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彤 李麗廈
摘 要:《一地雞毛》續寫的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個小職員平庸瑣碎且窘迫的生存狀態。劉震云以不動聲色的幽默來真實地表現小人物的生活,在平庸的生活中夾雜著卑微的樂趣,潛藏著一種社會危機,形成了喜劇性與悲劇性的交織。這種喜劇性和悲劇性的張力主要表現在言語的喜劇性和所指的悲劇性、語言的喜劇性和形象的悲劇性與情節的喜劇性和內涵的悲劇性等三個方面。
關鍵詞:一地雞毛;喜劇性;悲劇性;張力
文學理論中的張力最早見于英美新批評理論家艾倫·退特的著作《論詩的張力》。退特認為,在詩歌語言中有兩個經常在發揮作用的因素,即外延和內涵。簡言之,張力即所能發現的全部外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20世紀80年代以來發生的中國當代小說敘事變革改變和重組了傳統現實主義敘事規則的張力模式,并探索性的實驗新的張力結構。《一地雞毛》通過條分縷析解構與重組了細小的生活片段,用喜劇性的言語與語言及情節組合,揭示了普通小市民瑣碎庸碌令人無奈的生存狀態,從而彰顯出巨大的張力魅力,顯示出深刻的精神內涵。
一、言語的喜劇性與所指的悲劇性
在意象的組合中,“象”是外包的感性,“意”是內含的理性,張力發生于“意”的多樣性、多向性與特定的“象”的對抗之中:向外彌散的意的力與相對緊縮的象力相互作用,使文本圓漲。①意象是感性和理性的對立統一。言語所指往往具有多重性或暗示性的特征,含蓄的言語通過以小見大的手法展現深刻的道理。作者常常以日常生活中極為普遍的物品作為表達創作思想的象征物。在《一地雞毛》中,作者正是選取日常生活中的小物件來展現人們的精神面貌,這種意象的廣泛性和精神的壓抑性構成相輔相成的關系。烏爾曼曾斷定:“雙關語的兩義如果從屬于非常不同的經驗領域,其中就會有一種強大的張力。”②超俗的理想與世俗的世界不相適應,實現兩極的強化擴張。《一地雞毛》的篇章題目“一地雞毛”以及文本提及的雞毛和螞蟻等意象有著深刻的指代意義。《一地雞毛》的最后寫到小林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面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鴉鴉無邊無際人群向前涌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雞毛輕飄,螞蟻渺小。一個“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夢幻著枕著眾生的皮屑睡覺而深感柔軟舒服,進而幻化成群居的諸多瑣屑的渺小的螞蟻——一群正在求雨的螞蟻。整幅畫面滑稽可笑,蘊含著強烈的無奈和悲哀。雞毛和螞蟻不僅體積小、重量輕,而且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以雞毛為蓋,人變螞蟻等有趣的比喻構成一幅幅現實的畫面讓人覺得可愛亦可悲。人對于于整個世界來說,是渺小的個體,無法擺脫淪為平庸的命運。在殘酷生活和黑暗官場的重壓下,小林不得已而放棄往日對理想的高談闊論,轉而認同了世俗的卑微,并接受了被社會所普遍認同的生活準則。弗洛伊德認為,夢來源于被壓抑的欲望,創作性地生產了一個幻想世界。夢是一種愿望的滿足,是隱藏在無意識中的欲望。夢境是人在理智狀態下無法反抗的現實,無法實現的愿望。雞毛和螞蟻不僅指現實生活中的事物,也暗指人物生存的困境。由于生活的困境,小林夫婦連基本的夫妻生活也無法擁有。面對著一室一廳的狹小空間,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融入社會機制當中,才能擺脫困境。雞毛和螞蟻的境遇隱喻了人與理想之間形成的背離關系。雞毛和螞蟻是對小林生存的現實環境的象征以及在這種環境壓迫下的同化現象。在等級森嚴、人際關系微妙而復雜的單位里,為了生存的需要,小林接受了生活的教育,由此成為千篇一律。劉震云在創作過程中使用了反諷和悖論等語言。白菜和老師相比,小林認為白菜更為重要。生活條件的困窘不僅使人性喪失,更使師生之情扭曲。《一地雞毛》正是運用反諷的手法使意象的所指更加震動人心。
二、語言的喜劇性與形象的悲劇性
賀俊丹認為,語言的張力除了表現在語言自身外,語言與形象之間也存在著張力。喜劇性的語言與悲劇性的形象之間形成一組張力,并將這種關系統一于人物形象本身。在《一地雞毛》中,劉震云正是用日常樸素而不加雕飾的語言來展現小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從而使人物形象富有悲劇性。《一地雞毛》涉及人物眾多,但無一能逃脫生活的牢籠。他們深處生活的洪流當中,難以自拔,漸入悲劇的迷途。在困難面前,人們能夠認清現實,都以“自嘲、自解、自樂”消解生活的壓力。例如女兒看病花費七十五,最后診斷出來是普通的感冒,小林老婆又好氣又好笑,抖著雙手向小林說:“一泡尿值七十五。”這不雅的語言既表現小林老婆的氣憤,也表明七十五對于普通家庭來說不是小數目,同時表現了社會的黑暗,就連以救死扶傷為天職的醫院也無法幸免于難,同樣受到物欲的浸染而變為以金錢利益至上。
喜劇的語言也調侃著過去曾經引以為傲的理想。小林偶遇大學同學,想起曾經的雄圖大志,而今卻早已忘卻,一笑了之。當小林問起你還寫詩嗎?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說:“狗屁!那是年輕時不懂事!詩是什么,詩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現在還寫詩,不得餓死?混唄。”市井民眾的粗言污語,無情的嘲諷著寫詩的不切實際的浪漫,生動表現了人們面對生活的無奈。小李白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并且把過往的追求當成不成熟的表現,最后淪落到賣烤鴨的地步,才逐漸地與生活實現了真正的接軌。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在賣烤鴨和寫詩的選擇中,人們無法不拋棄自身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清現實,認同現實,與世俗融為一體。唯有如此,生活于底層的人們才能不被生活洪流所淹沒,才能不被世俗所淘汰。理想和浪漫的色彩被日常生活所殘剝,作者盡可能地用日常生活化的語言剔除某種虛假、矯作的“崇高”、“浪漫”,盡顯生活的真實本色。
《一地雞毛》展現了人的原始欲望,從食色欲角度來展露人的生存狀態,回避或消解人生主題。他將人的欲望與現實生活的矛盾毫不掩飾的展現在人們的面前,無論是學生時代的豪情壯志,還是步入工作的努力拼搏,都在現實面前低頭。少年時代的小林也懂得尊師重道,也有崇高的志向,也會為送禮和沾別人光而感到侮辱。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小林卻只能選擇接受。他說:“誰不想尊師重教?我也想讓老師住最好的地方,逛整個北京,可得有這條件。”一切行動的前提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上。小林也漸漸明白官場的規則,也接受了這種規則。在查水表的老頭送微波爐懇求他幫忙批文的刺激下,小林明白了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的道理。小林一系列內心獨白也突顯了人物形象的悲劇性。小林起初還會覺得羞愧和難堪,而后卻會心安理得的接受假公濟私的禮品。最尊敬的師長在小林眼里還無法與白菜相提并論,甚至連最基本的道德底線也消失殆盡。小林的妻子因為領導的小姨子而能夠搭上單位的公車,他的孩子又因鄰居給孩子當陪讀而成功進入好幼兒園。在生活的面前,小林追求的只有物質享受,而忽略的精神的滿足。口腹之欲的滿足對小林來說是最大的幸福,而這卻是人生命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劉震云正是通過表現人在沖突中的命運沉浮,從食與色的角度展現人卑微的生存狀態。
馬克思說過,人的本質屬性是社會性,人不可能脫離現實社會而獨立存在。小林的異化既是對物質生活的同化,是人性的扭曲,也是人作為自然存在物所具有的本能、需要、欲望和沖動等感性的行為。正是由于人欲望的無限性,才會形成感性的認知。張力即生命存在狀態,在維姆薩特看來,文學作品是具體性與普遍性矛盾統一的張力結構。喪失理想和人性的小林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擁有世俗人的普遍特征。除主要人物外,次要人物也漸變世俗化。簡言之,《一地雞毛》中的人物都具有普遍性的意義,都是作者既同情又批判的悲劇對象。
語言的喜劇性表示了人物形象無法抗拒命運的無奈,只能用戲謔的方式對自己生存的現狀加以調侃。喜劇性的語言和悲劇性的形象構成的矛盾體,是理想與現實生活的寫照。
三、情節的喜劇性與內涵的悲劇性
宗白華強調幽默要有觀察了解后的“超脫態度”,使之成為人生觀、宇宙觀。在情感方面“一方面明了之,一方面附以同情”。錢、房子、吃飯、睡覺等等是如此的真實。劉震云正是擁有這種超然物外的性情,他既揭露了底層人民生活的艱難,也寄予對民眾的深切同情。他采用冷峻客觀的敘述語調以真誠直面人生、直面現實的勇氣,從人們日常生活的展露中透視人的生存狀態與生存本像,是一種對生活的真實記錄。《一地雞毛》的情節構成實際上正是小林的生活演繹。小林的生活是亂七八糟的雞毛蒜皮,這令讀者忍俊不禁。小林一生都在房子、孩子、妻子之間進行周旋,周而復始。眾多小事構成了小林生活的全部內容,他的生活從此被定格在單位和家庭之間。小林美好的一天總是從排隊買豆腐開始,除卻某種突發情況,一切幾乎都會照著正常的軌道運行。《一地雞毛》有著大量細小的重復性情節。其中,小林買豆腐出現四五次,小說的開篇就是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小說采用倒敘的結構,然后慢條斯理的將話題轉移到那一斤餿了的豆腐身上,由此引發小林與妻子之間激烈的爭吵。夫妻倆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彼此抱怨本身就帶有某種趣味性。
《一地雞毛》全文從細節處見戲文。其中,白菜風波就是典型事件。小林年年買白菜年年上當,因此痛下決心堅決不買白菜。然而當單位以“愛國菜”的名義號召時,小林在可以去單位報銷的巨大實惠下立馬改變了主意——原本的決心僅僅堅持了三天。小林夫婦行為的改變符合小市民的心理,把一個鮮活的形象淋淋盡致的展現在我們眼前。他們的生活帶有必然性,同時又受偶然性的支配。偶然性的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也決定著生活的選擇。還有小林老婆半夜偷水事件,開始夫妻倆因被查水表的老頭說而尷尬,到后來當查水表的老頭需要小林幫忙的時候,小林老婆則用反擊的口吻予以嘲諷。這種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個性也是小人物所特有的。在經歷了豆腐風波、老婆工作問題、女兒入幼等重重的打擊下加上小林在幫助查水表的大爺通過自身關系解決了問題并獲得好處的滿足感中,小林逐漸地融入到了權力機制的假公濟私的漩渦中,進而意識到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他現在的唯一追求就是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對他來說,這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從這微不足道的物質享受,我們看到了小人物的悲哀和弱小。劉震云在《一地雞毛》的創作談中這樣說道:“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嚴峻。嚴峻的是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單位、家庭、上班、下班、洗衣做飯、弄孩子、對付保姆......每一件事情,面臨的每一件困難,都比上刀山下火海還發怵。”這些雞毛蒜皮的生活細節富有趣味性,同時喜劇性的生活化事件又滲透著深沉的悲劇性。
西方接受美學的影響使人們更加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態。人們由理性主義轉為功利主義,由憂國憂民轉為求全茍安。人們在社會生活中茍延殘喘,人生價值出現了混亂與失落。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一地雞毛》注重敘事,通過情節的敘述實現與政治的背離,揭露了政治機制的黑暗。波蘭哲學家羅曼.英伽頓曾經說過:“文學作品本文只能提供一個多層次的未定點,只有讀者一面閱讀一面將它具體化時,作品意義才展現出來。”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要透過故事的情節挖掘作品的深刻內涵。在《一地雞毛》中,情節過程的喜劇性到結局的悲劇性,表現了人的悲劇有一個漸變的過程。劉震云通過喜劇性的情節,展現了人處在一步步異化的過程中,同時他所選取的生活角度也深刻地將權力、生活、理想三者勾連起來。人完成了異化的過程,從而變成了蕓蕓眾生中的最普通的一個。這種平凡無關理想,只有物質的利益。在這一過程中,人物的本性扭曲,價值觀出現錯亂。人們成為了權力和生活的奴隸,而失去了原始的本真。小說敘述的事件都是日常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事件,也是無價值的事件,正是這種無價值的本身就構成了人生的沉重。人們對生活的麻木心態是理性主義和形式主義雙重幻滅的產物。人們不再幻想著不可能的東西,轉而立足于現實的支點生活。劉震云對小林等知識分子的塑造就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生活愚昧人心的真實寫照,小林理想的幻滅標志著由主觀向客觀的轉移,表現了從未有過的主觀愿望向客觀存在的屈服。人們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只能屈從于命運的選擇。然而,這種命運除了上天賜予以外,更是一種人為力量的作用。因此,在《一地雞毛》中,喜劇性的雞毛蒜皮通過冷靜的敘述語調與冗雜的排列組合揭示了在這種力量的支配下,普通小市民的生存悲劇,彰顯出巨大的張力。
劉震云在《一地雞毛》中,以悲劇情緒滲透人生,以幽默情緒超脫人生。他于戲文中表現了理性和形式的幻滅,消解了崇高的理想。他通過對現實生活的還原,表現了小人物生存境遇的悲劇性,傳達了作者對人物的同情之情,同時企圖以喜劇式的絕望和毀滅喚醒沉睡中的人們。知識分子早已意識到了官場的黑暗,卻未能獨善其身,對自身的墮落進行自省。
注釋:
①孫書文.《文學張力論綱》.山東師范大學.
②趙毅衡.《一種獨特的形式文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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