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印偉

高恭的心律不穩定,為了防止意外,離預產期還差七天她就住進了市婦產醫院。孩子出生后,高恭就要回日本,那個一衣帶水的海域很有可能成為分割我倆的銀河,使我倆天各一方。但是,我不放棄,我全力以赴地努力著,爭取著,我要和高恭天長地久共嬋娟。
“疼死我了,就你沒臉沒皮地總纏著我,罪讓我遭。你來生孩子吧。哎呀,哎呀……”還沒進101病房,就聽到病房里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喊。
我和高恭走進病房,病房里有四個床位,三個床上都有患者。1號床上的那位孕婦披頭散發地伏在她丈夫的身上,邊哭邊罵邊捶打著她的丈夫,似乎這樣就能把疼痛轉移給她的丈夫。看來她快生產了,新的生命正無情地撕裂著母體。
2號床躺著一位胖胖的青年婦女。她腹部鼓鼓的,杏黃色的孕婦裙緊緊地箍在身上,像要裹不住那球體般的身子。無疑,她也是來分娩的。3號床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很矮、很黑、很瘦,腹部癟癟的,不知是來解決什么問題的。
“來生孩子的?”3號頗為熱情,笑起來皺紋從眼角擴展到整個臉上,顯得很蒼老。
“是的,”高恭很有禮貌地向屋里人鞠躬施禮,“請多關照。”然后,我倆走到4號床邊。
“聽語音這媳婦不是東北人,對吧?”3號仔細地打量著高恭,“到月了?肚子不大,不顯懷。”
“到月了,”我笑笑,“她個兒高,所以不顯懷。”
“懷著孩子還這樣俊,和一般媳婦不一樣。”3號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高恭。然后,她指著4號床,神神秘秘地說:“這張床不好,出院那個產婦產后大出血,差點死了。”
聽了這話,我惶惶然——這張床不吉利?不過住童醫生主管的病房,是我倆別無選擇的選擇。童醫生是產院有名的“神手”,她才三十多歲,醫大碩士畢業還不到五年,就能根據產婦骨盆和產道的類型、子宮收縮的節律、胎兒的方位和孕婦的生育史,推算出孩子出生的時間,正負差多數在半小時之內。特別是實施剖腹產,她一改傳統的自上而下的行刀方法,而是順著皮膚的膚紋行刀,使產婦腹膚上的疤痕易于“美容”,這使她在產院頗有名氣。盡管她主管的是普通病房,不是高間,沒有電視和淋浴,患者卻很多,床位都得提前預定,這張4號床還是童醫生特意讓護士長為高恭留的。
我看看高恭,問她用不用換個高間。高恭坐在床邊上,毫不介意地說:“沒事的,沒事的。”說著,她示意我幫她換上拖鞋,我忙從包里拿出拖鞋,把她腳上的涼鞋脫掉,換上拖鞋。
“1號去診察室。”門前出現一位護士,她瞧著1號說。
1號的丈夫哭喪著臉,不情愿地把胳膊伸過去。1號拽著丈夫的胳膊下了床,哭著罵著,一步一挪地走出病房。我清楚地看到1號那肥大的褲襠上滲出一片殷紅的血跡。
“那男的都說這孩子不是他的,這女的還往這個男人身上黏糊。”3號說。
“這可不能亂說,1號讓那男的拿出證據,那男的就是拿不出來。”2號說。
“我可不是亂說。”3號忙說,“做一個什么什么檢查,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和高恭沒說什么。我把住院用的衣服放進衣柜,把洗漱用品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安排好后,高恭示意我坐在床邊上,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臉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你到飯店要盤紅燒晶魚,自己吃,給我剩回一些,你看行不行?”
“咱倆一起到飯店,你不吃飽我兒子要挨餓的。”我蹲下身子,給她穿涼鞋。她的腳有些浮腫,穿鞋時我特別小心。她用纖細的手指撫摸我的頭,傳遞著濃濃的愛意。
我摟著高恭的肩膀走出病房。剛走出門,就聽3號說:“看看人家知疼知熱的,這才叫夫妻呢。”
高恭學著3號的口吻,俏皮地對我說:“看看,我倆這才叫夫妻呢。”
高恭是日本人,名字叫高恭惠子,高恭是我對她的簡稱。她是十八歲時來中國的。她先到營舶大學中文專業學習,漢語關通過后,她便到松花江大學藥學院學習中藥。與其說她是來學習中藥的,倒不如說是來專攻人參學的。她到松花江大學時,我正在松花江大學攻讀文學碩士。有一次,她在閱覽室里讀《春秋運斗樞》,對“搖光星散為人參,廢江淮山讀之利,則搖光不明,人參不生。”這幾句古文沒讀明白,于是,她走到我身旁,輕輕地說:“給您添麻煩了,能幫助一下嗎?我看見你是從文學院走來的,古文學得會很好的。”當時,我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只是在閱覽室里見過幾次。她高個兒,長發,眉清目秀,少言寡語,很高傲的樣子。如果不是她來向我求助,我是不會跟她聯系的。現在人家主動求教,而且彬彬有禮,我必須傾囊相助了。我請她坐在我身邊,不僅把這句話解釋了,還把“搖光”等北斗七星講給她。事后,有名學友逗我說我的交往跨過國際,一定要堅持五項基本原則,不能給中國人丟臉。這時,我才知道她是日本人。
松花江大學有許多外國留學生,不管是哪國人,只要人家愿意和我禮尚往來,我都不會來而不往的。從那以后,高恭常常向我請教古漢語的字詞句章。每次和我見面時,她總是雙腳合攏,彎腰低頭,說話輕聲慢語,我特有一種師道尊嚴的范兒。她到我們學校,已經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了,和她溝通已經沒有什么語言障礙,這使我們話題越來越多。看《神農本草經》《千金翼方》《本草綱目》有些地方讀不懂,她便來問我。我說這些都是你的專業書籍,應該精讀。不過,你要讀些小說對你理解這些知識還是有幫助的。她說那得看名著,她還點出幾部名著。我說中國的名著多著呢,我推薦幾本你讀讀,保證你沒讀過,而且越讀越上癮。我把我發表的長篇小說《愛的恨的都是你》借給她。她十分感激地抱著書走了。還我書時她說:“這本書比課本好讀。”我問哪兒好,她微微地笑了,臉也微微地紅了。我說:“你還借嗎?還有。”我把我剛發表的長篇小說《雙面鏡》遞到她手里。她問:“你怎么總是借我于之華的小說?”我說:“我最熟悉這個人和這個人的作品,這小子寫出的東西有味道,就像鳳尾魚罐頭一樣越嚼越香。”“這個作者寫愛情是個老手,肯定是個花花公子。”“你說錯了,他還沒戀愛呢。”“沒有談戀愛怎么能寫戀愛?”她瞪著熠熠生輝的大眼睛,白皙的臉上飛起紅暈。我忙解釋:“不能寫什么就親自體驗什么,有人寫皇帝比皇帝還像皇帝,卻沒當過皇帝,這就是藝術。”她笑道:“你太狡猾了,有人告訴我了,你就是于之華,于之華是你的筆名。”那時我文學碩士學位還沒到手,不想讓別人說我寫小說不務正業,知道我筆名的人寥寥無幾,不知是哪位朋友向她泄露了我的機密。盡管心里喜滋滋的,但是我的臉上還是有些發熱,有一種小詭計被人揭露的狼狽。她認認真真地說:“你教我漢語,可以嗎?我給你多多的錢。”我說:“你要愿意跟我學,我會教的,不過不要錢。”她說:“你要紅包?”不知她在哪知道我國還流傳著送紅包的習俗。我忙說:“不要紅包,你讓你的朋友,特別是外國朋友多讀我的小說就可以了。”三年時間,高恭的英語水平和來時沒有多大提高,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卻突飛猛進,當然,這和我的努力是分不開的。本來,按著高恭的原定計劃,碩士畢業她就回日本,然而這時的高恭在處理生計大事的時候,已經不能僅僅考慮自己了,她必須還得考慮另一個總覺得自己前景燦爛無比的人——我。碩士還沒畢業,我已經發表一百多萬字的小說。畢業時,讓人眼紅的幾家報刊想聘用我,都被我婉言謝絕。畢業后我便信心十足地自封自由撰稿人。我創作和戀愛同時進行,互助互利,如火如荼,省內的幾位文學朋友評價我的創作和戀愛是“乘風破浪,前景燦爛”。
朋友們評價我的創作是準確的,但是對的戀愛的評價卻相差甚遠。高恭不回國,和我談戀愛,高恭的爸爸反對,爸爸的爸爸更反對。而且這兩個人聯合起來下了幾張“詔書”,告誡高恭:你的選擇太危險,要立刻回國。其實,高恭到中國學中藥學,是這倆人的想法。高恭的爺爺十六歲時隨著日軍來到中國長白山地區,由于年齡太小,整天在作戰和驚恐中度過,不到兩個月,他便感到煩食、反胃吐食、大便不止、咳嗽、呼吸困難,眩暈頭痛,路都走不動了,他感覺自己不被中國人打死,也要被這個不知什么名的病奪走生命。有一天傍晚,有幾名日本老兵闖進一個山村,在一個村民家里搶了幾棵人參。有個老兵用砂鍋煮了一棵人參,讓她爺爺連湯帶水地吃了。當時那個老兵是想讓他長些力氣撤出山里,不能扔到山里讓狼吃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喝了兩天人參湯,他的病竟然好起來,而且走路還有勁了。過去他們只是聽說人參能治病,這次,他們親自感受到了人參的神奇。隔了幾天,那幾個老兵便帶著他再次摸黑去那個村子搶人參,然而,還沒等他們進村,四周便槍聲大振,他眼看著前邊幾個老兵隨聲倒下。他驚恐萬狀,剛要拔腿往回逃,猛然,一顆子彈在他的腦門前炸響,當時他就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深夜,他也顧不上滿臉是血了,連滾帶爬地返回山中。她爺爺雖然逃過一死,但是左耳朵被那顆子彈打掉。盡管如此,她爺爺對長白山人參的救命功效卻是終生難忘,特別感興趣。她爺爺和她爸爸讓高恭到中國學習中藥,就是讓高恭把中藥學特別是人參學學好,讓高恭有一技之長。但是打掉她爺爺一只耳朵的那顆子彈,卻讓她爺爺一生都驚魂難定。他們覺得雖然中國人講究“仁義禮智信”,但是絕對不是好惹的,和中國人談戀愛前景未卜。她爺爺給我來信警告我:如果不愿意受人鄙視就不要做任何騙人的事。當時我很生氣,我對高恭說:我要是騙子,我也會恩恩愛愛地騙你一輩子的。好在日本的成年人有著不依賴父母的習俗,這使得高恭力排家人的阻撓,義無反顧地投入我的懷抱。當然,高恭常常也想說服我,讓我和她同去日本,學學日語,找份教漢語的工作,能生活得不錯。去日本我是難以從命的。我從十五歲開始寫作品,而且常常晝夜筆耕,廢寢忘食,光那退稿就把一個大抽屜裝得滿滿的。多年練就的功夫怎么能毀之一旦呢?寫小說的人寫到一定程度自己便“高雅”起來,自珍自戀,稟性難移。我的祖師爺宋朝的蘇軾老人的“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表達的就是這種寒酸而又浪漫的勁兒。
高恭對我真是肝膽相照,留學結束了她沒回國,怕出現“他鄉有明月,千里照相思”悲慘結局,這倒使我不安起來。高恭是為我而留下來的,背叛父母全憑著對我的一片癡情,我必須對得起我的知心愛人。于是,我提出結婚,辦一個跨越國際的婚禮。
她說結婚不用急,等說服她家人再結婚。她說如果現在就結婚,她的父母會和她斷絕關系的,那樣就永遠不能回國了。于是,她和父母的通信勤了,后來直接在網上交談,每次交談,她都滔滔不絕地夸獎我,說我事業有成情感專一。一年下來,她還是沒有說服她的父母。天高皇帝遠,她父母設置的障礙倒磨練了我倆的愛情。她在一所專科學校做日語教師,業余時間還參加一些中藥學習和研討活動。我寫小說,常常通宵達旦。她搬到我新購置的房子,我倆耳鬢廝磨,同食同寢,不知是該發生還是不該發生,反正是恩恩愛愛花好月圓了。
我是負責任的,我還在努力結婚。為了讓她深深地感到中國男人的真誠,我表現得相當優秀。我爭著搶著干家務活,購買她喜歡的服飾和食品,每晚睡覺我都把她摟在懷里,讓她在濃情蜜意中進入夢鄉。然后我再悄悄地起來,步入寫字間在電腦的鍵盤上“耕耘”。中國人在許多方面不算寬裕,但是感情真摯,對于高恭的愛,我是既已擁有別無所求。一天深夜,我正在寫字間埋頭寫作,她突然跑進寫字間撲到我的懷里,滿眼的驚慌和淚水。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剛剛做了個夢,夢里她的爺爺和爸爸強拉著她上了飛機,飛機都起飛了,也沒看到我,她便大聲喊我的名字,結果她越著急飛機越向高飛,她急哭了,最后,她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卻見床上沒有我,她便不顧一切地跑進寫字間。看看吧,就是這樣如膠似漆水乳交融。那天夜里,她摟著我,用我的面頰擦掉她臉上的淚水。而且,不知什么時候她在我電腦桌的抽屜里放了幾條紅繩,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條紅繩系在我的胳膊上,她說這下你就跑不了。關于紅繩能系住人參的傳說,我早就聽說過,不過,她又把這個傳說延續了。她說她爺爺當年沒被打死,就是因為她爺爺聽說紅繩能趨吉避兇,便在腰間纏了一條紅繩,是紅繩保佑了她爺爺的命。現在,她用紅繩來系我了,要保我安身立命平安無事。我想這是我的祖國,我的家,要系住的不應該是我吧。我看著高恭和紅繩,凝視了一會兒,突然有了一個系住她的想法。這個想法就像一個孕育許久的靈感襲來一樣,我不由自主地思緒猛然一振,頓時,熱血沸騰,激情滿懷。我情不自禁地把高恭緊緊地抱在懷里,熱烈地親吻起來。我的舉動把高恭弄得驚惶失措,她紅著臉問:“你?你?”“我要你生一個孩子,睡覺時,你摟著孩子睡覺,我就是寫一夜小說你也不會有恐懼感了。當然有了孩子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意義——你家人總不能不承認外孫重外孫吧?”她紅著臉解著我的衣扣,動情地說:“聽你的,聽你的。”從那以后,我把我倆的親熱當成制造愛情成果的一個過程。那溫柔的愛撫,那忘情的擁抱,那甜蜜的親昵都是有的放矢的,都是使倆人同步達到盡善盡美盡興的高潮,使那生命的兩個原生質能歡快地結合,制造一個意義非凡的孩子。然而一年多,什么都沒制造出來……
夜晚,產院靜靜的。
這天下午,1號生了一個男孩兒。此時,她躺在床上,皺著眉,目光死死地盯著屋頂,木雕泥塑似的。2號到手術室剖腹產還未回來。3號嘮叨一陣兒便酣然入睡了。3號是來接輸卵管的。她生過一個男孩兒,便做了結扎術。不幸那個男孩兒9歲時因病夭折了,這使她的丈夫變得暴躁起來,動不動就打她罵她,還要離婚再娶個能生孩子的。無奈,為了再生一個孩子,她只好來醫院做手術,接通輸卵管。現在她血壓高,等把血壓降下來才能上手術臺。
我租了一把躺椅,守候在高恭身邊,以便隨時觀察她的變化。我坐在躺椅上,把筆記本電腦放到床邊上,以床代桌,在鍵盤上“耕耘”起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起我的頭,慢慢地來回搓著:“睡吧,好嗎?”高恭向1號努努嘴,小聲說:“點燈人家睡不著。”我點點頭,收拾好電腦,向門外走去,燈的開關在門外。我瞥了1號一眼,見1號臉色蠟黃,日光呆滯,而且還穿著那條沾著血的褲子。
燈剛閉一會兒,“啪”的一聲便被打開,頓時室內亮如白晝。那位去剖腹產的2號昏躺在擔架車上,被兩名護士推了進來,她的婆婆緊跟其后。2號的丈夫是個企業的技術員,出差到外地,正在趕回來的路上,護理2號的“任務”就交給了媽媽。一個小時前,2號腹內胎兒的胎心突然跳動異常。情況緊迫,童醫生只好決定進行剖腹產,以保證孩子的性命。于是,2號便進了手術室。
“我避嫌了。”我對高恭頑皮地聳聳肩,我覺得我現在在屋里很不方便。高恭用大拇指和食指合成一個圈,表示“O”了。
“等等,”我正往外走,2號的婆婆叫住我,“深更半夜的也沒處找人,我兒媳婦又這么重,抬不好怕刀口抻著,請你幫幫忙,把我兒媳婦抬到床上去吧。”
推擔架車的護士厭惡地瞪大眼睛,用白眼球瞧瞧我,瞧瞧2號的婆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其實護士不用翻白眼珠,我就夠尷尬的,覺得抬也不好,不抬也不好。
“沒辦法了,還是麻煩麻煩你吧。”2號的婆婆急切地懇求道。
“還是請他到走廊站一會兒吧。”高恭用胳膊支著身子坐起來,“我來幫忙可以嗎?”
“你能行嗎?”我向高恭使眼色,提醒她別逞強。
“那不抻著?”2號的婆婆也覺得不妥。
“放心吧,”高恭說,“我們抬不動就把3號大姐叫起來,不會有問題的。”
“那就把3號大姐叫起來吧。”我也覺得高恭說得有理。
“不用叫了,”3號睜開眼睛,敏捷地坐了起來,她邊穿鞋邊說,“我早就醒了,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位兄弟真不賴,見女的都不饞。”
我和高恭對視一下,笑了。3號真有意思,閉著眼睛,“睜”著耳朵,偵察我好不好色呢。
我和高恭生活在一起周圍的人都知道了,時間長了,一些非議也銷聲匿跡了。前些日子,一位頗為知己的編輯問我為何同居而不結婚。我便把高恭家里不同意的事說了,也把自己想要孩子的事說了。他說你們同居一年多沒有孩子是不正常的,肯定你或者高恭有問題。我覺得這位朋友說的有道理,于是我讓高恭和我都到醫院去查查。高恭委婉地說:“瞧瞧你,那么著急,我倆肯定沒問題的。順其自然吧,好嗎?”日本女人說話婉轉曲折,但是態度堅硬。高恭不同意去醫院檢查,非常肯定地說我倆都沒有毛病。沒病怎么沒懷孕呢?既然她知己知彼,也就理所當然地知道不懷孕的原因了,既然知道原因為什么不向我說明呢?我越想越覺得這里邊有一個比不懷孕更深的奧秘。于是我細心地觀查起高恭的一舉一動。很快,她拎的那個紅皮包引起我的注意。那個玲瓏剔透的紅色漆面皮包是我給她買的。那紅皮包她總是隨身攜帶,形影不離,就是買菜買水果再拎一個大兜子,她也拎著這個紅皮包,從不嫌它墜腳。在家里,除了服飾和化妝洗漱用品,再就是這個紅皮包是她自己專用,其余物品都是我倆共用的。也就是說,她的秘密就可能裝在這個紅皮包里。這天夜里,乘她熟睡,我從床上爬出來,我把那個放在床頭柜上的紅皮包拎到寫字間,悄悄打開。首先看到的是一本書《人參的功效及用法》,再看下面是一個收集民間中藥秘方的筆記本。這些書本的后面有一個內置的拉鎖,我拉開拉鎖,見里邊有一個綠色長方形的小瓶子。我把小瓶子拿出來,頓時,令人心臟亂蹦的七個字出現在我的眼前——太太安避孕膠丸。當時,還未等把瓶子上的說明看完,我便怒火燒遍全身,產生一種赤熱的情感被冰水激炸的疼痛。當時我真想立刻把高恭叫起來,質問她為什么服用“太太安”?為什么欺騙我?難道你嘗嘗中國男人的愛情拍拍屁股就走人?要走你就提出來,你不能讓我斷子絕孫啊。當時我憤懣如焚,卻沒有發作,多年的創作練就了駕馭自己感情的能力。為了平息自己的激憤,我還強迫自己站在高恭的角度解釋這個騙局:我要孩子是要留住她,她不要孩子是怕將來回不了國,她家人頑固不化的錯誤觀點肯定對她是有影響的。高恭啊高恭,你不該瞞天過海欺騙于我呀,高恭啊高恭,怎樣才能永久地留住你呢?怎么辦呢?對,要孩子,你不是認為有孩子就回不了國嗎?那就要孩子,孩子就是系她的紅繩。也就是那天夜晚,我籌劃出一個功成事立的宏偉陰謀——我打開瓶子,把這個深紅色膠丸的樣子認真地記在腦子里,然后把瓶蓋擰好,把只有小半瓶的太太安放回皮包的原處,把那本書也都按著原樣放好,然后把紅皮包放在床頭柜上。第二天,我逛了幾家藥店,看了好幾種做成膠丸的補品,特意看了幾個人參制成膠丸狀的補品,最后選購了一種長白山產的人參滋補膠丸。選用這種膠丸不僅是它的形狀、顏色、大小和太太安如出一轍,更主要是我想就是被她發現,我也說這是配合她研究人參購置的補品。當天夜晚,當高恭熟睡的時候,我來到寫字間,從我的皮包里拿出人參滋補膠丸,把它倒到打印紙上,把裝它的玻璃瓶扔進門外的垃圾箱內,把它放進寫字臺的抽屜。然后我來到臥室。從床頭柜上拿起紅皮包,準備把太太安拿出來,用人參滋補膠丸進行掉包。然而,正當我拿著紅皮包要走出臥室時,我猛然想起“掉包”二字在中文中的解釋,這兩個字在中文中是指暗中用假的換真的或用壞的換好的。頓時,我產生一種內疚甚至負罪的感覺。我覺得我一個堂堂正正的作家絕對不能有小人之舉,于是,我把紅皮包悄悄地放到床頭柜上,然后,悄悄地返回寫字間。不過,我的心里酸酸的,痛痛的。
第二天,我到一家招待所參加一個筆會,是一家編輯部組織幾個文友編寫一本東北抗聯的書籍而搞的會戰。時間跨越大,我和幾個文友討論很久,吃過晚飯我才回家。進了家門,和高恭打過招呼便進寫字間撰寫稿子。正當我面對電腦全神貫注地“英雄再現”的時候,高恭那清秀的臉龐出現在我的顯視器上方。我以為是我的幻覺,我瞪大眼睛才判定來到我面前的就是高恭。
“困了?還沒到睡覺的時候。”我以為她想讓我陪她睡覺呢。
她輕輕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攥著的左手在我面前展開,把一把深紅色膠丸放到電腦桌上。當時,我非常驚訝,不知如何是好。這是她皮包里的太太安,還是我抽屜里的人參滋補膠丸?無論是她的秘密,還是我秘密,都是不可告人的。
“你吃這個藥了?這藥是用人參制作的,味甜,微苦,特別有人參的味道。”她對人參還真有所了解,看樣品味便略知一二。她關心地說:“如果身體不舒服要先檢查診斷。明天我帶你到醫院體檢可以嗎?”
“天天用腦,必須提高免疫力,服用補品就是為了少得病。”
“這藥的包裝呢?”她像個學生似的向我發問。
“有個朋友要買這個補品,怕買錯了,把包裝拿走了。”
“沒有包裝不衛生,還容易和別的藥混在一起。”高恭不好意思看著我,“這個補品非常好,特別是對男的。你就好好服用吧。”
從那天開始,每天晚間高恭給我倒一杯水,拿著二粒人參滋補膠丸讓我服用。別說,人參滋補膠丸還真名不虛傳。漸漸地,我感覺睡眠質量比過去好了,精力比過去充沛了,寫作到多晚也不困倦了,思路也特別清晰,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勁兒。就是晚間和高恭在一起親熱,我都特別亢奮,似乎我的全身已經裝不下那越來越充沛的力量。山藏寶,水生金,人參壯命根。我服用不到一個月,竟然石破天驚,吉星高照——高恭懷孕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水房洗漱完畢,又打了半盆涼水,返回病房,把暖瓶里的熱水倒進盆里,調好水溫,然后把臉盆放到一把椅子上讓高恭洗臉。高恭腹部鼓鼓著,彎不下腰,她站在床邊,把手巾放到水盆里滲濕,一把一把地擦起臉。沒擦幾把,她便齜牙咧嘴地動不了了。毫無疑問,她的小腿肚子轉筋了。我忙攙她上了床,輕輕地按摩起她的小腿肚子。最近,她的小腿肚子經常轉筋,按摩幾下就能緩解。
我正給高恭按摩,走廊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一位穿著T恤衫的男人風塵仆仆地進了病房。這個人一進病房,2號的婆婆就沖著那個男人說:“你可來了,多虧這屋的人幫忙。”
這個男的急忙來到2號床邊。這時,他一眼看到病床上的高恭,便驚奇地問:“你也住院了?怎么提前了?”
“劉技術員,你好。2號是你愛人?”高恭急忙打招呼。
“是的,太巧了,我們住同一個病房。”
原來高恭認識2號的丈夫。2號丈夫是人參深加工業的技術人員。在一次人參深加工的討論會上倆人討論得很投機,高恭還到過他的企業參觀,倆人常常聊微信。2號住童醫生主管的病房就是高恭推薦的。
“沒什么事吧?”劉技術員見2號打著吊瓶閉著雙眼,便有些驚慌。
“多虧童醫生發現早,及時手術,要不小孩兒就完了。小孩兒從大人肚子里拿出來臍帶還纏著脖子呢。”2號的婆婆告訴兒子。
“看來住童醫生的病房算住對了。”劉技術員來到2號床前,伏下身子,對神志尚未清醒的2號輕輕地呼喚著,“明輝,明輝。”
2號閉著眼睛,張了張嘴,從嘴角流出許多白沫,劉技術員忙用手帕把白沫拭去。
“童醫生說沒什么事,麻藥勁兒過去就清醒了。”2號的婆婆說。
“小孩兒怎么樣?”劉技術員問媽媽。
“沒看著,生出來就抱到嬰兒室去了。”
“我去看看。”劉技術員說完便匆匆地走出病房。一會兒,他又懊喪地返回來。原來嬰兒室有制度,禁止來訪。這可把已經成為爸爸而又不能和女兒見面的劉技術員急得沒著沒落,站在2號床邊直發牢騷。
“你找找童醫生。”高恭對我說,“請童醫生向嬰兒室的醫生說一聲,讓這位朋友看看孩子。”
這使得2號的婆婆和丈夫頗為感激,說了好幾聲“謝謝”。
于是,我和劉技術員來到醫生辦公室。
童醫生坐在醫生辦公室里,正向一名護士叮囑著什么,見我倆來訪,那名護士說了聲“知道了”便退出辦公室。童醫生站起身,把我和劉技術員請進辦公室。我簡要地說明了來意,童醫生對劉技術員說:“這是嬰兒室的制度,我們都要遵守。我給嬰兒室打個電話,你在嬰兒室的外間從玻璃隔斷看看吧。”說著,她拿起電話,撥到嬰兒室,告訴嬰兒室的醫生讓劉技術員看看孩子。劉技術員感激萬分地道了謝,便告辭了。
我舉步要回病房,童醫生說她也要去,我倆便一起走出醫生辦公室。自從高恭懷孕,我總陪著高恭到產院找童醫生進行檢查。一來二去,我倆和童醫生熟了。
“你護理高恭夠精心的,這樣能減輕她許多痛苦。”童醫生說。
“分娩是很痛苦的,如果當丈夫的能陪生,產婦是能減輕疼痛的。”我說。
“怎么,你想陪生?”童醫生微笑道,“很可惜,我們醫院不準許。”
剛才飯車從病房門前經過,高恭把我倆的飯菜都買了。一盤木耳瓜片,一盤干炸黃花魚,六個燒餅。見我倆進來,她把菜和飯推給我倆:“吃不下去,請你倆代勞吧。”
“吃不下去也得吃,分娩的時候還得用勁兒呢。”童醫生示意高恭躺下,“我檢查檢查。”
高恭躺在床上,松開裙帶,童醫生把聽診器貼在她的胸上,仔細地聽了聽。然后她把聽筒放到那凸鼓的腹部,伏下身子,把耳朵貼到聽筒的另一端看著手表專心地聽著。聽了一會兒,說:“胎心跳得快,一分鐘一百七十多次。”
“怎么引起的?”我問。
“乏氧。”
“胎心跳得快,是不是高恭心臟跳得快?”我又問。
“看來還得查查你的心臟是不是有了毛病。”童醫生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讓護士送袋氧來。”童醫生說著便往外走,高恭下床要送她,她擺手制止了,我把她送到門口。
“胎心跳得快些不會有多大問題,要多聽聽高恭的心跳頻率。”童醫生囑咐道,“我下班了,有變化就找李醫生,下午我來看看。高恭可能提前分娩,有特殊情況給我打電話。”
她的手機號我是熟悉的,我說:“你可千萬要開機。”
我回到病房,站在床邊,仔細地端詳著高恭。她臉色蒼白,眼神疲倦。我輕輕地問:“不舒服嗎?”
“孩子在肚子里不老實,又踢又踹的。我覺得胸悶,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胸口壓著。”
我把耳朵貼在高恭的胸前,集中精力聽著。咚咚有力的聲音躍然而入,像是被擊敲的鼓震動著我的耳膜。我又把耳朵移到她的腹部聽聽胎兒的心跳聲,那小東西也不甘示弱,“咚、咚、咚”鏗鏘有力。她和兒子的心怎么跳得都這樣劇烈?
去年九月份,我正創作一部中篇小說。我推算這部小說寫完,高恭的那個婦女“例行公事”也該來了。那事兒一來,高恭就腹脹腹疼,四肢無力,我想等我寫完稿子,陪她到郊外的公園散散心。然而那部小說寫得很艱難,幾番增減修改,多寫了一周。等我把稿子寄走了,高恭的“例行公事”也沒來,過六七天了沒消息,這是不是意味著十個月都不能來了?我不由得一陣驚喜。
“是不是懷孕了?”這天晚間,我坐在她身旁,撫摸著她的長發,輕輕地問。
“可能吧。”高恭溫柔地說。
“太好了。”一股熱流從心底涌出,使我興奮起來,“明天到產院查查。”
“著急了?這可不是著急的事,誰也查不出來,這才幾天呀。”她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小鳥依人的樣子。
自從我服用人參滋補膠丸,她的那個紅皮包“公開”了。她回到家就把皮包放在鞋架上,有時還讓我到她的皮包里拿東西。這說明紅皮包里已經沒有秘密了,她已經把太太安膠丸扔掉了。
斷定她懷孕那夜,是我最幸福的一夜。窗外一輪圓圓的明月,月光透過映有玫瑰花的窗簾照在我倆的床上,猶如一種溫馨的夢境。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我說結婚、養育子女、白發到老這些都是我倆要走過的人生過程,這是應驗了日月之道普照周天之理,你的家長們應該接受這個現實了。高恭那絮絮細語顯得特別輕柔婉轉,她躺在我的懷里,不無責備地說她懷孕是我造成的,她要是把這消息告訴她的父母,父母就會和她斷絕關系,她說真要那樣,她這輩子就托付給我了,她要我一輩子為她負責任。她提出了許許多多讓我負的責任,我都欣然允諾。那個時刻,她就是讓我摘月亮,我都會扶搖而上的。
剛懷孕時,高恭常常攢眉凝思,默默無語,流露著“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的拳拳之心。她心情不好,我心情自然也不好。我又多次勸她結婚,讓她安身立命。我說等你肚子大了,結婚儀式上讓人們看著你是個孕婦多不好看。這個時候的高恭不但能流利地說中國話,還能用中國話進行調侃,她幽默地說:“人們見你結婚帶著孩子,會說你好厲害的。”
高恭懷孕了,我對她更加關懷備至。特別是對那個意義非凡的胎兒,我更是無微不至。得知造血需要鐵,成骨需要鈣,健腦需要鋅,我便千方百計地把含有這些元素的食品擺到高恭面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讓高恭把這些東西“轉交”給我的孩子。懷孕不到五個月,我就把小孩兒的衣服、被褥、褯子和嬰兒床都準備好了。我這樣做就是讓高恭感受到,她就生活在親人之間,呼喚她盡快地進入母親的角色。中國人的感情真摯,能把鋼鐵化得繞指柔。我給她買漂亮的孕婦服,做她最愿吃的紅燒晶魚,天天給她按摩腿、胳膊和頭,不接受還絕對不可以。漸漸地她進入了母親的角色,那世世代代越燃越烈的情愫還與日俱增。高恭特別注意了營養的比例分配,還特能吃飯,她說這個孩子可饞呢。漸漸地胎兒長大了,高恭的腹部日新月異地鼓起來,伴隨著日益強烈的胎心聲,孩子越來越有聲有色地進入了我們的生活。
這天,我陪著高恭到產院找童醫生復查。童醫生覺得高恭心臟似乎有點問題,她說專家門診的尚主任診脈特精,請尚主任看看。于是,我們三人來到專家門診。
尚主任端詳了一會兒高恭的臉色,便把手指摁在高恭右手腕的脈搏上。他神情專注,眼睛瞇成一條縫,似乎他診脈的那只手和高恭的脈搏緊緊地連在一起。診著診著,尚主任的眼睛睜大。他停頓了一下,又屏氣凝神地診了一遍,問:“你的心臟怎么樣?”
問話帶有不祥之兆,我們都警覺起來。
“我的心臟有問題嗎?”高恭的語調變得怯生生的。
“你沖脈充盛,但是暗含濡緩。憑脈條而言,你患有心臟病,屬于先天性的。看來你自己也沒發現,若不是妊娠我也診不出來。胎兒大了使心臟位置往上移,病灶便暴露出來。”
“要是這樣生孩子對心臟有沒有影響?”我忙問。
“要是這樣分娩難度就大了。”這則消息使童醫生感到問題嚴重了,“分娩時,血液往心臟涌……”
“她的心臟病較輕。分娩雖然有危險,采取些措施還是沒問題的。”尚主任對童醫生說,“分娩時必須做好心臟的監護,以防意外。”尚主任開玩笑道:“等生完兒子,心病就好了。”
“是的。”童醫生說,“輕微心臟病不算什么,生了兒子就好了。”
這些“寬心丸”并沒有減輕我倆的悲傷。回到家里,高恭撲到我的懷里潸然淚下。我心如刀絞,追悔莫及,怎么也不能把愛情附加在人家的性命上,人要沒了那還有什么愛情!我擁抱著高恭,用商量的口吻說:“高恭,把孩子做下去吧,咱們不要孩子了。”高恭淚眼凄凄地看著我,抽抽泣泣地問:“你想孩子都想瘋了,怎么舍得?”我咬緊牙關,從胸腔里迸發出二個字:“舍得!”
沒想到我那孩子是個急性子,離預產期還差三天,他就手蹬腳踢地要出來。從晌午開始,高恭的腹部和腰部就開始了陣陣疼痛。她咬著牙,眉頭微微顫動,汗珠從前額和鼻尖滲出來。她不喊不叫,要保持體力等分娩用。
童醫生來到病房,對高恭的心臟和腹內的胎兒進行了檢查。她說:“大人心率正常,胎兒心率偏快,還得吸氧。”她拿來一袋氧給高恭吸上。吸上氧胎兒就老實些了,高恭也好了許多。童醫生說分娩室有人正等她,有情況讓護士到分娩室找她,然后她就離開了病房。高恭用手帕擦拭著臉上的汗珠,躺在床上,慢慢地平靜下來。我的心卻難以平靜。住院四天,盡管我沒看到那“脫胎換骨”的分娩場面,但是女人生孩子前所受的折磨,就使我觸目驚心。那痛苦的喊、叫、罵、哭、嚎都增添了我對高恭的擔憂——她的心臟能經得住這般折磨嗎?
嬰兒車停到門口,車上擺放著四個嗷嗷待乳的嬰兒。
“1號,1號。”一位護士抱著一個嬰兒向病房里喊。
沒人答應。1號不在,1號出去好長時間了。
“跑哪去了,也不給孩子喂奶。”護士不滿地說,她把孩子放回車里。
2號的丈夫從護士手里接過女兒,抱到2號面前,兩口子親親熱熱地端詳起來。男的說這孩子的眼睛和腦門像媽媽,女的說這小東西的臉盤兒像爸爸。兩口子瞧著孩子,幸福地贊美著:“這孩子太漂亮了,看看,她會笑了,笑了。”這時,那孩子卻“哇哇”地哭了起來。
“1號不想要孩子了。”3號對我和高恭小聲說,“昨天,她問我要不要孩子,給三千塊錢就行,說省得我還得手術遭罪。”
“她怎么不要孩子呢?”我問。
“野種,誰要。”3號撇撇嘴,不屑一顧地說,“我家那老鬼就想要他的種呢。”
疼痛又來了,高恭的前額和鼻尖又滲出汗水。我握著高恭的手,輕輕地搓著,希望愛撫能減輕疼痛。
得知高恭患有心臟病,我也像患了心臟病似的煩躁不安。到幾家綜合性大醫院檢查,做心電圖,做彩超,結果卻和尚主任的診斷恰恰相反:高恭的心臟功能正常。童醫生堅信尚主任的診斷,她說心臟病不發作儀器是不易查出來的。她說過去也有過這種現象,尚主任診斷出病癥,儀器卻顯示不出來,這使得患者和家屬掉以輕心,到另外一家醫院分娩也沒和醫生講明,結果分娩時心臟病突發,產婦死亡。面對著這個殘酷的事實該怎么辦?童醫生說尚主任診斷出來是好事,便于提前預防。盡管如此,我還是要終止妊娠,減輕心臟的負擔。童醫生說終止妊娠可以,還不算太晚,做小引產就行。
“不要孩子?”高恭瞪圓眼睛向我發起脾氣,“連儀器都檢查不出來還是病?我自己怎么樣我還不清楚?你總是這樣不了解我。”高恭啊高恭,怎么樣才能讓我了解你?起初是偷偷地避孕,懷孕了還惆悵不已,現在發現心臟病了卻拼命也要把孩子生出來,難道是我不了解你嗎?她見我坐臥不安,愁眉不展,滿臉的懊喪和歉疚,便和風細雨地安慰起我:“剛懷孕時,我覺得是那么突然,晴天霹靂一般。不瞞你說,當時我心里很煩亂。但是看到你樂得嘴都合不攏的樣子,特別是看到你對我和孩子那份熱情勁兒,我就平靜許多。”她把一條紅布帶纏在自己的腰上,說:“你放心吧,我這就沒問題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勸高恭,高恭安慰我,誰也不相讓步,誰也沒有說服對方。一天,我們到醫院復查。檢查后,童醫生稱贊道:“你倆真會優生優育,胎兒已經有三千克了。”
我把高恭不去醫院做引產的事講給童醫生,請童醫生勸勸高恭。
“胎兒長這么大就得大引產,大引產就是生孩子。對高恭來講,大引產和到預產期分娩沒有多大區別,危險是同樣的。”童醫生說,“當然,這事是你倆的事,由你倆定。”
“這可怎么辦?這不把人逼到絕路上了嗎?”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不用憂心忡忡的。”高恭說,“我回日本,或者我出意外了,我讓我兒子看著你,真的,有了兒子我就放心了。”
近來,她對她的爺爺和爸爸媽媽思念越來越迫切了,她不止一次地說要回國。高恭常常通過網絡視頻和她的父母“面對面”地交談,可是當我的面孔出現在視頻上時,她媽媽立刻“收網”,不予理睬。這幾天,通過視頻,高恭只看到媽媽,卻看不到爸爸,原來她爸爸得知高恭懷孕氣得心臟病發作,住院治療了,這就使高恭回國探親的心情越發地按捺不住了。她說等生完孩子,她就回日本探親。我對她的探親十分擔心。名曰探親,連婚都沒結,真要是不回來,我有什么辦法呢?當然,我最關心的還是高恭的健康狀況。每天我都細心地觀察她的臉色和精神狀態。有時她的臉色發白,眼里無神,神情不濟,都使我惶惶不安。高恭見我誠惶誠恐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便幽默地說:“兒子都要出生了,還不開心?”
1號和她丈夫各奔東西了,把孩子扔給了醫院。
中午,一名醫生來到病房,在1號的枕頭邊上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我們走了,誰要我的孩子就把我的住院費交了,不用找我們了,就當我們死了。
“什么樣人都有,不要孩子還生什么孩子?”3號生氣地說。
“這倆人昨天就不見了,我們查了這女的身份證號,原來是假的。他倆把孩子扔到醫院,太沒人性了。”醫生生氣地說。
“那孩子如果健康,如果交上她的住院費用這孩子就能給我,這孩子我們要了。”2號丈夫說。
“可也行,對外人說我們生了龍鳳胎。”2號說,“快去院辦看看,怎么辦手續。”劉技術員急忙去院辦了解如何辦理收養手續。
隨著疼痛的加劇,疼痛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到午夜時分,簡直就連在一起了。高恭被折磨得通體汗淋淋的。她說腰和腹部就像被撕裂似的,她咬緊牙關,嘴唇都咬出牙印。看到她如此疼痛,我特別心疼。當時高恭拒絕做下孩子,那就在分娩的時候加保險吧,然而高恭凝血功能異常,無痛分娩和剖腹產都行不通,沒辦法,高恭只能鋌而走險了。
一名醫生來到病房。她看看高恭,頗有感觸地對我說:“你愛人夠堅強的,臨產的產婦沒有幾個不喊不叫的,再到診察室查查。”
我問童醫生在不在,醫生說童醫生去分娩室了。盡管如此,我的心還是懸著。
高恭從床頭柜里拿出那個紅皮包,把皮包挎在我的肩膀上。紅皮包只裝著住院所有票據和一些零花錢,不過,我卻感覺紅皮包沉沉的。她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彎下腰,便于她的身體依靠著我。我和她慢慢地走出病房,隨著她那蹀蹀小步,和她同步而行。進了診察室,我便退了出來。
不一會兒,高恭被那位那名醫生攙著,從診察室出來。醫生對我說:“快生了,我去拿推車,把她送分娩室去。”
高恭擺擺手,不讓醫生取推車。她要我跟她一起走到分娩室。分娩室在走廊的另一側。我攙著高恭一步一步地奔分娩室走著。她那蒼白的臉上滲著汗珠,頭發都濕透了,鬢發貼在臉上,孕婦裙也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就連我穿的襯衣都被她身上的汗水浸濕了。
“疼就喊喊,那樣能減輕些。”我心疼地勸她。
高恭細細的眉梢微微顫抖著,她搖搖頭。
我摟住她的腰際,憑著感覺為她助力,我想讓她節省些氣力,分娩時全靠她自己了。疼痛加劇了。高恭停下腳步,長長地喘了幾下。她側過臉來,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痛楚而溫柔,飽含著千言萬語,淚水終于從那蒼白的臉上滾落下來。我貼緊她,疼愛地拍拍她的胳膊。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溫存地呆了片刻,我倆又開始向分娩室走著,高恭走得相當吃力。我用肩膀托著她的胳膊,用手摟著她的腰際,攜帶著她的半個身子。我倆結成一體,一步一步,步履維艱。不過,四只腳總比兩只腳穩當有勁兒,我倆終于來到分娩室門前。
“到了。”高恭長長地喘了幾下。
迎面那盞長方形的燈上寫著“分娩室”三個醒目的大字,燈的左側就是分娩室的門。
“你太辛苦了,回病房休息一下吧,一會兒到這兒聽聽信兒。”高恭拉著我的手,難舍難分。
“快進去吧。”醫生推開分娩室的門,催促道。
我萬般無奈地松開手。高恭卻用力攥住我的手,用那布滿淚水的眼睛深情地望著我,像要把我鑲嵌進去。她把臉伸向我,一改不在他人面前親吻的習慣,她在我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輕輕地說:“沒事的,我會回來的,相信我好嗎?”
我點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
高恭又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后就被醫生攙著,一步一挪地進了分娩室。
門關上了。我呆呆地望著那乳白色的門,淚水盈滿眼眶,視線模糊了。門右側的那盞銀光燈閃耀著朦朦朧朧的白光,給人一種肅穆、凄迷、幽深莫測的感覺。我擦掉眼淚,強制自己用理智戰勝感情,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冷靜。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拎著,疼,還懸著。
我和高恭朝夕相處四年了,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但是,就在這出生入死之時她告訴我“我會回來的”怎么聽都覺得她這是一去不復返的意味,似乎她正在往一個不幸的地方奔去……
分娩室的門開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貼在門上了,堵住了門。我忙靠邊讓路。送高恭進去的那位醫生走了出來。
“怎么樣?”我急忙問。
“就要生了。”
“童醫生說沒說什么?”
“沒說。”醫生腳步都沒停就走了。
寬敞的大廳寂靜無聲,我把耳朵貼在門縫處,精力集中在聽覺上,聽覺集中到那關著的門里,我用整個身心感覺著分娩室的動靜。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分娩室里有女人聲嘶力竭地叫喊聲,嚎啕聲。不容置疑,這不是高恭的聲音,高恭的聲音不會這般粗糙。到什么時候,高恭都是雍容脫俗的。
時間深深地困陷在深夜里,像是凝固了。看看手表,時針步履蹣跚,此時此刻為一時四十七分。大廳的南側是一排敞著的窗戶,窗外是寧靜而空曠的夜空,殘缺的彎月懸掛在遠方,淡淡的,無光無色,顯得清涼,寂寞,孤獨。
分娩室的門開了。一輛擔架車被一位護士推了出來。車上的產婦用被子遮蓋著,露著一條沾著血跡的長腿和那滿是汗水的臉——不是高恭。車上還放著個襁褓,襁褓里的嬰兒露著小圓臉,閉著眼睛“哇哇”地哭著。
“麻煩問一下,4號床的產婦怎么樣?”
“不知道。”護士把擔架車推到電梯門前,摁了一下電扭,電梯的門便開了。她推著擔架車上了電梯,并把門關好。電梯門框上的紅色信號告訴我電梯升到七樓停住。過了一會兒,那名護士推著空車從電梯上返了回來。
“你好。”我滿臉微笑,學著高恭的樣子向護士鞠了一躬,“4號有什么消息告訴我,謝謝你。”
護士點點頭,用車把分娩室的門撞開,推車往里走。我忙順著她的路線向里張望。見里邊迎面是門,門里邊還是門,人的出生得經過多少道門坎呢?這時,一陣有力的腳步越來越近,我抬頭望去,見2號的丈夫已經來到我面前。他要把1號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抱回家。防止人多嘴雜,他要在深夜出院。臨行前,他來叮囑我和高恭不要將這事對外講,這樣對那個孩子的成長有好處。“看你對你愛人這般恩愛,你真是個好人。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高恭真要回日本了,再回來的可能性不大。”劉技術員說,“高恭的爺爺知道高恭要生孩子了,他氣得要剖腹自殺。高恭不敢跟你說,她怕你意識到這事這么嚴重不讓她回日本。我覺得高恭很有主意,你要提高警惕呀。”劉技術員說完,便和我握手告別了。
不管高恭的爺爺以死相逼是不是計謀,高恭要回國的心肯定是下定了,就像她服用太太安一樣,違背我意志的事她不跟我說,但是卻要做。看來,她真要留個孩子“看著我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不管她要怎么做,當務之急,只要母子平定什么都好說,真的,平安就好。
等啊等啊,時間像是封住的河,不往前走,而是緩慢地圍困著我,淹沒著我。兩個小時熬過去了。這期間進去三位產婦,出來兩個。進去的疼痛得不能自已,出來的癱軟地躺在擔架車上大汗洗面。出來的產婦身邊都放著一個嬰兒,有的嬰兒臉上還帶著殷紅的血跡。看到這些,我感到全身陣陣作痛,像是目睹著高恭正在經過煉獄般的分娩過程。
又過了一段時間,分娩室的門開了,走出一名護士。她看看我,問:“你是高恭的丈夫嗎?”
“是的,她怎么樣?”
“高恭正在分娩,情況不太好。童醫生問你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情況不好?”頓時,我慌了,不知所措,“是不是心臟病發作了?”
“心臟不穩定。”護士追命似的把一張家屬簽字單擺到我面前,“快定呀!”
“要大人,要大人。一定要保住大人。”我有些支撐不住了,全身都像不是自己的,只有我的這顆心像一只將要窒息的鴿子拼命地撲騰著。我的手顫抖著在那張紙上簽了“保大人”三個字。
護士說沒說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多次強調保大人。但是,當我攥緊拳頭,命令自己保持頭腦清醒時,護士不見了,分娩室的門關上了,這可急死人了。
我緊緊把自己貼在分娩室門縫處,提心吊膽地聽著。里邊產婦的叫喊聲和嬰兒的啼哭聲使我那繃緊的神經陣陣顫抖。說實在的,我也希望孩子呱呱落地,也想帶著兒子奔向夏季的大海,也想在花瓣飄揚的春日端起照相機……可是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孩子啊,爸爸別無選擇。這時,就在這時,我好像聽到高恭聲嘶力竭的慘叫。這聲慘叫像是要把夜空撕開,像是要把我的腦袋震裂,像是在絕望地喊我。我忘掉一切,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了。當時,我沒有思維,沒有理智,只有行動——我猛地挺起胸膛,推門沖了進去,一道門,兩道門……
“啊——”女人的驚叫使我精神一振,幾名穿白大衣的醫生憤怒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我立刻意識到自己闖進了男人的禁區。然而還沒等我返身往外走,幾條黏乎乎的帶子猛然地打在我的臉上。頓時,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圍困了我,我眼前的一切都是血紅血紅的……
(責任編輯 侯雅晴)
(作者單位:長春市第一0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