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地當歸
某天,在地攤上買書,看到一本《道德經》,不禁想起曾經大學里有個男生問我最喜歡哪家學派,我隨口說了一句喜歡莊子的“逍遙游”,他鍥而不舍地追問最喜歡哪段,我支支吾吾間頂了他一句:“要你管!”
也許是我輸不起
那個男生算是我們那屆中西醫(yī)結合系里的怪人吧,所謂怪就是有些特立獨行,我觀察過他,深沉、安靜,熱愛文學,酷愛宅教室,不喜歡聚餐玩游戲,不喜歡三五成群侃大山……其實,我也是怪人一個,但是我和他有很大的不同。我雖不喜打鬧,臉上像打著石膏一樣冷峻,有人說我高傲,但我和大家相處得還算愉快;他似乎真的是不在意要經營朋友圈,大部分時候對人愛搭不理,尤其是不會“恭維”女生,有時候似乎是要夸一兩句的,最后說出的話讓人覺得是冷嘲加暗諷。好幾次,坐在他前排的我聽到他的弄巧成拙,就暗自好笑,如果換個角度看,他的話其實都是很冷的冷笑話。
雖然我有觀察過他,不是表示我喜歡他,他是我大學里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不明真相的小伙伴們驚訝于我的態(tài)度:“不應該啊,班上的同學,他就看得起你,也就還能和你說上幾句話了……”我冷笑不答。他這種人,即使夸人都陰陽怪論的,我雖然貌似女漢紙,內心也是小女子情懷,自然受不了他作死的腔調。可是,大學五年,無論怎么調座位,他都雷打不動地坐在我后面。內科老師問:“CO2的彌散功能是氧氣的多少倍?”教室里一片寂靜,我在下面小聲說“20倍”,他必定要直起身瞅瞅我是不是看書答上的,我回頭忍不住狠狠看他一眼;眼科老師問:“我們周圍有這么多病原微生物,我們卻能不得病,這和我們人體什么有關?”大家回答了一圈都沒說上她要的答案,我小聲跟同桌調侃:“估計耿老太太想說跟人體免疫防御有關。”結果老師一說“免疫防御”,他就在后面怪怪地說:“喲喂,有兩下子。”真真把我氣得半死……我和他就是這樣別扭了五年。
他在我們班出名一則是人怪,另一則是因為英語拔尖。醫(yī)學院英語課程只有兩年,過了六級就完事大吉。那會兒英語課分兩個小班,我沒跟他分到一個班,真是阿彌陀佛。但是每每我們小班上完課,或者還在看英文電影,他在的那個小班的人就垂頭喪氣回來了,總會聽到大家在議論作業(yè)有多煩雜晦澀,而他的英文又有多厲害,老師對他有多賞識。這時我倒真想見識一下他的本事。自然他的四六級都是一次通過,分數高得令人咂舌。大三以后,我們都把英語課本扔到一邊了,他卻時時拿著《牛津英漢詞典》在背單詞,這一點堅韌管窺一斑,讓我暗生敬意。本以為這種性情可以讓我們化敵為友,可我就是對他厭煩不已,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輸不起。有一次他非要拉著我下象棋,幾次三番推脫不下,我只好說一局定輸贏。他很自信地一口答應了。結果我不按常理出牌,各種聲東擊西誘敵深入,幾乎光桿,最終還是用我的老頭逼死了他的大帥。他極為惱火,說我耍奸使詐,根本不懂下棋之道,非要重下一盤,我卻鳴金收兵,我得意地說:“擒賊擒王,雖然我傷亡慘重,但我贏了啊!”直到畢業(yè)我都沒給他一個贏我的機會,可是漸漸地我開始反復咀嚼當年他那番話,尤其是后來自己每次碰壁頭破血流、身心俱疲時,總會反省,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人生的棋需要萬般思量,招招穩(wěn)健、步步為營去下才能走得長遠和輕快。也許,我也是輸不起的人?
“他喜歡你。”“是嗎?”
真真對他改觀或許還是從一次他對我破口大罵開始的。那次中藥課還有五分鐘就要下課了,我實在擋不住退熱藥里的H1受體拮抗劑對我的催眠,趴在桌上睡著了。王教授剛走出教室,他便在我后背拍了一巴掌,幾乎把我拎起來。我迷迷糊糊醒轉過來,滿臉通紅,不是羞憤,是發(fā)燒燒的,但他愣是看不出那時的我是個病人,不斷質問我為什么上課睡覺,見我不僅不答似乎更沒有羞愧之意,便怒火中燒,沖我大吼:“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人像我這樣這么提醒你不要墮落……”一時間,教室的同學都停下來看我們倆。我從發(fā)燒的頭疼欲裂中掙扎出來,憤怒地大喊:“滾,你憑什么管我!”
后來他跟我道歉,買了一盒椰子球請我吃,他告訴我,他認為上課睡覺就是墮落的表現,根本不能姑息容忍,他覺得我和別人不一樣才會反應這么大,他就是要提醒我。的確,大學五年他從未在課上睡過一次覺。他說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一定要我當面吃一個椰子球表示對他真正的原諒。我難以置信,以他桀驁不馴的性格居然懇求我的原諒,或許像他說的那樣,他把我當作大學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盡管我無比討厭他。我沒有說話,默默吃了一個,然后趁他轉身的時候悄悄吐在了手心里,因為我從不吃甜食。
幾天后,我站在教室過道里,第一次平靜而細心地打量他,瞧著他滿心歡喜地低頭讀書,我心中滿是驚訝,如此驕傲的他竟然能給別人道歉,而且道歉后不覺得難堪,一派輕松愉快。工作后有一次帶男朋友回家,他堅持要參觀我的母校,我佇立在當年的教室外,指著我上課坐的位置,給他講這段故事,男朋友笑說:“他喜歡你。”我似乎不那么吃驚,我在心里問:“是嗎?”
不知道為什么經常有人,很多人,都認真地跟我說他喜歡我,我每次都佯裝想很久,然后終于恍然大悟似地說:“你們?yōu)槭裁床辉缣嵝盐遥缰牢揖秃煤脩蚺环膊煌魇芩@么多氣……”說完便大笑不已。是啊,別人不懂,我自然是知道我們不過是在一些事情、一些態(tài)度上看起來比較相像罷了。后來,他向一個內外雙修的女生表白,被拒絕了。這些“后來”都是道聽途說,當時我忙于考研根本無心八卦別人,更何況是自己討厭的人。不久他在校園消失了,一時間他得抑郁癥離校休養(yǎng)的流言傳開來。舍友們勸我以后要遠離他,似乎一夜之間他由怪人升級到精神病,仿佛隨時都會操刀砍人,我則成為大家揣測的,他要砍要殺的第一人。我沒有理會旁人,想盡辦法弄到了他的電話,只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我考到北京了。很多天之后,有一天我手機里跳出了一條短信:這么多年你努力我都知道,你值得這樣的回報。剎那間周圍嘈雜的聲音都凝固了,我隱在上鋪垂下的簾子后面泣不成聲。
畢業(yè)前我見到了他,還有他爸爸,一個精神矍鑠的企業(yè)家,親切地喊我小馬,請我和他大學里幾個為數不多的好友及室友吃了頓飯,我是這桌上唯一的女生。他爸爸很憔悴,但很和藹,不時慚愧地說:“我工作忙疏忽了他……”他坐在我旁邊,我觀察著他,他的眉宇神色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那種高傲而令人討厭的樣子,我心里舒了一口氣。他悄悄告訴我:“十年后,我是要去美國的,你呢?”我神色嚴肅,心中憤憤然:“不知道!但我想跟你說一句,你記不記得你當年罵過我不能墮落,為什么你可以說別人,卻不能說自己。我很看不起你。”我是有點恨鐵不成鋼,他所謂的抑郁癥不過是找借口逃避努力。他沒說話,竟淡淡地笑了。之后我再沒見到過他,心中常有忐忑,深怕我的這番話對他又是一種打擊,我只是告訴自己:去它的抑郁癥。
只有我知道,“癥”不過是托詞
據說,畢業(yè)后他留在了他們縣醫(yī)院肝膽科,而且還能上手術。我想,從醫(yī)學院走出的學生能成為大夫是再好不過了。而我,兜兜轉轉,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那天導師叫我一起和院長吃飯,飯局上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他打來的。他說:“我今年要去讀研了。”一如當年他知道我要去北京一樣,我告訴他:“你值得!”放下電話,我心里的那份欣喜,似乎比自己找到工作還要開心。
他仍然不屑于和人聯系,你很難想象在這個電子科技發(fā)達的時代,他沒有QQ,沒有微信,沒有一切新型通訊設備。我不知道他除了偶爾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他的新轉折,是否還和其他同學聯系,他也從不給我留他的聯系方式,每次都是公用電話。是的,他永遠是怪人!有一天,校友小于微信里邀請我去蘇杭玩,我開玩笑說某人到那里去讀研了,你可以請他出來聊聊,小于驚訝地問他好了沒有,我說那個“癥”不過是借口托詞罷了,我心里比他還要抑郁。小于笑著說:“你真是他的紅顏知己!”我立刻心里一陣厭煩,趕緊打斷:“去掉‘紅顏!”對啊,這個詞用給他簡直就是詆毀我的才貌嘛!
放下電話,我心里感慨頗多。寫出這個故事,其實是想跟更多人說說我們醫(yī)學生的成長,學業(yè)繁重下,我們有著年輕人的各種小毛病:自命不凡,渴望共鳴又不屑人云亦云,自尊心強烈卻又脆弱易折。同時,從小大夫到大醫(yī)生的沖刺,我們有過放棄、怠惰的時刻,卻不會徹底言敗。幸運的是,我、他、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