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二十歲留在了民國

王欣芳

2013年11月初的一個上午，我致電約訪張春秋老師。87歲的她將采訪定在下午三點，地點則約在附近咖啡廳，理由是家有重孫，采訪環境欠佳，有失待客之道。

在約定時間按動門鈴，張老穿著暗紅毛衫與同色長褲走出來，皮膚白皙精神矍鑠，整個走廊頃刻生輝。采訪在并不繁忙的咖啡廳角落里進行，張老輕言細語，將癸巳年的冬天隔在珠簾外，卡座里則是八十年的伶人春秋。

在上海少年成名，跟師姐妹到照相館拍照，攝影師獨留了自己的那張做櫥窗。后來嫁人做了“少奶奶”，往日師弟邀請她參加江蘇京劇團，身懷六甲的她一亮嗓就驚艷了面試領導。及至《紅嫂》受到中央領導接見，藝術造詣令人稱羨，但張老說來似乎但憑天賦全不費力似的。

六歲開始，張春秋在上海弄堂的天井里跑圓場，吊嗓子，拿大頂，一眾師姐妹里數張春秋長得出挑。張春秋有張全套行頭、頂著盤子的相片，眉眼清秀，身材勻亭。到八歲時，張春秋已經是上海南京路“新新公司”的簽約明星。

“京劇角兒主要看先天條件。”張春秋個子高挑、天生麗質加上聰慧刻苦，使她16歲時成為“喜臨堂”的搖錢樹和臺柱子，在江、浙、滬一帶小有名氣，“五陵年少爭纏頭”。

興致之至，張老清唱了一段《貴妃》，眼風迷離，圓潤的嗓音令一旁打盹的服務生立馬醒轉，睜大眼睛聆聽。

那天聊得暢快，與張老在咖啡廳一同用晚餐。她說：“姑娘你幫我向家中去個電話，不回去吃飯總得給女兒請個假。”

席間張老講了幾件梨園行的趣事，都是大腕們的高竿“內幕”，也講到自己年輕時的一段緋聞，但因是“緋聞”，講出來不過霽月風清一笑了之。聊得熟絡，張老還熱心的要給記者介紹男朋友。

翌年二月，我跟同事捧著粉色玫瑰再次到家中采訪張老。

張老穿一件鳶色團錦紋樣的中式夾襖，頸上系淡色絲巾，銀發梳得一絲不亂。腰傷未愈，眼角也因起夜摔傷，但張老精神很好。客廳的一整面照片墻，影像里訴說的是她在梨園半個多世紀的潮汐跌宕，她最為珍視的是1954年與恩師梅蘭芳先生的合影：尺寸不大，鑲在烏木相框里，照片中端坐的梅先生著淺色西服打領帶，年輕的張春秋站在先生側后，留著學生頭，穿一件短袖團花斜襟上衣，黑色長褲，表情虔誠恭謹。

彼時，張春秋是江蘇省京劇院的當家旦角，“梅先生看我唱作俱佳，身材扮相都好，又勤奮，說我是好苗子，葆玖不肯勤奮難得我這么愛學，要我等他回上海之后拜師。”

她一一介紹照片情景，連細節也記得清楚。那次她給我們透露了保持皮膚白皙的秘訣：少用化妝品，不吃醬油。但我私以為還是需要天生麗質的，講給她聽，她只是笑。

第三次見面是在半年后的初秋。89歲美奶奶穿著軟緞子套裝，屋子外天高葉黃，張老的衣襟上卻是紅色云紋，更襯得她皮膚白皙。

張老瘦得厲害，腰傷加重，她向記者示意腰傷，對一個近九十歲老人來說，腰椎突出的驚心動魄。我們將“久借不還”的相冊拿出奉還，張老卻已忘記淵源，還稱贊做的用心，記者又不忍又慚愧。

她領記者到內室尋東西，先從華倫天奴坤包里取出花鏡，眼鏡盒上赫然一個G家logo。那套很出名的套裝掛在門后，罩著一片絲巾防止落塵。盡管身體欠佳，現實粗糲，韶華已逝的名伶張老依然把日子過得盡量精巧。

1926年出生的張春秋將二十歲留在了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