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魯迅多次感慨于中國人的“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先生曾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提及曹操殺孔融、司馬氏殺嵇康,用的都是“不孝”的罪名,然而,曹操、司馬氏又算得什么“忠臣孝子”!口中所言與心中所想何嘗一致?可這不影響他們成為人們心目中的一代之雄。
想起上小學時冬天跑操,喊的最多的口號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其實“怕苦”“怕死”是人的本性。所謂“螻蟻尚且貪生”,我覺得乃是最洞達世情之語。英雄不是不怕死,只是激于大義,故能“臨難而不茍免”,所謂“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孟子·告子上》)。我覺得孟夫子要通達人情得多,可謂“知人心”也。
1934年,劉半農去世。魯迅在悼念劉半農的文章中連帶論及陳獨秀、胡適的行事、為人:“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p>
這段文字精彩至極,蓋棺論定,我想即使陳、胡、劉諸公在世,也當無有辯駁翻案之意的。至于魯迅先生自己的“戰術”與“戰略”,與魯迅私交甚篤的曹聚仁先生說:“他是要坐在坦克車里作戰的,他先要保護起自己來,再用猛烈火力作戰?!边@“坦克車”戰術用魯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壕塹戰”,他在給許廣平的一封信中說過:“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而向敵人開他幾槍?!?/p>
魯迅從來不自許是沖鋒陷陣的勇士。留日期間,青年魯迅即曾拒絕領受來自光復會的要他去刺殺某滿清大員的命令,魯迅當時給出的理由是“我要是被抓住砍頭了,誰來贍養我的母親呢”?這自然很令人掃興,顯得缺乏英雄氣概,然而這種選擇的背景卻是魯迅對中國歷史和現實人心的深刻洞見?!扒G軻刺秦王”該算是最壯烈的暗殺行動了,然清人蔡元放批評道:“行刺一條卻是最下之策。無論成與不成,都是有損無益。這行刺一著,是仇怨在一人,關系亦只一身,只須殺卻此一人便可了事者。若燕、秦之事,則國家之大計也,不特燕非子丹一人之事,即秦亦非王政(嬴政)一人之事也。”晚年的魯迅許是左翼文化陣營里最少“革命”氣質的人。1930年李立三從蘇區來到上海,會見了魯迅先生。魯迅先是拒絕了李立三要他參加游行示威的要求,理由是“我是主張壕塹戰的,絕非挺身而出的勇士”;繼而又拒絕了李立三要他用真名寫一篇反蔣宣言的請求,理由是“那樣的話,我在上海就住不下去了”。李立三說:“住不下去可以到外國嘛,黃浦江上有很多外國船,我們可以幫先生登上這些船,把先生送到莫斯科去。”最后兩人不歡而散。魯迅拒絕挺身而出,其實是拒絕被一次性“消費”掉。先生從來不乏大勇之氣概,只不愿去做一個一勇之夫。魯迅是戰士,但他是憑手中筆戰斗的戰士,而“戰士的生命是最可寶貴的”,所以為了自我保護,1932年到1936年短短四年時間,魯迅用過80多個筆名,1930年到1934年四年間,由于政治的或戰亂的原因,魯迅四次舉家避難。
魯迅是文學家、思想家,但卻不是暴力斗爭的“革命家”。魯迅對自己是有準確定位的:“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而我最不愿使別人犧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所以他寧愿走“獨戰”的道路,而“絕不上別人譏刺我怕死,就去自殺和拼命的當”(《南腔北調集·經驗》),始終保持自己思想和精神的獨立性。
魯迅不愿做親者痛仇者快的無謂犧牲,魯迅的“戰斗”,也許稱不上英勇激昂,但卻更切實,更韌性,更深入,也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