些左派老手說,這篇小說“缺乏陽剛之氣”,風格過于纖細,又說已經“走到危險邊緣”。他們以公式化概念化的老框框來套一切作品,片面地認為,凡是革命題材,只允許用豪放的筆法與所謂陽剛的風格、口號式的政治概念寫,否則就是“反黨”,作家就得入“另冊”,劃為“右派”。那個時候真可謂劍拔弩張,大有“圍剿”之勢。
茅盾與《百合花》
當年在上海工作的著名老作家王西彥,不同意將文學與政治等同,反對牽強附會、曲解作品主題,反對無限上綱。茹志鵑正處在危難之時,盡管王西彥仗義執言,畢竟勢單力薄,難以抵擋那咄咄逼人的“左”風。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此時將遭不幸的《百合花》,一夜之間竟有幸被一雙慧眼賞識。茅盾先生在1958年6月《人民文學》雜志上發表了題為《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一文(全文10000多字——筆者注),文中以2000多字的篇幅分析并高度評價了《百合花》。他寫道:“《百合花》可以說是結構上最細致嚴密,同時也是富于節奏感的。它的人物是由淡而濃,好比一個人迎面而來,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讓我們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內心。”“《百合花》有它獨特的風格……它這風格就是:清新、俊逸。這篇作品說明,表現上述那樣莊嚴的主題,除了常見的慷慨激昂的筆調,還可以有其他的風格。”“我以為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千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是使我最感動的一篇。”
這一期《人民文學》在發表茅公評論的同時,全文轉載了小說《百合花》,這也是破天荒的。
那時遠在北京的茅盾先生與上海的茹志鵑素昧平生,茅公對《百合花》作出了如此高的評價,完全是出于公心。茹志鵑從此脫穎而出,成為當時我國文壇的新星。她的創作也一發不可收,佳作迭出。
接著,她連續創作發表了短篇小說《阿舒》和《第二步》,是《百合花》中主人公的延續與發展。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選了茹志鵑的18篇小說,出版了小說集《百合花》,由茅盾先生作序,一時間洛陽紙貴。
粉碎“四人幫”后,春回大地,茹志鵑擺脫了思想上的禁錮,她的視野更加開闊了,思想更加成熟了,小說創作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這一時期的主要作品收入《草原上的小路》一書,茅盾為此也寫了序。序言說:“……作者并不正面寫十年浩劫,而是寫十年浩劫后解放了的大小干部的心理狀態。從這里,我們看到經過十年浩劫的人們,其所感受是各種各樣的。我以為這樣的寫法,比諸正面寫十年浩劫,更發人深思,更耐人咀嚼……”
漫長而艱苦的童年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茹志鵑接受采訪時,說了她身世中的許多故事。
茹志鵑1925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杭州,三歲喪母。祖父是杭州的蠶繭商,經常往返于上海、杭州兩地。她從小跟隨祖母做手工糊口,11歲在上海私立普志小學念過一年書,13歲祖母去世后無家可歸,被送進孤兒院。1943年初中畢業后,曾任小學教員半年。這年冬季,18歲的她離開上海去參加了新四軍,并一直在蘇中軍區和華中、華東軍區部隊文工團工作。
對母親的回憶,茹志鵑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我認識的母親,是掛在墻上,裝在一個橢圓鏡框里,一個溫柔沉默的青年女子,穿一件圓角緞襖,一撮長長的劉海,一雙狹長、清秀、眼梢略吊的鳳眼,略略斜睇著下面的人。
祖母指著照片告訴我:“這是你媽媽!”
“是我的媽媽?”……我感到陌生,這緞襖,這份娟秀,這份氣派,似乎離我很遠。但經祖母幾次證實,她確實是我的媽媽。我又覺得非常驕傲,內心里總覺得有一天,她會突然向我走來……那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看著媽媽,看著看著,我發現她竟然也在看我呢!啊呀,這一個發現實在太使人興奮了。我于是在地上走過來,走過去,媽媽的眼睛也就盯過來盯過去。我跑,左左右右,遠遠近近地盯著我,始終我們都是四目相對……
茹志鵑沒有親眼見過媽媽,但她描繪照片上的媽媽,栩栩如生,讓人感動。
她說,她的父親是個敗家子,祖父辛苦經營的家業,在父親手里很快敗落下來。到茹志鵑出生的時候,他們在杭州的老宅早已賣掉,并已吃光用光,住在上海一個租來的里弄房子里,依靠母親的親戚周濟度日。母親去世后,父親拂袖出走。大的幾個哥哥有的做生意,有的被人領養,只剩下祖母帶著她和一個最小的哥哥。后來最小的哥哥也做學徒去了……這些都是茹志鵑十歲以前的事。
十歲時,她記得和祖母經常往返于滬杭線上,因為這兩地都有一家闊親戚,她們一老一小除了靠自己的勞力之外,在青黃不接時,只有去求告他們。救急容易救窮難,親戚們寧可花錢買火車票,把祖孫倆當皮球一樣從杭州踢到上海,從上海再踢到杭州。她倆只能盡己所能,在上海縫軍衣扣子、幫人家洗衣服、倒馬桶……茹志鵑對我說:“當年在滬杭線的火車上,我心驚膽戰地鉆在座位底下逃票,趴在那黑而臟的座位下面,我開始明白我長大了,因為要買火車票了。這樣的苦難我并不覺得苦,因為還有一位親人,一個裹著小腳的祖母拖帶著我。每當我們從親戚家告貸無望,空手出來的時候,祖母總是告誡我,人窮志不窮。她老人家要給我,也要給她自己,鼓舞起一種活下去的希望。”
祖母死于一場不足道的小病——胃痛,因無藥服而痛死的,死時才66歲。茹志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這位堅強慈愛的祖母是茹門何氏。從此,茹志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兒,被哥哥的朋友送進了上海一個基督教辦的“以馬內利”孤兒院。“印象中記得是在一條寬闊的弄堂里,一扇厚實、森嚴、暗紅色的門,別的我記不得了,我也無法記得。我只是在被送進去時,揣著一顆撲撲直跳的心,瞥了一眼,以后我便被關在里面,從沒有再見過它。離開的時候,我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像逃似地離開了那里。我就憑著這一點記憶,徒然地徘徊在愚園路各條弄堂里。我在尋找,還不如說我在回想,回想我走過來的這條艱苦、漫長的路。”這些,后來茹志鵑在第一部自傳體小說《她從那條路上來》里都有詳細的描述。
然而,這些辛酸在茹志鵑身上并沒有很深的痕跡。她說,是《百合花》帶給她好心境。
記得那天下午,我冒著炎熱,貿然叩開她家門要訪問她時,她心情是很好的。因為那時候,她的創作以《百合花》小說為契機,正走入鼎盛時期。她的丈夫王嘯平“摘帽”后,先是得到石西民(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俞銘璜(時任江蘇省委宣傳部長)的關懷,為了照顧夫妻關系從南京調進上海;接著又得到戲劇大師黃佐臨的“有意”重用,擔任劇院導演而不致埋沒。經歷多年與丈夫的兩地分居,現在終于全家人得以團聚,開始安居樂業,加上幾篇作品都得到了社會的承認、讀者的好評,已經成為上海作家協會的專業作家,可以在家構思和寫作,這一切,對茹志鵑來講,都是美好的新開始。所以,我釆訪她的那一天下午,我們自由自在地坐在她家擁擠的客廳里,興高采烈地談了很多……
(作者系江蘇省南通市政協退休干部,曾任《新華時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