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拓
私奔
隋大業十年,江南余杭縣。
縣衙大堂內,捕頭秋水鳴一襲月白文衫,手捧細瓷茶盞,正在仔細查閱縣內往年的案卷。他劍眉微蹙,星目凝注,又直又挺的鼻梁下,緊抿的嘴唇抵消了幾分因五官過于精致而產生的陰柔感,多了些許堅毅和淡漠。
最近余杭近城郊處匪患連連,以悍匪趙鐵彪為首的一窩土匪四處強搶豪奪,惹得民怨不斷。這窩盜匪不僅兇悍,而且狡猾,據點頗多,甚難抓捕。
手里的案卷剛剛翻了幾頁,一個身著麻布坎肩,黝黑健碩、濃眉大眼的漢子便直闖了進來。他把一個已蜷成一團的人重重地摔到地上,用力抹了把額上的汗,喘著粗氣不滿地道:“老大,我在外面東奔西跑地抓賊,你卻在這里喝下午茶,就算你是我表哥,這也太不地道了吧!”
秋水鳴抬起頭,未及回答,一個紫色俏影突然從漢子身后閃了出來,叉腰嬌斥道:“你抓賊?大言不慚!要不是你在一邊礙事,本小姐早就回來了!”
說話的紫衣女子身形婀娜,又生得白皙秀美,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頗有幾分英氣。
壯漢一聽當即濃眉倒豎,眼睛瞪得像銅鈴:“你還好意思說?當時要不是我及時出手,你還有命回來嗎?”
兩人就這樣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爭吵不休。一直裝聾作啞的余杭捕頭此時不禁搖頭長嘆了口氣,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案卷和茶盞,抬手指了指被嚇呆的毛賊,向壯漢問道:“如風,就是他嗎?核對過身份沒有?”
這漢子名叫烈如風,是秋水鳴的表弟兼手下。見老大發話,他立刻點頭:“就是他?!?/p>
秋水鳴又轉向紫衣女子:“可人,被藏起來的贓物都找到了嗎?”
女子名叫繆可人,一年前逃婚離家出走,流落到余杭縣,被秋水鳴收留,也成為了秋捕頭的得力助手。她笑著頷首:“鳴哥你果然沒有料錯,贓物就藏在那個地窖里,已經拿給失竊的人家確認過了?!?/p>
秋水鳴以手撐膝,從紅木椅上站起來:“那好,你們先把他帶下去關進牢里,我去找縣令大人,盡早了結此案?!?/p>
烈如風答應著俯身去抓毛賊的衣領,卻被余怒未消的繆可人搶先一步,推了個踉蹌。
秋水鳴無可奈何地看著手下這對斗氣冤家,只有搖頭苦笑的份兒了。
余杭本是江南重鎮,魚米之鄉,往來的客商游賈川流不息、絡繹不絕,所以龍蛇混雜,引得匪盜橫行,管理起來頗為棘手。自從秋水鳴兩年前接任捕頭以來,先后網羅了烈如風、繆可人,甚至還有毛賊出身的孟小眼等一批好手打理縣衙事務,整頓地方治安,很快便令縣城內外煥然一新,百姓安居樂業,呈現出亂世中難得一見的太平景象。余杭縣令呂方是個才能平庸的老好人,與醫林世家——秋家又素有交情,有秋水鳴在前面沖鋒陷陣,對上頭也好交代。呂方樂得清閑,索性做了甩手掌柜,把縣衙的一切都交給秋捕頭打理了。
秋水鳴找到呂方的時候,呂方正在內宅小花廳里悠閑自在地把玩著古董。聽完之前的情況匯報,只是略略頷首,隨即伸手攏住秋水鳴的肩頭,慢條斯理地告訴他,本縣首富賈員外方才來報案,稱昨夜他的愛妾玉鳳偷取了三千兩銀子,跟江南名伶藍元和私奔了。
從內宅出來,秋水鳴立即換上了捕快的裝束,帶著烈如風和繆可人直接趕往賈員外家。
賈府是縣內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高階朱門、金匾悍仆,府內飛檐流蘇、雕梁畫棟,陳設之奢華不言而喻,只可惜俗鄙有余,雅致不足,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暴發戶的氣息。
賈員外從內院一溜兒小跑迎出來,大步上前如久別重逢般緊緊地攥住秋水鳴的手,胖臉上肥肉顫動,一把鼻涕一把淚:“秋捕頭,可把你盼來啦!求你一定要把玉鳳找回來??!”
秋水鳴默默抽出自己的手,問道:“你怎么能肯定尊夫人是同藍元和一起出走的呢?”
賈員外頓時收了淚,眼中露出又妒又恨的光芒:“那藍老板是遠近聞名的大武生,之前來我家唱過幾次堂會,當時我就覺得他們兩個眉來眼去的,有點兒不對勁。現在玉鳳跑了,藍元和也失蹤了,肯定是私奔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可能會去哪兒,有沒有什么親近的人?”
“藍元和我不清楚,不過玉鳳是我從百花樓贖回來的,她父母雙亡,沒什么親人了。”
見從賈員外這里再也問不出什么了,秋水鳴便提議道:“我們想去玉鳳夫人的房間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賈員外雞啄米似的點頭,引著眾人向后院走。轉過回廊,迎面碰上了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眉目清秀,舉止灑脫,頗有大家風范。他手里牽著一個梳總角頭的小男孩兒,孩子一見賈員外,便笑著跑過來抱住他的腿,嘴里歡叫著“爹爹”。
賈員外俯下身來寵溺地摸了摸孩子的頭:“這是我的老來子,讓我給慣壞了。哦,對了,介紹一下?!彼鹕碇钢酌嫒迳?,“這位是謝如墨謝先生,我給兒子請的老師,學問好得很。”
謝如墨面帶得體的微笑,向眾人一一施禮,不卑不亢地簡單寒暄了幾句,之后便帶著孩子告辭而去。
玉鳳的住處位于賈府的西跨院,翠竹掩映,環境清幽,房內陳設也難得地并不俗氣,只是東西少得可憐。
秋水鳴舉目四顧,不禁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回身向賈員外道:“夫人的房間里原本應該有不少擺件吧?”
賈員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是,但值錢的都讓她帶走了?!?/p>
秋水鳴立于原地沉吟了片刻,方含笑揚聲道:“情況大致都清楚了,我這就讓捕快們分頭去尋找夫人的下落,一有消息會盡快通知你。”
賈員外千恩萬謝地親自送眾人出來,轉過外角門,直穿花園小徑,兩側花圃中正百花爭春、群芳吐艷,卻獨有一處枝折葉落、殘花遍地,煞是刺目。
秋水鳴不由停住腳步,欠身從地上拾起一葉殘瓣,潔白的脈紋上有點點紅暈綻放,好似膚若凝脂的美人在對鏡梳妝時,不小心將朱砂遺落腮畔。
“這是什么花,怎么我從未見過?”
尾隨其后的賈員外聽得這句問話,面上頓時浮現出一抹尷尬之色:“這是中原地區才有的紅點百合,玉鳳很喜歡,我就托人帶來在這里種了一些。她走后我心情不好,所以就……捕頭大人見笑了。”
秋水鳴溫言道:“員外不必介懷,這也是人之常情?!?/p>
出了賈府的門,秋水鳴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們……不覺得這件事有點兒蹊蹺么?”
烈如風皺起濃眉,遲疑地搖了搖頭:“蹊蹺我倒沒發現,不過總覺得玉鳳房里缺了點兒什么,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p>
“想不到你也有直覺敏銳的時候?!鼻锼Q含笑看向他,“不錯,除了擺件之外,還缺了樣重要的東西——臥具。
“不論是主人房還是客人房,臥具都是必不可少的。即便真如賈員外所說,玉鳳帶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總不至于把枕頭被褥也都帶走吧?”
繆可人奇道:“那就是說,是賈員外讓人收走了?”
“嗯,也許收起來的還不止是臥具?!鼻锼Q徐徐接道,“看桌上的壓痕,有些擺件分明又大又沉,想要偷偷逃走的人,怎會帶這么累贅的東西?賈員外這么做,除了有栽贓玉鳳的嫌疑之外,還說明他從來沒有想過讓玉鳳再回來住,這與他的說辭根本是矛盾的,這是其一。
“其二,賈員外家大業大,就算他再愛錢,跟自己小妾跟人私奔這種丟盡臉面的事情相比,三千兩銀子也算不了什么。況且我看他府中的家丁為數不少,自己私下去找人豈不更好,何必非要告到衙門里弄得如此張揚呢?我覺得,此事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p>
青樓
尋人和抓人一向是捕快最常干的活兒,何況還有縣太爺親自下的命令??煽h衙里的捕快們忙活了好幾天,動用了三教九流的各種關系,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烈如風從外面回來,一屁股坐在堂前的竹凳上,耷拉著腦袋沮喪不已:“老大,你說他們會不會早就出城跑遠了?”
秋水鳴從書卷中抬起頭笑了笑,安慰道:“三千兩銀子又多又沉,攜帶不便,想要出逃的話一定會先換成銀票。黑白兩道孟小眼不是在盯著嗎,并沒有人換過。況且現在風聲這么緊,他們一定還在城內,早晚會現身的。”
“可縣太爺和賈胖子都催了好幾回了……”烈如風話還沒說完,繆可人卻從堂外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一個箭步躥到秋水鳴跟前,急道:“賈員外派人貼出告示,懸賞五千兩尋找玉鳳。我擔心正如鳴哥之前所說的,賈員外這么張揚是另有所圖,玉鳳他們可能會有危險。”
秋水鳴從椅子上站起身,正色道:“沒錯,我們一定要比賈員外先找到他們?!?/p>
他隨手撣了撣衣襟,看著目光灼灼、摩拳擦掌的兩人,含笑接道:“如風,你不是打聽到玉鳳在百花樓時最好的姐妹叫滟紅么,我們就從她身上下手,就今晚。對了,讓孟小眼也一起去,在百花樓外等著。”
入夜后的余杭縣城里最熱鬧的地方,莫過于當地最大的青樓——百花樓,此刻門前正是燈火闌珊,客似云來。
百花樓門外,繆可人盯著收拾得光鮮水亮的兩個男人,極不情愿地遞上銀票:“別花得太狠了,這可是我們一年的俸祿。還有,離那些姑娘遠點兒,別忘了你們是去查案的……”
秋水鳴展開手中折扇,輕笑道:“放心,我們心里有數,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秋水鳴和烈如風一前一后地拾階而上,還未進門,老鴇就一溜小跑迎了出來,笑得臉上厚厚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喲,這不是秋家大公子,秋捕頭嘛,真是稀客啊,快請進!”
秋水鳴隨著老鴇向內走:“勞煩媽媽了,我想找滟紅姑娘聊聊?!?/p>
“哎呀,您真是有眼光!”老鴇目光閃動,仍是滿臉堆笑,“不過,她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就算是您,也得守我們的規矩?!?/p>
“這是自然?!鼻锼Q微笑頷首,“先在大廳找個位置吧,我們坐等你的規矩?!?/p>
沒過多久,大廳演臺上綺麗糜華的鼓樂聲戛然而止,舞姬和樂師們陸續退下,鋪滿鮮花的兩側小梯上隨即出現了兩個身姿曼妙的女子,聘聘婷婷地走上臺來??腿藗兞⒖屉p眼放光,爭先恐后地擁到臺前,大聲歡呼。
秋水鳴定睛一瞧,臺上的雙姝一個穿紅,一個著綠,俱是風流婉轉、美艷動人,尤其是左邊的紅衣女子,舉手投足間既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優雅,又帶著些許風塵女子獨有的柔媚輕佻,當真是天生的尤物。
老鴇得意地沖臺下眾人高聲道:“這是我們百花樓的當家頭牌——滟紅和瀲翠。按規矩,各位大爺看中了哪位姑娘,先押一千兩,然后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放進姑娘手里的木箱。誰被抽中,就是天作之合,今晚便可與姑娘共度良宵了?!?/p>
在眾人的喧鬧聲中,秋水鳴向烈如風低聲耳語道:“怎么樣,你要不要碰碰運氣?”
烈如風忙不迭地搖頭:“免了吧!這種事只有你才擅長,滟紅交給你了,我去找其他人問問?!?/p>
烈如風剛起身離開,滟紅正巧手托木箱行至秋水鳴跟前,沖他莞爾一笑,聲若黃鸝:“秋公子請?!?/p>
秋水鳴提筆一揮而就,隨手將紙條投入箱中,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箱子上,唇邊漸漸泛起一絲清淺的笑意。
最后,滟紅選中的恰好是秋水鳴。
精致考究的繡房內,紅鸞羅帳,暗香襲人,案幾上干果點心、酒盞茶具一應俱全,眼前的美人皓首低垂,笑意盈盈。
身為恩客的秋水鳴卻正襟危坐,含笑看著她:“姑娘的戲法當真精巧,令人大開眼界。”
滟紅聞言抿嘴一笑:“公子看出了什么?”
“看出天意始終不及人謀,那些難入姑娘芳目的人所寫的紙條,恐怕早就掉到箱底的夾層里了吧?”
滟紅向秋水鳴福了一福,美目中流光溢彩:“什么都瞞不過公子,不枉奴家仰慕公子許久,今日能和公子相會,心愿足矣?!?/p>
秋水鳴饒是沉穩老練,面對這樣直白的贊美,也難免有些赧然:“姑娘謬贊了。”
滟紅見秋水鳴始終謙恭守禮,心下既敬佩,又不免有些失望。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轉,又伸手自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趁著酒意俯身坐在秋水鳴的膝頭,慢慢地揚起臉,燭光映照之下,越發顯得風情萬種,奪人心魄。她輕嘆一聲:“奴家只求能服侍公子一夜,便死而無感了?!?/p>
秋水鳴不由心中一蕩,這女子才貌俱佳,對男子來說,即便家有嬌妻不相上下,又怎會如她一樣說出如此凄婉動人的呢喃軟語,兼具萬種風情?
他沖她展顏一笑:“能得姑娘垂愛,是秋某的福氣。怎奈今日卻是為向姑娘求教而來,姑娘的情意,恐怕是無福消受了?!?/p>
滟紅垂下眼瞼,輕嘆一聲,問道:“公子為何事而來?”
“為你的好姐妹玉鳳?!?/p>
滟紅聞言一怔:“之前我和玉鳳確實很要好,但自從她嫁給賈員外之后,我們就很少往來了?!?/p>
秋水鳴含笑凝視著她:“但你一定還是有消息可以告訴我。我找玉鳳,只是想了解整件事情的始末,絕無害她之意。你要相信,與其讓賈員外找到她,不如在我這里更安全?!?/p>
滟紅遲疑了片刻,終于在對視中敗下陣來。她起身從暖枕邊摸出一張字條遞給他:“玉鳳用在百花樓攢下的錢,托我幫她買了一處私宅,這是地址。至于她此刻還在不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秋水鳴低頭看看字條,不禁笑了:“居然就在賈府的后面,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難怪我們一直找不到?!?/p>
他又折起字條收好,沖滟紅溫言笑道:“無論能否找到玉鳳,姑娘的情義,秋某定然銘記于心?!?/p>
見他起身要走,滟紅似乎有些回過神來,她略帶苦澀地笑了笑,輕聲道:“那玉鳳就拜托公子了。公子若是真把妾身記在心上,就請常來坐坐吧?!?/p>
秋水鳴緩步行至門口,忽然停住回身道:“順便問一句,這所私宅是什么時候買的?”
“一年以前。”
滟紅怔怔地望著秋水鳴的身影消失于門外,靜立片刻,方緩緩轉身,對面內室東側整幅厚絨帷帳忽然輕輕抖動了一下,隨即從內里傳來一聲輕咳。
滟紅明顯吃了一驚,連忙斂容垂首,快步走了過去,肅然下拜道:“屬下參見樓主?!?/p>
被稱作樓主的人緩緩開口,聲音清冷淡漠:“他并未起疑,你做得很好?!?/p>
“謝樓主夸獎,這是屬下的分內之事。”
“不過,面對這個人,玉鳳的消息你透露得倒是極其自然啊,連一絲猶豫也沒有。”
聽出了這聲音中的懷疑,滟紅下垂的羽睫中頓時閃過一絲慌亂:“樓主多心了?!?/p>
“何必急著否認呢?”那語氣中多了些玩味,竟還帶著幾許邪魅之氣,“這秋水鳴確有過人之處,連你都難以抵擋他的誘惑。我倒想親自會會他。”
命案
從滟紅的繡房出來,秋水鳴一把拎起正被姑娘們灌得七葷八素的烈如風,向外便走。
二人甫一出百花樓,事先守在門外的飛賊孟小眼立刻冒了出來,湊到跟前低聲道:“有收獲嗎?”
秋水鳴將字條交到他手里:“正好,你去通知可人吧,我們先行一步,在這個地點會合?!?/p>
孟小眼扁了扁嘴,抬手指向不遠處:“就知道你們肯定不會空手而歸。大小姐等不及已經來了,在那邊呢?!?/p>
四人抵達私宅時,夜很深了,早已不聞蟬鳴犬吠之聲。本應是僻靜的地方,卻從宅院內里傳來東西跌落在地的聲響,還夾雜著女人低低的嗚咽。
眾人連忙推開虛掩的大門,烈如風一馬當先沖了進去,眼前的情景觸目驚心:一個身著藍衫的年輕男子倒在血泊中,正是失蹤的藍元和,三個土匪模樣的人正在四處翻找東西,而另外三人卻在對一個女子施暴,女子身上的衣衫已經被剝光,嘴被衣物塞住,只能發出時斷時續的掙扎聲。
烈如風見狀大怒,赤輪刀脫手飛出,當即從土匪的后背直透前胸,土匪猝不及防,慘叫一聲,從女子身上栽倒在地,當場氣絕身亡。
隨后進門的秋水鳴忙抬手喝道:“留活口!”
其余的土匪大驚失色,立刻吼叫著圍了上來。一個土匪剛剛近前,就被孟小眼的百煉飛爪扣住了胸口衣襟,直接掄倒在地??娍扇说钠咝潜抟矝]閑著,鞭梢靈蛇般纏住了其中一個土匪的脖子,借力一拽,土匪轉著圈兒飛出老遠,摔在地上痛得說不出話來。
剩下的幾個土匪也很快被打倒在地。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見勢不妙,貼著墻邊兒想要溜走,冷不防一頭撞到一個人。他哆嗦著仰起臉,正對上秋水鳴略帶寒意的雙眸,當即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孟小眼不緊不慢地踱過來,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忽然笑道:“老大,不用審了,都是土匪頭子趙鐵彪的人。”
此時大家早已猜出了女子的身份??娍扇藫炱鸨怀堵湟慌缘亩放窠o女子披上,將她輕輕攙扶起來。女子面色慘白,發髻凌亂,卻仍難掩秀色。她神情呆滯地看了眾人一眼,慢慢走到血泊中的尸身旁,“撲通”一聲跪下,香肩抖動,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不停地滾落下來。
眾人默默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開口相勸,半晌,繆可人緩步上前,輕聲道:“玉鳳夫人,兇手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我們先回縣衙吧?!?/p>
聞訊趕來的捕快們將倒地的土匪一一捆綁起來,抬上死去土匪的尸身,一同返回了縣衙,而仵作丁貴則留下來對地上的尸體做現場驗查。
秋水鳴在屋內巡視了一圈,俯下身拾起碎落一地的酒杯殘片,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轉臉對烈如風囑咐道:“把這些碎片裝好帶回去。”隨后不待他作出回應,便快步走到尸體旁蹲下身翻看,一臉凝重。
丁貴道:“大人,這很明顯是一刀斃命,還有什么疑點嗎?”
秋水鳴肯定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才奇怪。藍元和是大武生,一身童子功,怎會毫無反抗地被一刀砍死?而且你們看……”秋水鳴指著尸身道,“他的衣襟上有磨損的痕跡,手肘也有擦傷,說明他在被砍死前,曾經因為某種原因在地上掙扎過。”
秋水鳴轉向丁貴道:“尸體需要解剖,先帶回去吧?!?/p>
丁貴答應著想要抬手搬動藍元和的尸體,一旁的烈如風突然“咦”了一聲,搶先伸手將藍元和的手臂挪開,高聲道:“這里有字!”
紋絡交錯的木板地上,赫然用血寫著一個歪歪斜斜的“鐵”字。
烈如風盯著地上的字跡:“看來他在臨死前想要告訴我們,殺他的主謀是趙鐵彪?!?/p>
秋水鳴思忖著搖了搖頭:“趙鐵彪這伙土匪一向神出鬼沒,行事極為小心,除了小眼這種‘萬事通外,就算是本地人也鮮有認得他們的,更何況是藍元和這個異鄉人。而且他在我們到達之前就已經咽氣了,這個信息未必是給我們的?!?/p>
“那是給誰的?”烈如風一臉詫異。
“也許玉鳳知道?!?/p>
“為什么?”
秋水鳴平靜地環視四周,淡淡地道:“因為,那三千兩銀子不見了?!?/p>
土匪
眾人回到縣衙,為防止消息泄露,讓趙鐵彪等人聞風而逃,秋水鳴決定連夜提審鄭小六。
鄭小六在這伙土匪中一向充當著外事聯絡的角色,是出入余杭最頻繁的人,所以深知秋水鳴的厲害,自覺難以幸免,索性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問三不知。
秋水鳴了然地笑了笑,扭頭沖身旁已氣得暴跳如雷的烈如風吩咐道:“去把孟小眼叫來。”
孟小眼一進門,便大咧咧地往鄭小六旁邊一坐,故作親昵地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咱家荷花嫂子最近怎么樣了?又打了幾個金首飾送她呀?”
鄭小六的表情立刻變了:“沒、沒有。”
孟小眼裝作一臉關切:“看來是最近的買賣不太好,沒有贓物交給你換,自然也就沒辦法把昧下的錢貼補給荷花了?!彼砬榭鋸埖仄擦似沧?,“嘖,真是太不幸了。”
鄭小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額上冷汗直冒,終于一頭磕在地上,聲淚俱下:“我招,我全都招!求你們千萬別告訴彪老大,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任務順利完成,孟小眼滿臉得色地從地上站起身來,又裝模作樣地撣了撣塵土,方才沖坐在上首的秋水鳴擠了擠眼。
秋水鳴笑著朝他點點頭,向鄭小六溫言道:“只要你如實回答,我就不為難你?!?/p>
鄭小六磕頭如搗蒜:“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你們是如何得知玉鳳和藍元和下落的?”
“今天正午小的奉彪老大的命令進城辦事,在茶樓歇腳的時候,有個小孩兒找到我,說有人給了兩個銅板讓他帶個口信,就這樣知道了他們藏身的地點,所以我們入夜就動手了。”
“那孩子有沒有說是誰讓他帶的口信?”
“說了,是本縣首富賈員外。”
“他是你們的雇主?”
“這個小的真不清楚。按規矩,接活兒的事都由彪老大親自負責,其他人只管照吩咐做事。”
秋水鳴眸中亮光微閃,立即追問道:“這么說,之前你并不知道賈員外與此事有關,而是從那個孩子的口中得知的?”
“回大人,確實是這樣?!?/p>
秋水鳴微微頷首,輕輕“嗯”了一聲:“你還算老實。要知道你犯的可是死罪,不過如果你肯帶路去你們的老巢,我可以向縣令大人求情,留你一條性命?!?/p>
鄭小六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道:“好,我帶你們去!”
烈如風立刻從側位上站起來,喜形于色:“老大,那事不宜遲,我和小眼現在就帶人去抓趙鐵彪。”
“還是明日一早再去吧?!鼻锼Q想了想道,“萬寶山地形復雜,又是他們的老巢,夜間出動,咱們容易吃虧?!?/p>
烈如風用力一拍胸脯,聲如擂鼓:“有人帶路還怕什么,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另外,我們今晚搞出這么大的動靜,賈員外聽到風聲難保不會逃走,可人,我需要你布置人手去盯住他,等如風他們抓到趙鐵彪,有了人證,就可以逮捕他了。”
繆可人點頭道:“好?!?/p>
秋水鳴走上前,按了按烈如風的肩膀,沉聲道:“趙鐵彪這伙土匪為禍鄉里已久,只是他們狡兔三窟,一直以來難覓蹤跡。我們正好趁此機會端了他們,為地方除一禍害。這個重任就交給你們了,路上小心?!?/p>
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又一個清晨悄然而至。秋水鳴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熬得有些發紅的雙眼,端著冷掉的茶從內室出來,卻見繆可人正倚坐在大堂的紅木椅上,一臉的心事重重。
秋水鳴回身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她面前,她才突然驚覺,忙接過茶杯,道:“鳴哥,賈員外那里都已經安排好了?!?/p>
秋水鳴點點頭:“忙活了一整夜,怎么不去后面休息一下?”
繆可人微微搖首:“睡不著?!?/p>
秋水鳴在她對面坐下,舒服地仰靠在椅背上,放松了四肢,笑得一派云淡風輕:“怎么,還在擔心如風他們?”
繆可人皺了皺眉:“那倒不是。只是這件事,我有點想不通?!?/p>
“什么事想不通?”
繆可人朱唇輕抿,停頓了片刻,方道:“我覺得玉鳳夫人有點奇怪?!?/p>
“哦?”秋水鳴眉角上揚,“哪里奇怪?”
繆可人遲疑著答道:“昨晚她跪在藍元和的尸體前,哭得很傷心,但我總覺得,她看著藍元和的眼神,并不是看自己喜歡的人的那種眼神,反而更像是一種憐惜和不忍?!?/p>
秋水鳴看了她半晌,終于笑道:“都說女人的直覺最敏銳,看來此言不虛,而直覺很多時候都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秋水鳴在腦中整理著思緒,順手提起紫砂壺來為她續茶,口中徐徐道:“我也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所以昨夜你去賈員外家的時候,我和仵作丁貴驗查了藍元和的尸體。我們在他胃里發現了鬧羊花毒,與碎掉的酒杯中驗出的毒液吻合。也就是說,藍元和在被殺之前,就已經中毒,所以才失去了反抗能力。而有條件給他下毒的,以我們目前所知,就只有玉鳳一人。”
這個結論顯然令繆可人吃了一驚:“玉鳳想殺藍元和?可是他們私奔才沒多久,又怎么會反目成仇呢?難道是為了那三千兩銀子?”她旋即又否定道,“不對!如果是為了錢而反目,那她殺了人自己也跑不掉啊!”
眼見秋水鳴一直沉吟不語,她不禁有些急了:“鳴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秋水鳴沖她笑了笑,道:“你分析得也有道理。如果真如你所說,那令他們二人反目的三千兩銀子又去哪兒了呢?”
“被藍元和藏起來了呀!”
“有這個可能。所以我猜測,藍元和留下的那個‘鐵字,也許與那些銀子有關?!鼻锼Q頓了頓,又道,“不過,有個問題我始終想不通。從玉鳳私宅的布置擺設來看,分明是一對情侶的愛巢。然而我從滟紅口中得知,那私宅是一年前置下的,可據我們的調查,藍元和是半年前才來的余杭縣,所以私宅并不是為與藍元和在一起而準備的,至少當時不是?!?/p>
繆可人奇道:“那是為什么?”
“不知道。”秋水鳴緩緩搖了搖頭,“不過既然有了疑問,就不能置之不理。那私宅里除了藍元和的日常衣物之外,還有幾本詩冊是屬于他的東西?!彼种噶酥竷仁业姆较?,“所以驗尸之后,我一直在里面翻看它們?!?/p>
“玉鳳也略通文墨,你怎知那些詩冊是藍元和的?”
“藍元和雖然是個戲子,但酷愛詩詞歌賦,這幾本詩冊內里多處都留有手書評注,與從他落腳的客棧房間內搜出的詩冊筆跡對照一下,就可以肯定了?!?/p>
這番解釋雖然合情合理,但天性率直的繆可人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藍元和與玉鳳的關系我們早就知道了,這些詩冊還有什么用處呢?”
秋水鳴字字清晰地道:“言為心聲。藍元和雖然不能再開口說話,但他留在字里行間的情感,也許會幫助我們找到答案?!?/p>
他的話剛剛說完,一個捕快就一瘸一拐地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大聲叫道:“老大,不好了!我們的人中了埋伏,被趙鐵彪抓了!”
玉鳳
繆可人見到一身狼狽的捕快,早已沖了過去,及至聽完他的話,不禁花容失色,一把捏住他的肩膀,用力猛搖:“你說什么?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快說呀!”
捕快被搖晃得前仰后合,眼睛上翻,差點兒昏過去。秋水鳴連忙上前拉開她:“你先別急,阮三,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p>
叫阮三的捕快趕忙趁機喘了幾口氣,方才緩過來,稟道:“我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天還沒亮,轉過一個山頭,鄭小六忽然不見了。接著我們就中了埋伏,山上的土匪用陷阱、飛石、流箭招呼我們,還有從天而降的大網,烈哥他們就都被抓住了。”
繆可人在一旁急得團團轉:“鳴哥,別再問了,我們趕緊去救人吧!”
秋水鳴擺了擺手示意她稍安,突然向阮三問道:“那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阮三擦了把汗,答道:“我們跟土匪混戰的時候,烈哥把我拽過去,囑咐我回來送信,然后就把我扔到旁邊的山溝里躲著,等他們都走了之后我才逃出來的?!?/p>
聽了阮三的這番描述,秋水鳴的神色反倒輕松了不少,他抬腳走回椅子坐下,對阮三道:“事情我都清楚了,辛苦你了,先下去吧?!?/p>
未待阮三走遠,繆可人就上前一把拽起他,滿臉急切:“你還有閑心坐著,趕緊帶人走??!”
秋水鳴回身硬將她按坐在椅子上,笑道:“你不是說不擔心么?”
繆可人氣結,轉過臉去沒再說話。
“如風是刀神洛天的關門弟子,他的‘怒海驚濤十三式刀法已臻化境,江湖上鮮有對手。同去的小眼曾是夜盜千戶的飛賊,世上沒幾個人能抓得住他。他們這對搭檔,又豈會栽在區區幾個土匪手里?”秋水鳴語調沉穩,“放心吧,我心里有數,不會讓兄弟們冒險的?!?/p>
他從容不迫的態度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繆可人終于平靜了下來,但心中仍難免有些惴惴:“可是鳴哥,趙鐵彪一向心狠手辣,萬一他痛下殺手,他……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秋水鳴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不用擔心,我們再等兩個時辰,如果到時他們還沒回來,我們就上山?!?/p>
當清晨的陽光鋪滿縣衙大堂前的青石板地,門口終于傳來了凌亂紛雜的腳步聲。烈如風和孟小眼押著一個滿臉橫肉、黑鐵塔般的大漢當先走了進來,后面跟著被捆縛得如同麻花一般,兼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的鄭小六和其余一干土匪。
繆可人立即站起身迎了上去,走到跟前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得停住腳步,幽怨地瞪著他們。
烈如風一進門就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茶碗仰頭一飲而盡,抹著嘴角笑道:“可算搞定了,真是累死人啦!”
他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瞄秋水鳴,見后者仍舊端坐在那兒,一臉淡然地看著自己,一言不發,終于忍不住道:“喂,你就不能說句話么?”
秋水鳴聽了,終于展顏失笑道:“你這小子,早就看穿了鄭小六是詐降,自己將計就計,卻差人來報信嚇我,真以為我會上當?”他端起茶盞小啜了一口,悠然續道,“不過呢,我倒沒什么,可有人卻被你騙到了,還擔心得坐立不安,差一點兒就沖上山去救你了?!?/p>
繆可人聞言臉騰地紅了,急道,“誰擔心他了,我不過是怕他給我們縣衙丟人罷了,我……我才懶得救他呢!”
烈如風有些意外地轉過頭來,瞧見繆可人霞生雙靨、嬌嗔無限的模樣,不覺有些呆了,竟然忘了還嘴。
繆可人見他直愣愣地望著自己,臉更紅了:“看什么看!”
一旁的孟小眼看看烈如風,再看看繆可人,不禁搖了搖頭,緩步走到烈如風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道:“烈哥,你完了。”
秋水鳴不禁莞爾,在氣氛變得更微妙前適時地插了進來:“好了,別鬧了。可人,你去賈員外家把他帶來,如風,你和小眼負責審問趙鐵彪,我要去牢里見見玉鳳?!?/p>
陰暗潮濕的縣衙大牢內,只有一縷蒼白的陽光從頭頂的高窗上透射而入。玉鳳雙手環膝,安靜地縮在墻角,一身泛白的囚衣,玉容消瘦,梨花帶雨,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秋水鳴輕聲吩咐獄卒打開牢門,緩步走了進去,站在玉鳳面前,默默地伸出手,遞上一方錦帕。
玉鳳忙起身接過,用帕子拭去腮畔的淚水,向余杭捕頭斂衽一禮,輕聲道:“多謝大人?!彼龘P起尖巧的下巴,“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盡管問。”
秋水鳴凝眸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開了口:“夫人快人快語,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敢問夫人可知賈員外為何要置你于死地?我不認為像他那樣的人,會因為夫人私奔而買兇殺人?!?/p>
玉鳳微微頷首:“大人說得沒錯,我想是因為我撞破了他販賣私鹽的勾當,他害怕我出逃后會泄露出去,所以才要殺人滅口?!?/p>
“原來如此。夫人,我還想知道,你為何要給藍元和下毒?”
玉鳳怔忡片刻,表情變得有些黯然:“他背叛了我,想要帶著銀子獨自逃走?!?/p>
“那銀子呢?”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跟他在一起么,怎么會不知道?”
“他曾經獨自出去過一次?!?/p>
“去了哪里?”
“我不清楚?!?/p>
秋水鳴沉吟了一下,忽然發問:“他臨死前寫了一個‘鐵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我聽說劫殺我們的是趙鐵彪的人,大概是指的他吧?!?/p>
“除此之外,你還能想到什么?”
見玉鳳面露一絲猶疑,秋水鳴道:“我知你并非無情之人,藍元和同你與賈員外之間的恩怨本無關聯,就算他背叛了你,我看得出你對他仍有幾許憐惜和不忍,你也不想他死不瞑目吧?”
玉鳳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半晌才道:“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城西的鐵匠鋪門口?!?/p>
秋水鳴不禁長出了口氣,隨即近前一步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最后一個問題,請夫人為我解惑。你一年前買下的那所宅子,男主人究竟是誰?”
玉鳳這次連一秒鐘都未猶豫,立刻答道:“當初買下它只是為了給我自己留條后路,并沒有什么男主人?!?/p>
秋水鳴聽罷垂下頭微微一笑,片刻之后方道:“好,那么請夫人好好休息,我會讓牢頭額外關照的。”
玉鳳似是松了口氣,忙欠身道:“多謝大人,小女子感激不盡。”
秋水鳴返回縣衙大堂的時候,賈員外已經帶到了,正一臉惶恐地拿眼睛瞟向旁邊,而與他并排跪在一起的趙鐵彪則昂著頭,瞪著銅鈴般的大眼怒視著賈員外。
秋水鳴在側首的椅子上穩穩坐下,低聲問道:“審得如何了?”
烈如風端坐在正中央,一臉得色:“有鄭小六這根墻頭草,還不都撂了!這不,倆人正互相咬呢,跟仇人似的?!?/p>
跪在堂下的趙鐵彪一臉的憤然:“技不如人,老子認栽!但家有家法,行有行規,老子本不想供你出來,可你竟把責任都推在老子身上,還說老子黑了你的三千兩銀子。可是老子根本連銀子的毛兒都沒見著!”
賈員外立刻駁道:“分明是你拿的,你還不承認!”
秋水鳴輕咳了一聲,待眾人安靜下來,方開口問道:“趙鐵彪,你告訴我,他雇傭你的時候是怎么吩咐你的?”
趙鐵彪馬上回答:“殺了玉鳳和藍元和,除了傭金外,那三千兩銀子也歸我們?!?/p>
賈員外聽了,立刻出聲相抗:“你胡說!”
秋水鳴看也不看他,只是淡淡道:“可販賣私鹽畢竟是死罪,為了保住自己的命,把玉鳳私奔的事弄到盡人皆知,甚至驚動官府,以便順理成章地用劫殺的方式除掉心頭之患,確實是個聰明的做法?!?/p>
沒人能在這字字如刀、切中要害的話語面前依舊保持鎮定,賈員外的胖臉立時垮了下來,他心知辯無可辯,終于摘下了偽善的面具,兇相畢露:“玉鳳那賤人嫁了我,竟然還敢勾三搭四地給我戴綠帽子,本來就該死!”
“你還覺得冤枉?”秋水鳴語聲如冰,“不妨告訴你,我們在查玉鳳身世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四年前騙得她爹娘以低價出讓田地導致家破人亡,令她最終淪落風塵的幕后主謀正是你!想必你是垂涎她的美色,才施此毒計得到了她。她若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早就把你告到官府了!”
賈員外見自己的惡行已經全部敗露,罪責難逃,不覺身子一軟,頹然癱倒在地上。
秋水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地道:“說說吧,玉鳳的私宅,你是怎么查到的?”
賈員外抬起冷汗涔涔的胖臉,怔忡著道:“玉鳳有私宅?”
烈如風頓時有些按捺不住了:“你還裝不知道?給鄭小六送口信的不就是你嗎?”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啊,口信不是我送的!”賈員外臉上的肥肉顫抖著,一副受了莫大冤枉的模樣。
秋水鳴目光微凝,盯著他看了半晌,輕輕揭過了這個話題:“那么,你和趙鐵彪是怎么認識的?”
賈員外聽到這句問話,頓時來了精神,直起身子回道:“我是販私鹽的時候認識他的?!彼簧焓种赶蜈w鐵彪,“販賣私鹽他也有份!”
趙鐵彪登時怒不可遏,不顧雙手被縛,一頭撞在賈員外的胸口上,將他撞翻在地,二人扭作一團。
秋水鳴嫌惡地皺了皺眉,道:“把他們帶下去吧?!?/p>
烈如風輕松地拂了拂手,樂呵呵地站起身,沖秋水鳴笑道:“總算收拾了這兩個家伙!忙活了這么多天,這案子終于搞定了。”
“搞定個頭!”繆可人一臉郁悶地嗆了他一句,“你沒聽賈胖子說么,口信不是他送的?!?/p>
“他說你就信啊!”烈如風立刻頂了回去。
秋水鳴突然道:“既然販賣私鹽和買兇殺人他都已經認了,送口信這種小事他又何必否認呢?況且他與趙鐵彪是單線聯系,買兇殺人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又何必刻意自報家門呢?”秋水鳴淡淡一笑,隨手抄起身側案上的詩冊《孔雀東南飛》,翻看起來。
秋水鳴將手中的詩冊翻了幾頁,視線落在右頁邊沿的一行蠅頭小楷上,臉色突變,猛然站了起來,幾乎撞翻了手側的茶盞。
眾人不明所以,紛紛圍攏過來,見他修長的手指正點向一個字,難掩激動:“你們看!”
烈如風當先湊上前伸頭仔細看了看,迷惑地道:“不就一個‘江字嘛,少寫了一個點而已,有什么稀奇的?”
繆可人什么時候都不忘數落他:“難怪別人都說你是個大老粗。這叫避諱,若是避不開的話,可以少寫一筆來替代的。你懂不懂?”
“避諱我當然知道?!绷胰顼L不服氣地回嘴道,“除了當今皇上的名諱外,還要避開父母和師長的名諱??杀苤M跟這個有啥關系?我和小眼早就把藍元和查了個底兒掉了,他是個孤兒,唯一的長輩就是教他唱戲的師傅,那老頭兒叫姬遠,跟‘江字沒半毛錢關系?!绷胰顼L越說越大聲,“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無意間寫漏了一筆?”
“是無意間,卻并非漏寫?!本驮诙藸巿虝r,秋水鳴已返回內室取來了《古詩十九首》,翻開其中的《涉江采芙蓉》篇,道:“這本是從客棧里找到的,‘江字筆畫完整,并未避諱。”
聯想到今晨的對話,繆可人柳眉輕挑,順著他的思路道:“鳴哥,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模仿藍元和的筆跡,偽造了證物?”
“不錯。”秋水鳴贊許地點了點頭,“我之所以一直翻看這幾本詩冊,就是覺得客棧里的與私宅里的相比,雖然評注的筆跡相同,但論起用詞之順暢嚴謹、灑然自如,后者明顯高出一籌,應該是個飽讀詩書之人所寫。就算時間有先后,藍元和亦應無法進步如斯才對。而讀書人避諱往往是下意識的行為,自己也未必察覺得到,所以才會留下破綻?!?/p>
“不會吧?”烈如風毫無心理準備,習慣性地反駁道,“老大你可是進士出身,仿冒的筆跡你會看不出來?”
“此人的書法造詣非凡,筆跡的相似度極高,足可以假亂真。我說他是飽學之士,此為佐證。”秋水鳴神色平和地放下手中詩冊,道,“看來這個案子還得繼續查下去?!?/p>
“怎么查呀?”烈如風看了看有些呆愣的孟小眼,皺起濃眉向秋水鳴道:“余杭縣姓江的人根本就多如牛毛,何況我們要查的還是一個可能并不存在的人。”
“如果這個人存在,他既然知道玉鳳的私宅所在,就必然與她有莫大的關聯,就從玉鳳身邊的人查起吧?!鼻锼Q走上前用力按了按烈如風的肩膀,笑道,“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們很辛苦,但身為捕快,就算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們也不能輕言放棄。”
被他這么一說,烈如風反倒不好再抱怨什么,只得悻悻地帶著孟小眼出門而去??娍扇说哪抗庾吩诙松砗螅谥袇s向秋水鳴道:“鳴哥,有一點我不明白。既然藍元和有現成的詩冊可用,直接弄出來放到私宅里不就好了嗎,何必還要費心思仿造呢?”
秋水鳴負手而立,耐心地解釋道:“你可能沒有留意到,藍元和畢竟是客居此地,隨身物品有限,客棧里必須留一些才顯得自然,又可供我們比對,這樣一來,私宅里的詩冊就不夠用了,只能不得已而模仿了?!?/p>
不論情愿與否,烈如風和孟小眼這對搭檔的效率確實是沒話說,不過一天的工夫,二人就查到了玉鳳一直在頻繁接觸的江姓人家。家主江自流是秀才出身,早已過世,留下一妻一女,女兒江紅菱也于三年前身死,唯有其妻江元氏尚在人世。
烈如風將調查結果悉數告知后,額前依然陰云沉沉:“江自流雖然是個窮酸秀才,但他在私塾做過十幾年的教書先生,在余杭可以說是桃李遍地,需要避師長諱的學生多得是,查起來還是大海撈針?。 ?/p>
“那玉鳳跟江自流是什么關系?”
“不清楚,我們只查到她一直在照顧江元氏?!绷胰顼L說完,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既然有這么多疑問,不如當面問她好了。”
“玉鳳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她不想說的就很難問得出來?!鼻锼Q輕嘆了口氣,雙手撐膝從椅上站起身來,決然道,“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我就不相信查不出來。走,咱們先去鐵匠鋪找銀子?!?/p>
日正當空,萬里無云,所謂的春日暖陽也難免會變得有些燥熱。城西鐵匠鋪外,秋水鳴正負手而立,看著捕快們用鍬鎬等工具圍著鐵匠鋪賣力地挖掘。烈如風和孟小眼光著膀子,汗水在赤裸的脊背上流成了小溪。
突然,一個捕快驚喜的喊叫聲從鐵匠鋪右側角落里傳來:“找到了!這里有個箱子!”
眾人連忙圍聚過去,合力將埋在土里的檀木箱抬了出來。孟小眼相當自覺而又自信地走上前,把箱子外面的銅鎖攥在手里,熟練地扭了扭,機簧聲響,鎖眨眼間就被打開了。
掀開箱蓋,映入眼簾的正是碼得整整齊齊、世人為之不惜爭得頭破血流的白花花的銀子。其中一塊銀錠上,還覆著一方絹帕。
秋水鳴分開眾人走上前拿起它,緩緩展開,絹帕之上,兩朵百合并蒂盛開,點點紅暈更添嬌艷。
秋水鳴不禁笑逐顏開:“終于找到了!”
布局
入夜,縣衙內室里寂靜無聲,桌上三腳燭臺散發出的光芒晦暗凝滯,令人昏昏欲睡,只有輕柔的火苗偶爾不安分地跳動幾下,仿佛掙扎著想要打破這略顯沉悶的氣氛。秋水鳴就著燭光,定定地望著手中的絹帕,陷入了沉思中。
枯坐在一旁的繆可人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對烈如風道:“鳴哥盯著那帕子已經一個時辰了,你說他在想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烈如風撇了撇嘴角。
“那你就不能動動腦子?”繆可人柳眉微蹙,“你猜他會不會是看到百合花,又想起了他那冤死的姐姐?”
烈如風想了想,道:“說不準,我聽說表姐也喜歡百合花?!?/p>
繆可人不禁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嘆:“鳴哥真是命苦!想當年他高中進士,衣錦還鄉時卻驚聞自小姊代母職的姐姐離奇身故。他本有經世之才,連皇上都很賞識他,正是一展抱負的大好機會,可他卻為了查明姐姐的死因而龍困淺灘,窩在這個小小的余杭縣當了捕頭,真是造化弄人?!?/p>
“你懂什么?!绷胰顼L很是不屑,“這是老大的心結。如果不解開,他做什么都不會安心的?!?/p>
一直沉默不語的當事人此刻忽然干咳了一聲,緩緩開口道:“我的心思可以直接告訴你們,不必費心去猜?!?/p>
烈如風和繆可人同時嚇了一跳。見二人有些訕訕的,他徐徐起身轉移了話題:“明天你們帶齊人手,去查查跟賈府接觸密切、經常出入的人?!?/p>
烈如風反應過來,不由奇道:“這個在當初找玉鳳的時候不是已經查過了嗎?”
“還需要再查,調查范圍改成一年前,同時和江自流的學生進行對照?!彼粗顺谅暤溃澳銈冊琰c去歇息吧,明天,將會是漫長的一天?!?/p>
第二天一大早,秋水鳴便帶著絹帕出了門,直至正午時分才返回縣衙,捕快們當即將調查所得的結果向他一一做了匯報。秋水鳴聽罷,眼睛頓時亮了,連茶都顧不得喝,立即動身趕往大牢。他先是在賈員外處呆了一會兒,隨后便去了玉鳳的牢房。
玉鳳的面容相比之前又添了幾分憔悴,但神情卻顯得更為淡然。她款款起身相迎,口中輕聲道:“不知小女子還有什么可以幫到大人的?”
秋水鳴探究的視線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并未立即開口。這女子外柔內剛,為了想要守護的東西可以不顧一切,想要說服她,恐怕不容易,看來,要先捅破這層窗戶紙才行。他決定開門見山:“夫人,請恕我直言,你和藍元和的關系,一直是本案最大的障眼法。我沒有說錯吧?”
玉鳳濃密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閃閃秋波,半晌才道:“大人既已知曉,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可那藍元和雖然自知不過是個幌子,卻仍然難以自拔地愛上了夫人。于是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再要那三千兩銀子,他想要的是夫人,所以才會成為整個計劃的阻礙。”
說到這里,秋水鳴的語氣不由一滯,嘆道:“可是夫人,他明知你下毒殺他,卻還是在臨死前把銀子埋藏的地點告知你,希望你可以遠走高飛。如此深情,就算曾經出爾反爾,也值得原諒了吧?”
玉鳳緩緩抬眼,美眸中漸漸浮起一層霧氣:“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應該祈求原諒的,是我?!?/p>
秋水鳴嘆息著搖了搖頭:“夫人懂得以鬧羊花和酒下毒,必是深知毒性??煞蛉讼露镜膭┝?,卻并不足以致命,除了毒發時難免因痛苦而有所掙扎之外,只能讓他昏迷不醒而已。到最后,夫人還是起了憐憫之心?!?/p>
“那又如何?他最終還不是無辜枉死?!?/p>
秋水鳴看著她,俊目中終是流露出一絲不忍:“可夫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個受害者?我們趕到的時候,夫人遺落在現場的衣物中有一件外罩斗篷,說明夫人剛從外面回來不久,尚未及換下。請問夫人,下毒之前你去了哪里?”
“我覺得氣悶,隨便出去走了走?!?/p>
她回答時面色淡然,反倒令發問者心中的悶氣抑郁難平。秋水鳴從懷中掏出絹帕,在她眼前用力抖開:“我已找人調配出藥水,用熏烤之法令這定情信物上的情詩顯現了出來,循此追查下去,早晚會找到這個人。”他的語調中不覺帶出幾分悲憤和氣惱,“他將仿冒藍元和筆跡的詩冊放進你的私宅,又將私宅的位置告訴了土匪,分明是精心布局,想要坐實你和藍元和私奔的事,再借刀殺人滅口。如此險惡用心,你還是要維護他嗎?”
玉鳳面色如雪,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你沒有證據,抓不了他?!?/p>
秋水鳴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住胸中激蕩:“我今天來找你,并不是一定要你指認他,我只想問你一句,你真的甘心嗎?”
玉鳳略帶迷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大牢的層層壁壘,看向了無盡的虛空:“是非對錯、恩怨情仇,這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這里終結吧……”
她收回目光時已變得無比堅定,那種純然平靜的神態,實際上也是另一種絕望。她直視著秋水鳴,緩緩道:“大人,即便再追查下去也毫無意義,不要再執著了?!?/p>
秋水鳴停頓片刻,隨即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走,走到牢門口時,他猛然停下腳步,卻并未回頭,只是沉聲道:“就算大隋律法不能治他的罪,我也要求一個公道。”
秋水鳴返回縣衙大堂時,已近黃昏,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烈如風和繆可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一見他進門,烈如風立刻迎上前:“你可算回來了!我們忙活了一整天,都不知道是為了啥,你倒是給解釋解釋?。 ?/p>
秋水鳴撩衣坐好,伸手接過繆可人遞來的熱茶,方款款道:“起初是可人的直覺令我對玉鳳和藍元和的關系產生了懷疑。后來我們先后查到傳口信之事和詩冊中的避諱這兩個疑點,但還是無法完全確定是否真的另有其人。只是找到了江自流這條線,并判斷出玉鳳私宅的位置,除了我們和滟紅之外,還有另一個人知道。直到找到這條絹帕,我才終于十分肯定,這個人不僅存在,而且是玉鳳的心中所愛,也很有可能是真正苦心布局導演這場戲的人?!?/p>
烈如風立刻追問道:“那這個人到底是誰?”
秋水鳴微笑著放下茶盞,站起身來:“這正是我們今晚要證實的。這個把我們耍得團團轉的幕后高人,也到了該現出真身的時候了?!?/p>
復仇
月的蒙眬和夜的黑暗對于某些人來說,代表著的不再是一種意境和情調,而是窺探人心私密的最佳掩護。秋水鳴從內室出來,已經換好了一襲緊身的夜行衣,越發顯得面如冠玉,修長挺拔。
烈如風乍見他的樣子,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老大,真難得,你也有學小眼做賊的那一天?。 ?/p>
秋水鳴含笑否定:“要夜入民宅不假,不過我可是去辦正經事的。可人,時候不早了,快去換衣服吧。”
“我們去哪兒?”
“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路急行,到達城東一處宅院外,看門廊和圍墻的式樣,雖稱不上是豪門大戶,也應該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人家。
繆可人沖秋水鳴微一點頭,便一招“燕子三抄水”直接越過了院墻,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她身形未穩,便感覺一個黑影如同一片飄浮的枯葉般蹁躚落在自己身側,連半粒塵土都未揚起。
她早就聽說秋家以醫術名揚天下,家傳武學卻一直很神秘,自己跟隨秋水鳴一年有余,亦很少見他展露武功,沒想到他的輕功竟如此獨特高明,遠勝于己。
秋水鳴轉過頭見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忙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上,輕輕“噓”了一下,示意她噤聲,隨即環顧四周,向東走了幾步,身形卻立刻頓住了。
繆可人不明所以,悄悄靠了過去,也呆住了。
在青翠竹片圍成的小小花圃中,一株株紅點百合披著輕薄的月光,在夜色中靜靜地綻放著,那嬌艷的色彩和呼之欲出的生命力,仿佛是用精血澆灌而成的。所謂的怒放,就是如此吧。
雖然情境有些不對,但繆可人仍舊忍不住低聲輕嘆道:“我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精心栽種的花草呢,就像活生生的人一般。”
秋水鳴亦在花圃前默立了一會兒,方道:“可人,你在這里把風,我去書房看看?!?/p>
宅院內的布景陳設古樸雅致,又極是簡潔,所以房間并不多,秋水鳴很快便找到了主人的書房,悄悄地摸了進去,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亮,借著微弱的光線,翻看桌上的書卷。
忽然,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從中抽出一頁書稿,細細地端詳了一番,隨即從袖袋中掏出絹帕,并排擺放在一起。
半晌,他微微嘆了口氣,收起絹帕,走出了書房,叫上守在一旁的繆可人,二人施展輕功,不多時便回到了縣衙。
正在大堂里徘徊苦等的烈如風立刻迎上前問道:“怎么樣?有結果了嗎?”
秋水鳴微露疲態,沒有答話,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
就在此時,一個獄卒突然從外面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邊跑邊大叫道:“大人,不好了,犯人玉鳳撞墻自盡了!”
烈如風和繆可人幾乎同一時刻如彈簧般跳了起來,跟在獄卒身后向大牢的方向疾奔而去。秋水鳴呆坐原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良久,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已是眸色森森,帶著明顯的怒火,口中喃喃道:“到了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正午,似火的驕陽將許久未雨的地面烤得又干又燥,一陣風刮過,卷起漫天沙塵,打在臉上硬生生地疼。余杭縣西郊外,一個孤零零的墳冢前,捕頭秋水鳴肅然面對墓碑,靜靜地負手而立,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人。
不久,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從遠處向他緩緩走近。秋水鳴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身,沉聲道:“謝如墨,你終于來了?!?/p>
謝如墨一臉淡然,拱手為禮,道:“捕頭大人既然能約在下到這里見面,一定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雖然有些遲了,還是想請教大人,你是如何找到在下的?”
秋水鳴同樣淡然道:“你的布局堪稱完美,只可惜再完美的布局,也難免留下破綻。你仿造了藍元和的筆跡,卻不經意間避了諱,也暴露了你是書法高手的事實。你為了遮掩行跡,還買通一個智力不全的孩子告知鄭小六玉鳳的行蹤,并順理成章地嫁禍給賈員外。”他將手中絹帕微微揚了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藍元和因為妒恨偷拿了這個玉鳳親手繡成的定情信物,我才最終查到這上面的詩句是你所題。因為行草能有如此功力的人,在本縣不會超過三個,你就是其中之一,而一年以前就經常出入賈府的人當中,正好也有你。我核對過你家中書稿的筆跡,足以為證。”
謝如墨靜靜地聽完,微微頷首贊道:“大人不愧為余杭名捕,果然如傳聞般明察秋毫?!?/p>
秋水鳴絲毫不為所動,冷冷地轉回身,指著墳冢道:“這下面埋著的,才是你真正的愛人,一個同樣喜歡紅點百合的女子,也是你布下這個局的初始動機?!?/p>
謝如墨默默走上前,俯下身用手輕柔地摩挲著墓碑上的刻字,指尖微微顫抖:“三年前,我所愛的女子紅菱,在郊外采藥的時候,被趙鐵彪那伙土匪撞見,慘遭強暴。事后,她羞憤自盡,就死在這里。
“紅菱被抓住后曾經拼命逃了出來,正巧遇到了乘車外出的賈員外和夫人玉鳳,她向他們苦苦哀求,可他們卻見死不救,任由趙鐵彪將她再次抓了回去?!敝x如墨恨聲道,“所以,他們三個都該死!”
“于是,你就以教書為名呆在賈員外身邊,令他毫無防范,暗中尋找這三人的關聯和破綻,精心布下這個局,自己卻完全置身事外?!?/p>
謝如墨冷笑一聲,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進出:“是他們德行有虧,自尋死路,怨不得別人?!?/p>
秋水鳴眸色幽深,透出森森寒意:“那藍元和呢?”
謝如墨一臉漠然地道:“在下不過是個文弱書生,無權無勢,想要復仇,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就算需要犧牲他人,也是在所難免。在下聽人說起過大人留在余杭縣的原因,在下的心情,大人也應該能夠體會?!?/p>
秋水鳴聞言驀地抬起頭,終于失去了一貫的冷靜:“不要把我和你這種人混為一談!我可以站出來向世人宣告我的目的,堂堂正正地面對自己的無能??赡阍缬衅迌海瑸榱吮W∧闼^的清譽,你只能偷偷與江紅菱相愛,又卑鄙地為她復仇!”
這番質問句句打中要害,謝如墨終于雙膝一軟,在墓碑前慢慢跪了下來,垂首低語道:“我總算是為她報了仇……我不后悔?!?/p>
“不后悔?”秋水鳴顯然余怒未消,“你既然得知了販私鹽的事,本可以直接將賈員外和趙鐵彪告到官府,讓他們罪有應得,了結這段恩怨,但你卻沒有這么做。難道就是因為不能一箭三雕?”
謝如墨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秋水鳴氣息微滯,勉強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又道:“江紅菱死后,你怕勾起傷心的回憶,大概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望過她的娘親了吧?”
謝如墨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一定不知道,她的娘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哭瞎了雙眼?!?/p>
謝如墨頓時吃驚地抬起頭:“不可能!這幾年,一直有人在祭奠和修繕墳冢啊!難道……”
“沒錯,是玉鳳。”秋水鳴眸色烈烈,字字如刀,“如果不是玉鳳,我還不知道你曾是江自流最得意的學生,也是他的女兒江紅菱唯一的戀人?!彼患膊恍斓卣f著,聲音又輕又冷,“那件事之后,玉鳳飽受良心的譴責,所以才會想方設法地打聽到江紅菱的墳冢所在和她娘親的住處,一直照顧至今。”
秋水鳴盯著謝如墨不住顫抖的身子,并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就在你讓鄭小六去殺玉鳳的時候,她卻因為相思難耐而跑去找你,無意中尾隨你來到這墳前,才明白了一切。她以私奔為名出逃是為了與你廝守,而你讓她私奔卻是為了啟動這個局。她知道了真相,卻還是給原本拿錢辦事的藍元和下了毒,就是為了幫你完成這個計劃并保護你不被發現。即便你從未真心待她,又支使土匪取她性命,她仍至死也沒有向我說出你的名字?!?/p>
謝如墨神情呆滯地道:“玉鳳她……她死了?”
秋水鳴望著他,目中涌起悲憫之色:“你雖然失去了摯愛江紅菱,可上天垂憐,又將愛你至深的玉鳳送到你面前,她們二人偏偏喜歡同一種花,這就是上天給你的提示。你本可順應天意,化解這段恩怨,可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拋棄了寬恕之心,才最終失去了兩個深愛你的女人??蓱z你苦心布局,套住的其實是你自己。”
謝如墨頹然坐倒在地上,嘶聲吼道:“是又如何,你沒有足夠的證據抓我,又能奈我何?”
秋水鳴冷冷地“哼”一聲,將手中絹帕拋還給他:“就像你在這上面題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雖然大隋律法不能治你的罪,但你會朝朝暮暮,在不安和悔恨中度過?!?/p>
說罷,他決然轉身離去,留下謝如墨一人在墳冢前,枯坐成一尊雕像。
三日后,有人在江紅菱的墳前發現了刎頸自盡的謝如墨,他噴濺而出的鮮血灑落在手中絹帕的百合花瓣上,點點鮮紅,妖艷而殘酷。
(責任編輯: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