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昕悅
《世說新語》輯錄筆記軼事,以名士為主,千古流傳。
《復旦版世說新語》與此同例,網羅老先生之趣聞以饗讀者。
我們相信,總有一種力量能穿透一百一十年的時光,讓人沉毅果敢奮勇前行;
這種歷久彌新的力量,來自一代代復旦學人,自然也來自下面這些老先生。
會飲
釋名:借西人柏拉圖之語詞,述老先生飲酒之趣事
朱明權為學生釀“兒女紅”
朱明權,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
復旦的“兒女紅”,產自美研中心406朱明權老師的辦公室。
一旦招到新的研究生,朱老就會利用出差的機會為他們每人準備一瓶葡萄酒,貼上標簽,上書學生名字、學習周期和學位情況,一個挨著一個,擺在四層木質書架的頂端。“等到他們博士、碩士畢業舉行慶祝會時再打開來喝!”
學生陶韡爍記得一入師門,朱老就來了個下馬威:“你的酒就在這里了啊,你自己看著辦。”就連平日里常規的學術研討會,“這瓶酒給你準備好了”之語亦屢被提起,一來一去成了師生間的鄭重約定。
畢業季是“兒女紅”的大日子,朱氏師門內外十多人相聚慶祝。學生潘亞玲回憶,畢業這天朱老叮囑她把酒帶上,席間還讓她親手打開瓶塞,給所有人一一斟酒。平時不喝酒的她嘗了幾口,腦海里浮現的滿是跟著朱老念書時的回憶。聚會結束后,空瓶又被朱老帶回置于書架上。
年復一年,這些酒瓶形成了今日六排三列的“兒女紅生產線”。
這一“習俗”自有其來歷。起初,朱老聽聞一英國教授在學生畢業答辯時開酒慶賀,想到中國浙江一帶亦有“兒女紅”習俗,遂生靈感,決定引進。每每有人訝異于這藏身辦公室的酒瓶展,朱老總要羞澀地解釋,既而一一點出學生名字,語氣轉為自豪。
三酒徒往事
章培恒、朱維錚、潘富恩號稱“文史哲三酒徒”。
章培恒(1934~2011),著名中國古代文學史專家,復旦大學杰出教授
朱維錚(1936~2012),著名歷史學家,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
潘富恩,生于1933年,著名中國哲學史學者,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1994年下半年,章培恒分得校第十二宿舍(博導樓)一套房,老友朱維錚、潘富恩前往新居道賀。三人從6點左右開始喝酒,你來我往,直至酒柜中名酒洋酒盡數喝光才罷手。
凌晨兩點左右,潘富恩往家走。鑒于以往自行車被偷過,潘老趁著酒興,欲將放在過道里的自行車扛上五樓,怎奈酒力發作,腿軟乏力,扛到二樓樓梯口時就倒了下來,睡將過去。恰有一鄰居夜班歸來,目睹此景,便上五樓敲門喚來其夫人。
夫人推推其身,欲將其叫醒。潘老迷迷糊糊應道:“老太婆,今天被子怎么這么沉,拉也拉不動。”
原來自行車壓在他身上了。
再說朱維錚先生,那天喝高了,先倒下了,章先生將他扶到自己兒子的新房床上躺下。為防止他半夜嘔吐或者摔下,章先生披著大衣,側坐他身旁看護。
下半夜,朱老醒來,發現坐在身旁的章先生,便說:“老章,你怎么還不回去啊!” 這時,章先生不慌不忙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書柜旁,取出若干本書,仔細翻閱了一下,慢慢答道:“老朱啊,據我考證,這些都是我的藏書,所以這是我的家!”
后人問及此事,朱老臉微紅,哈哈大笑,說是那天酒類混雜,好酒劣酒皆有,否則他不會醉倒。
巧藝
釋名:取《世說》之篇名,述琴樂之故事
鐘家棟高唱國際歌
鐘家棟(1953~2001),畢業于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任教于社科基礎部,黨史研究學者
鐘家棟早年插隊落戶云南,后求學于復旦歷史學系并留校任教。鐘家棟上課有兩絕:頭發锃亮,中氣飽滿,此其一;必棄標準教材,自己據史分析,甚至考證外灘黃埔公園“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來歷,此其二。
靠著這兩絕,鐘先生愣是把思政課這一燙手山芋變成了香餑餑。
2001年暑假,青浦某培訓基地舉行校黨委擴大會。入夜,眾人辦起小聯歡,卡拉OK包廂內,輕啜香茗者有之,談天說笑者有之,不時有人上場點歌,亦不乏輕哼旋律者。
倏忽間鐘家棟起身,眾人以為他要點歌,卻見他擺擺手,豎起話筒,清唱《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面色微醺,而歌聲激昂,似入無人之境。
過兩月,鐘家棟不幸心疾發作,英年早逝。
鐘家棟先生究其一生研究中共黨史,娛樂場合高唱《國際歌》,親歷者無不震撼,愈感佩其信仰之真。
復旦帕瓦羅蒂
鄭祖康(1947~2011),著名統計學家,曾任復旦大學副校長
堂堂復旦副校長卻無本科文憑,說的正是鄭祖康。高中畢業那年鄭祖康想考復旦,卻趕上十年“文革”。期間他上山下鄉,做長江水手、當碼頭工人。
直到1977年8月,復旦數學研究所的蘇步青教授向鄧小平提議召回他被打散的十八個學生,時稱“十八羅漢”。順勢數研所重啟研究生招生。鄭祖康一舉考取,雖無本科文憑而入讀復旦研究生。
鄭家票友多,鄭老自幼耳濡目染,清唱《空城計》不在話下,又擅詩詞,文革中“大串聯”時偶得王力《古代漢語》,從此對詩詞愛不釋手,大部分的船上時光,都被他寫進詩詞里。
此外,旁人皆知鄭祖康還熱愛美聲歌劇,卻講不清這愛好從何而起。只知其保留曲目乃是高音之王帕瓦羅蒂的《今夜無人入眠》。每逢院系聯歡,鄭老總會必獻上一段。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在2005年9月24日晚光華樓前的草坪上舉行的百年校慶晚會中,鄭老與當時另一位副校長徐忠演唱了一曲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驚艷全場。復旦“帕瓦羅蒂”當之無愧。
(參考:鄭祖康傳記《希望、努力與機會》)
識鑒
釋名:借《世說》篇名,述老先生藏寶之樂
加速器鑒定郵票
楊植震,生于1935年,畢業于莫斯科大學化學系,后轉至復旦大學文博學院任教
1984年,原來的核化學老師楊植震到鄭州出差,途中得悉歷史系要牽頭建文博學院,隨口說了句“我們的技術在考古學方面的應用非常突出”。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文博學院籌備組負責人李華興當即讓楊植震列出提綱,看看可以開什么講座。楊老興致既至,刷刷幾筆寫下七八個主題。
未曾想回校后“講座”成了“上課”,講授《核技術與考古學》等課,幾年后人事關系亦轉到文博學院。從此,畢業于莫斯科大學化學系的楊植震開始專業從事文物修復與保護的教學工作。
既赴文博,始學集郵學。楊老少時嘗集郵,及念書,專注數理化,集郵冊亦贈與他人。然其夫人、兒子熱衷集郵,楊老笑言:“我這是接過他們的衣缽啊。”后來楊老開設“集郵入門”公選課,開課教室常常一座難求。
1996年前后,有學生在讀書報告中提到瑞典人1989年就使用加速器鑒定郵票。這引起楊老興趣,立志要做出中國版鑒定機。然老外語焉不詳,楊老為此反復試驗,燒焦兩套郵票。最終的成果表明,加速器不僅能鑒定郵票,還能鑒定美金和人民幣等有價證券,這可有重要的應用價值。
今年楊植震籌劃了校慶110周年暨抗戰勝利70周年郵票展,在復旦文科圖書館展出。
私人檔案館
鄭寶恒,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鄭寶恒也喜收藏。
滬上、校內的大名人講座、售書活動,他基本上一個不漏統統參加,還常逛舊書店,經過地攤也要多留個神。他屢次覓良機給名家寫信,順手保留下對方的底稿。
名為“收藏”,“收”到更要“藏”好。怎么藏呢?鄭寶恒的妻子倒也幫忙,專門讓木材廠運來櫥子,一排排放在家中大廳。每當又有斬獲,鄭老就用塑封裝好,豎成排擺在一起,一道放進櫥子,再稍加干燥劑,就不怕霉變了。
久而久之,檔案館缺的資料,鄭老那兒倒有。
鄭老不僅藏寶,還會制寶。鄭老曾跟隨譚其驤先生學編繪、畫地圖,字畫功底佳,又好觀察,愛跟著拍賣會上的名貴字畫學落款、排版。日積月累,練就一手可以亂真的“印刷體”。
他每年自制的新年賀卡堪稱一絕:選古詩詞一首,或自作詩詞一首,親筆抄錄,以細筆勾畫生肖,再用篆書或草書,甚至英、俄、法文寫上賀年話,最后蓋上自己的章、復旦的戳,可謂用心之至,精美之極。
蘇聯檔案卡片上暴風驟雨般的鼓掌
金重遠(1934~2012),著名歷史學家,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金重遠留蘇時習得法語。有人調侃其法語有大舌音,稍欠優雅。先生滿不在意,逮機會就說,且樂于說,自身又精通俄、英、德語,一時為學校外事接待之首選。
金重遠先生留蘇,卻唯獨不研究蘇聯史,至于個中緣由,有人猜:情還在。言及俄羅斯城市,金先生只稱“列寧格勒”,拒稱“圣彼得堡”,可見其情。
金先生上課有獨門秘訣——卡片教學法。講蘇共開會、斯大林講話,他不用講稿,只悠悠地從中山裝的上插袋里掏出厚厚一摞撲克牌一樣的卡片,不緊不慢地念起當年的文本。
奇怪的是,金先生每讀完一段,還會做出拍手、呼喊狀,響動漸大。
原來蘇聯的會議、講話稿檔案往往會有“鼓掌”“熱烈鼓掌”“暴風驟雨般的鼓掌”以及“歡呼”“熱烈歡呼”“排山倒海式的歡呼”之類的標注,金先生連這個也一并演示,惟妙惟肖。
(復旦大學《九十九度》供稿)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