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曉昀

皖南古建筑喚起社會大眾對公共性文化遺產保護的關注
碧山村地屬安徽黟縣,位于黃山西南麓。當《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4月末的一個工作日來到這里時,發現村里只有家犬信步,不見人影相攜。
村北面的汪氏祠堂,一年前被改造為如今小有名氣的碧山書局。
唐雪,來自城市的嫻靜女子,目前是書局負責人。午后陽光透過木雕空隙時,她正教導兩位來自本村的服務員調制現磨咖啡。
碧山,一個典型的皖南古村落,也是一個還未成為旅游景區的自然村落,現代西方文明已絲絲滲入。
免費的古祠堂
時間是呈現皖南村落美貌的妙筆。歲月中,雨水、山霧暈染著民居原本雪白的騎墻,深灰、棕灰、淺灰、煙白層疊相沁,繪就幾百年留下的潑墨山水。
碧山村是其中之一。在村子的中心區域,古舊建筑的外觀大多被保留下來,少量新建徽派建筑夾雜其中。
而碧山書局是碧山村建筑群落里的一個異類,在一片低矮灰墻院欄中,書局的一壁透明玻璃幕墻格外顯眼。木質結構的屋頂是村中制高點,很容易辨出新木氣息。
繞過這片灰墻院欄,書局狹小門洞開于一隅。
書局是先鋒書店的第八家分店。先鋒書店創始人錢小華幾乎跑遍安徽所有舊書店,將有關徽文化與徽建筑的舊版書籍集納于此。如今詩人歐寧和夫人唐雪常住村中,主持書局的日常經營。
“這里原是汪氏祠堂,名為啟泰堂,”村民汪強告訴本刊記者,“村委會同意以出租的方式將祠堂改造成碧山書局,主要覺得文化項目適合村莊的發展方向。”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唐代詩人李白筆下的碧山村,可謂“往來無白丁”。30多歲的汪強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村子,卻文質彬彬,談吐不凡,頗有見識。他和妻子江秀美在碧山村經營一家客棧。

“村委會同意以出租的方式將祠堂改造成碧山書局,主要覺得文化項目適合村莊的發展方向”
唐雪的說法與汪強有所出入:碧山書局的原址是當地無償提供的。“最初洽商時,當地政府就對這個‘無利可圖,卻與當地發展契合的計劃非常支持。”唐雪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歐寧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2011年錢曉華來到碧山村,村支書朱顯東已初步同意他用啟泰堂來辦書局的想法,后來又說服了碧陽鎮當時的書記余強,最后經黟縣文物管理部門的同意,免租金供他來創辦碧山書局。
目前,碧山村內有宋代私家園林“培筠園”遺址,明代私塾“耕讀園”,清代古塔“云門塔”,保存完好的明清時期古民居和祠堂共100多座。汪姓是碧山的大姓,汪氏祠堂在這里有十余座之多。
“不久前,村里剛賣了另一座祠堂,買方是一個基金會,那座祠堂已經坍塌四分之三。”汪強透露。至于該祠堂的經營項目和買賣方式,汪強言之不詳,在他看來,由于文保部門資金短缺,這樣的“賣”,對當地都是好事。
新修訂的《黃山市徽州古建筑搶修保護利用辦法》(以下簡稱《辦法》)于2014年9月開始實施,其中第九條指出:鼓勵有條件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法購買或者租用古建筑,對古建筑進行搶修保護利用。
歐寧和唐雪早在碧山書局成立之前就已舉家搬遷至此,到來的初衷源于歐寧的“碧山計劃”,一個關于知識分子重返鄉村的計劃。
“當時選擇啟泰堂,是因為這是當地存留較好的祠堂,可以說整體結構都還在。”唐雪說。
碧山書局的一樓,除修補工作外,只架設了書架,保留了祠堂的原有架構。二樓陳設了吧臺等,留下全木結構的空間和窗外起伏的徽派屋頂。
唐雪向本刊記者強調,碧山書局的改造計劃是在當地文物部門的指導下進行,“對原建筑架構的保存、消防指示牌的設置等,我們都嚴格執行文物部門的要求。設計師的想法也是在不改變原建筑物結構前提下展開的。”但她沒有確認,實施改建的建筑師和施工隊是否具有文物改建資質。
而前文所述《辦法》第十條規定:古建筑搶修保護利用工程的勘察、設計、施工、監理單位,應當具備相應的文物保護工程資質。
本刊記者探訪這里的午后,碧山書局只有三兩個身著棉布長衫的女子在翻書。自2014年4月開始營業以來,節假日這里會人流如織,但冬日淡季時亦無人踏足,唐雪笑稱自己是“守書人”。
價格10年之變
寒玉和丈夫鄭曉光都是詩人,他們在碧山擁有兩家客棧,是最早到來的外鄉人。
2003年的某個夜晚,昏黃光暈下上海的酒吧,詩人夫婦與友人聊著理想和未來,“找一個不用坐長途飛機,就能看到風景的地方。”寒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離上海近些的鄉村生活,是我一直想要的。”
他們在上海算不上富豪,倒也自由而富足。2004年,寒玉和鄭曉光奔向皖南,尋找新家。彼時的皖南鄉村,古民居私宅買賣鮮有先例。宏村景區建立于1986年,近20年的經營宣傳,也未使黟縣農民真正認識古民居的價值。
雖然并非奇貨可居,但尋找適合購買的古民居依然不易。那個時候,土地是農民眼中的唯一依賴,離開家鄉無法謀生。“沒人愿意把家賣給我們。”寒玉說。
找尋月余,西遞景區內一幢無人居住的明代建筑成為最合適的選擇。這是一幢三層的老房子,復建后的空間共400多平方米。詩人夫婦發現它時,危樓墻塌。屋邊有一個廢棄的豬欄,他們索性把這里叫做“豬欄一吧”。
對這套房子有繼承權的4位后人,散居全國各地,召集他們并非易事。終于,寒玉促成4位繼承人一同去當地房管部門辦理過戶手續,整個過程只花費半小時。在2004年的皖南,當地還沒有任何關于古民居買賣的條例出臺。這是一樁純粹的私房買賣。
“當時成交價格是9萬元,你肯定覺得我們撿了大便宜吧。可那時,西遞村民都認為我們瘋了,花那么多錢買幢已經倒掉的破樓。”寒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這是十年前農民對古民居的估值。
整修這幢古民居歷時兩年。寒玉夫婦把這里改造成一家僅有5間客房的客棧。
然而,熙攘的游人,漸興的商業,模糊了寒玉設想中的鄉村生活,于是尋找新家之路再次開啟。
2007年左右,她來到了碧山,因為這里是自然村落,鄉間的農耕生活原汁原味地留存著,祠堂祭祀、舞龍舞獅、高蹺、秧歌、踩蓮船等鄉土民俗依然延續。寒玉看中的房子,是一個占地兩畝的院子,而要完成購買手續已變得繁瑣。
因為在2007年后,伴隨著私人購買古民居在皖南的蔚然成風,政府部門相應的管控條例也陸續出臺。
但西遞的“豬欄一吧”儼然成為黟縣當地的一張文化名片。“在縣政府、文物局的幫助下,我們完成交易,總價40萬元,土地證、房產證齊全。政府愿意幫助我們,因為認可‘豬欄一吧的改造。”寒玉說。
又過了兩年,她在碧山村的外圍、近山口位置,購得第三幢老房子。
這不是一幢古民居,是一個被廢棄的油坊。寒玉購買時只是支付了土地費用。
古建筑認領的純公益性時代未到
歐寧第一次到碧山村,是為探望自己18歲時的詩友寒玉。在此之前,他所有曾抵達的鄉村不過是沿路風景,而碧山則卻成為他旅途的終點。詩人對理想國的追索,誕生了“碧山計劃”。
“碧山計劃”邀約了國內外的藝術家、建筑師、鄉建專家、作家、導演、設計師和音樂人等,與致力于鄉土文化研究的當地學者、民間手工藝人和民間戲曲藝人進行廣泛的溝通合作,共同拓展鄉村建設的生存空間。
這是文人保護古村落的方式。而皖南文保部門則建立了政策層面的保護體系。
“古建筑認領保護模式始于2006年,當時受到動物認領保護的啟發,希望喚起社會大眾對公共性文化遺產保護的關注。”黃山市文化委員會總工程師胡榮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經過兩年準備,2008年黟縣被選為試點。胡榮孫回憶,當時社會上有識之士和各類基金會對認領保護相對積極,但其認領周期較短,多數是1至3年,2010年前全部結束。這個階段的認領屬于無償捐資修繕保護。
2009年,黃山市啟動“百村千幢工程”,對101個古村落和1325幢古民居進行保護,該項目歷經5年,分為兩期。同一年,黃山市出臺了《黃山市古民居認領保護利用暫行辦法》(以下簡稱《認領辦法》),推動項目實施。
2013年“百村千幢工程”結束后,黃山市啟動“徽州古建筑保護工程”,該工程打破原保護范圍,納入古村落和古民居以外的古建筑。將其分為空間形態和單體兩類,細分為“十六古”,即包括古城、古鎮、古戲臺、古碼頭和古碑等16種保護標準。
2014年,黃山市對《認領辦法》進行修編,增加可操作性內容和吸引社會資本進入的條件。
胡榮孫說,“后期認領保護模式中,還包括認租和認購,統稱為‘認保。”他認為,總體來說,認租、認購的比例遠大于無償認領,“因為國內社會發展進程還未到純公益的階段,而認租、認購項目,在投入資金實施保護的前提下,可通過利用古建筑獲得收益。”
實際上從2010年迄今,黃山市規模最大的一次無償捐資認領是由安徽省國資委牽線搭橋,由安徽省內20多家國有企業和院校與20多座村落結對完成的,其中包括銅陵有色股份有限公司和安徽建筑大學等單位,分別對徽州古建筑進行捐資以及技術提供的認領。
寒玉經營的豬欄吧屬于認購保護。胡榮孫說,黃山市對古建筑保護的態度是,只要有利于保護,同時能為社會發展提供服務,任何“認保”方式都值得提倡。
黃山市文物局副局長何紅玲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據2013年統計,黃山市認領古建筑總數為467幢。”不過她同時強調,自己是2014年底才調任黃山市工作,對此前情況不甚了解,該統計數據可能相對籠統,且不準確。
從大拆到大建
汪強在碧山村經營的客棧是座新建的徽派建筑,房子產權原屬于集體,建成后一直負債經營,2014年汪強以10萬元購得,重開客棧。
豬欄吧和碧山書局為這個村莊帶來了知名度及人流量,汪強對此十分感恩。他說,“有意愿到碧山投資的項目不少,甄選程序也相對嚴格。項目提出后由村委會開會討論可行性,通過后上報縣文物局,最終公開招標選擇合適的投資方。”
碧山村土改后,部分老房子和土地產權并不明晰,現多屬于生產隊。此前認租、認購項目所得,經集體分配用于村內道路等基礎設施改造,以提高當地農民生活質量。
徽州民居的建筑特點導致室內空間狹小,采光條件不良。“這樣年輕人無法娶妻生子啊,所以上世紀90年代后,很多房子已拆掉重建。如果碧山像宏村,從80年代就保護開發,這里會留下更多好東西。”汪強感嘆。
據本刊記者了解,實際上皖南地區民居的大規模拆建直到2006年仍在盛行。寒玉在2004年買下的西遞民居,其重建改造所需的磚瓦和木質構件都來源于被拆除的古民居。
“我們當時在各個村落中穿行,發現好東西都拿回來。農民家蓋新房,拆下的古磚瓦就堆放在墻角,看見后便直接敲門詢問可否購買。”寒玉說。
如今的皖南不論政府還是農民,對古民居的價值都有了重新認識。新估值下,矯枉過正也隨之發生。
宏村到黃山市,途經一段盤山公路。路邊濃綠淺翠、山泉緩流,白墻黛瓦的徽派民居倚山腳錯落而建,從枝椏中探出標志性的馬頭墻。
司機叫張重天,是屯溪人,他告訴本刊記者,“現在只要沿公路的新房,就必須造成徽派風格。”2013年,張重天回老家建房,就被告知墻只能刷成白色,“這是規定。”
鄉村建筑風格原本多種多樣,可以石頭壘起小院,也可以泥墻砌起豬圈,但“在‘聚徽化的影響下,新造民居有著刻板的模式,而那些獨特的點滴卻被抹殺。”寒玉說。
寒玉第一次來黟縣是大學時到此寫生。在她記憶中,那時的黟縣縣城林立著蘇式建筑,而如今只有新建徽派建筑充斥全城,已經找不到當年的些許痕跡。
“千城一面”已然形成。
黟縣宣傳部一位韓姓主任告訴本刊記者,“安徽省80%的古民居在黃山市,而黟縣又占據了黃山市大部分資源,因此談黟縣古民居保護利用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實需謹慎。”
黟縣正在等待新政策的出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