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
劉喜恩咕咕地喝了一口湯,吸溜了一下,湯有些燙嘴。屋里顯得有些冷清。
一會兒要去機務段干活,他匆忙吃完早飯,洗涮完畢,到臥室給躺在床上的妻子巴春然掖了掖被角。倒好開水,按照醫生的吩咐把要吃的藥片一一擺放在床頭才悄然出門。
今天是大年初一,春然又犯病了。她得的是多發性大動脈炎,26年了。陰霾的天,烏云壓得很低。
路上碰見了一同當班的杜安民,兩人打個招呼,一前一后朝機務段騎去。
喜恩在洛東接觸網工區上班,20多年前,那時工區還沒有電話,相鄰的洛東變電所里只有一部黑色的電調電話,每逢春然犯病,電話都是打到洛東所,再由所里的同志來叫他。深更半夜的,所里的師傅們沒少給他傳話。現在想起這些,喜恩心里還是對他們懷著一絲感激之情。
天陰得越來越重了,小雪粒像玉米糝子似的絲絲粒粒漫天飄飛,遠山和墨水似的烏云連成了一片。
26年前,1987年,巴春然生下女兒劉瑩才半年,甜蜜的小家庭還沉浸在幸福的日子中,不幸就降臨了。春然先是反復感冒,四肢無力,頭昏,頭痛,心慌。他們在鐵路醫院按感冒治了很久,沒有好轉,接著記憶力開始減退,視力也開始減弱,喜恩害怕了,拉著春然到洛陽各大醫院診治。先是在第一人民醫院,然后是第二人民醫院,第三人民醫院,第四人民醫院,腫瘤醫院,150醫院……一年多下來,洛陽的各大醫院都治遍了,幾年來的一點積蓄花光了,病因還是沒有找到,春然卻開始出現暈厥、抽搐、昏迷等癥狀。
馬路上人車稀少,不時響起鞭炮聲,清冽的早晨正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劉喜恩的自行車剛到五股路前面的十字路口,他看見馬路對面的馬路牙子下面,有一個黑色的小本。他本能地捏了一下車閘,抬頭一看,杜安民已經騎出去好幾十米,他緊踩了兩腳追上去喊:安民,我好像看見一個錢包!
安民回頭取笑他說:“大過年想發財,做夢呢吧。”說完一笑,揚長而去。
劉喜恩想了想,拐回來,果然是一個錢包,真正的黃牛皮,手感特別舒服。
他打開來,一瞬間愣了。不光有錢、有卡,還有美元!他趕緊合上錢包,心里卻慌亂得不行。
喜恩記得很清楚,那是1990年春天,一個月才開160多塊錢,為了給春然治病,他決定上北京,那里有全國最好的醫院,他不能看著青春美貌的妻子年輕的生命就此水流花落般飄逝而去,他不相信治不好春然的病。他尋親訪友,盡自己所能一共借了7000多元,他把孩子托付給鄰居,段里為他開了一張免票,他帶著妻子春然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按照事先計劃好的,他們先坐地鐵,然而他沒有想到地鐵是那么擁擠,春然幾度暈厥。他們在協和醫院下車,就近尋找旅館安頓下來。在北京的日子里,他們在朝陽醫院、協和醫院等各大醫院奔波,一張張化驗單如一張張黑洞洞的大口,很快無情地吞噬了他一點一滴借來的幾千塊錢,他們猶如隨波逐流的物件,在驟然而起的風暴中旋轉、飄蕩,風暴過去,他們落在地上,如被大風洗劫撕毀的一條空口袋,枯干委頓,一副落魄老邁之相。
在無奈之時,他們在北京第六醫院遇到了劉老中醫,他在那里義診。他給她看了病,勸他們回去:“這種病很罕見,概率是0.25%,很少有人知道,也很難治,叫大動脈炎,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現在已經轉移為多發性大動脈炎,花再多的錢也沒有用,回去吃中藥調理吧。”老中醫給他開了一劑藥方。一個療程的藥90多元,一個月的藥量,正好是他們二人一個月的工資總和,他哈哈樂了,這么好的藥,不貴,不用再借錢了。
雪糝子比原先密實,刮起了小風,路上已經見白。喜恩追上了杜安民:“還真是個錢包!”他說,“里面不少哩。”
“那你不是發了!”杜安民嘻嘻哈哈地說。
喜恩從褲口袋里摸出錢包,遞給杜安民。安民沒有想到這是真的,打開來,共有1000多元人民幣、800多美元、4張銀行卡,還有2張借記卡、3張丹尼斯的銀卡。
“哈,你小子發了!”安民說。
喜恩沒有說話。雪越下越大了,街上連個人影子也沒有,驟然響起的鞭炮聲,給這空曠的街道平添了幾分熱鬧。
“還真沒有想到。”杜安民說。
“我也沒有想到。”喜恩說。
安民說:“這大過年的,也不知誰丟的,也不好找。”
喜恩說:“是呀,這大雪天的,失主可能都急死了。”
安民說:“嫂子的病好點了么?”
喜恩說:“又犯病了,床上躺著呢。”
安民說:“我看,這錢……”
喜恩:……
安民說:“我看你就拿著吧,瞧你那家一窮二白的,這錢,正好補貼補貼。”
喜恩說:“滾一邊去。”
從北京回來,剛上樓梯,見剛滿3歲的女兒滿臉臟污,正坐在家門口的樓梯上啃干饃,一個干裂的杠子饃已經啃去了一半。孩子看見喜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就趔趔趄趄地撲進他的懷里,帶了哭音說:“爸爸,你們不要我了嗎?”淚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轉。他抱住女兒,感覺到女兒的小手緊緊地摟著他,他的心好痛,眼圈也濕了,哽咽著說:“瑩瑩,爸爸對不住你。”
明白了病因,就好像踽踽獨行的人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明。因為病的罕見,醫生常常翻著書本為妻子配藥、打針。有一次,鐵路醫院的醫生給春然注射了一種新的藥物,春然感覺身體一下輕盈了,充滿了活力。她哭著對喜恩說:“這藥對路了,感謝大夫,我好了,全好了!”她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打掃衛生,搞完了,她說,我們去打羽毛球吧!這是他們戀愛時的愛好。喜恩說好啊,這喜悅來得太突然,他仿佛在夢中。可還沒有來得及品嘗這甜美,夢就醒了。第二天,他發現妻子的手腫了,腳也腫了,腰粗了,褲腰帶也扣不上了,渾身上下沒有不腫的地方,趕到醫院,醫生又換藥,吃了兩天,消腫了,不但消了腫,春然整個人一下瘦了一圈,兩腮塌陷了,連眼眶也深陷進去了。
那一段,他們真的很苦,喜恩不但要照顧住院的妻子,還要照看女兒瑩瑩,這邊在醫院給春然輸完液,那邊抱著孩子去老城給孩子瞧老中醫。然后再把病中的孩子送到爺爺家,再跑回來上班。每天幾樣事一樣也不能少。那幾年,單位正實行競爭上崗,他可不敢下崗,下了崗,看病的錢路也就斷了。
佛說苦海無邊,苦難的人生,要過許多的坎。喜恩和他的妻子春然這一生邁過了無數的坎,在一次次的人生災難之后,他們依然互相攙扶著繼續前行。
“天窗點”結束時,雪停了,云淡了,干冷。喜恩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對杜安民說:“一會兒咱們去找找那個失主吧。”
“去哪兒找?”安民說。
“有地址,這里面有他的身份證呢。”喜恩連忙說。
“這大過年的,要去你去吧。”杜安民不想去,家里老婆孩子還等著他回家過年呢。
“失主都急死了,你就拿出點犧牲精神吧。”
杜安民看著他,若有所思地說:“又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會說的。”
“拿我開涮?”喜恩盯著他說。
“不是,你老婆不是還在病床上躺著嗎,這大過年的,你不管了?”
“那事沒有這事急。”喜恩說。
苦難是制作粗糙的幸福包,解開包裝的過程就是生命升華的過程。那些年,振作起來,積極求醫,是他們一直彼此鼓勵、祝福和安慰。喜恩,不,還有他們的親戚、班組的工友,許多的朋友都介紹或陪過他們去求醫。洛陽市的醫院,鄭州市的醫院,河醫大、軍分區醫院、武警醫院的專家們都給她看過,僅動脈檢查就做了不下15次,每一次就診都要排隊等候,都是學習忍耐的功課。
多年的看病經歷,使各大醫院的專家們都成了熟人,掰著手指頭,他能數得清張醫生、王主任、劉博士導師……住到醫院,逢護士醫生他都打招呼,都認識。
多虧了這些著名或不著名的專家們,經過他們的治療,春然的病情基本控制住了,盡管還時常犯病,但藥只要一直用著,春然表面看起來,和正常人沒有多大區別。一直給春然看病的一位老醫生89歲了,臨終前交給喜恩一個秘方,他說:“這是我用多年積累的經驗研制的一個偏方,治好了許多人,你把它拿去吧,可解除春然的痛苦。”這張救命的偏方讓喜恩感覺溫暖,讓他覺得“愛無止境”,在這世上生命可以結束,但生命留下的果實卻保留了下來,帶著對病人無限的真摯的愛。
按照地址,喜恩和杜安民來到了北窯煤廠附近的一戶居民家門前。中午時分,家家戶戶又放起了鞭炮,炊煙裊裊,煎炒蒸炸的香氣像揮之不去的饞蟲一樣直往他們的鼻孔里鉆,大年下,家家戶戶笑語喧嘩,正是全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倆不好意思在此刻去打攪別人家的幸福,就踩著大院里滿地的紅紙屑和雪霰在院子里兜圈子,想等到一個人出來問一問,但好半天,都沒有個人影兒。
天又陰得重了。肚子咕咕地叫了。起風了。
在院外的馬路上,他倆攔住幾個人詢問,但是沒有人知道失主。
最終院子里有人出來了,他們認得失主,說搬走了。
“搬到哪兒了?”
“好像是中窯。”
“知道具體地址嗎?”
“這個……不知道。”
“您有他的電話或者別的聯系方式嗎?”
“沒有。”
信奉基督教的美國女作家考門夫人曾說,我們的生活是爬山的生活,爬在我們前面的人能常回頭喊一聲,笑一笑,點點頭,招招手,對于爬在后面的人是有幫助的。26年的病痛生活,喜恩深深感謝那些曾幫助過他們的人,他們何止是喊一聲,何止是回頭笑一笑,他們是用切實的行動來幫助喜恩和春然的。
喜恩沒有找到失主,在沮喪中回家了。
巴春然正坐在桌前等他回來吃飯。回來得這么晚,她一點埋怨也沒有。她吃了藥,病情好一點了,她強撐著下地給喜恩做飯。她暗下決心,這個年她不要給這個家增添一點麻煩。這些年,都是他獨自一個人承擔,原先舒展的眉宇現在隱藏著難以言說的皺紋,許多難處都是他獨自撐過去的。春然,喜恩的妻子,她很想用手去撫平他眉間的皺紋……
清貧的日子對他們很有益處,這些年,他們學會了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么處豐富,或有余,或缺乏,隨時隨地,他們都在愛里互相激勵把生活過得和諧美好。“我要把每件小事都做細致。”喜恩的這句話成為他們家庭生活的一種理念。每天不變的兩頓面條他做成不重樣的,糊涂面條和湯面條他換著花樣兒,今天的面條上漂浮著青生生的白菜葉子,明天就換成了脆生生的黃瓜絲海帶絲,并且還學會了蒸饅頭、包包子、搟面條。甚至,連瑩瑩也發現了爸爸的偉大,一碗白菜蘿卜絲,做的比鮮魚還美味。有一年春節來臨的時候,春然的病情輕了一點,她動手把丈夫一件綠色的舊的確良上衣翻新,給瑩瑩做了一件上衣,又把自己過去的一件藍色褲子給瑩瑩改成一條新褲。新春佳節,女兒穿上了新衣在院子里和小朋友們堆雪人,打雪仗。
那時候他們還年輕,雖然為看病變賣了結婚時置買的家具,花光了所有的錢,住在簡陋寒酸的42平米房子里,沙發是工友們搬新家打下來的,一張吃飯的桌子還是姐姐送來的,沒有家電,家徒四壁,每月入不敷出,但留下的是歡樂溫馨的足跡。
喜恩把這件事給春然說了,春然也為失主著急。在春然的支持下,大年初一的下午,喜恩把巴春然獨自一人留在家里,前往中窯繼續去尋找那位失主。
一度停了的雪重又下起來,紛紛揚揚的。天色愈來愈暗,路上的行人肩上都裹著一層白,映亮了他們臉上漾溢著的幸福和春節的喜慶。喜恩心里快樂著,為他能去幫助別人做這一件事情。
但那一天他是在失望中離開中窯的。他在麥家街附近來回走了很久,見人就問。雪越積越厚,行人愈漸稀少,他站在路邊的身體,幾乎與天地萬物融成了一體的白。當家家戶戶的燈漸次亮起來時,他才挪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離開中窯。
巴春然退休了。她原先在電務段上班,從事機車信號工作。自從她患了這疾病,工作就時斷時續,十幾年病休,七八年的內退,2012年退休后,30年的工齡才拿到1400余元的退休工資。但她已經很知足了,26載,弱不禁風的身子讓病痛摧殘得七零八落,要不是丈夫對她百般呵護、關愛和細致入微的體貼,催放著她生命的鮮度;若不是那幸福的芬芳、那摯愛的美麗時時滋潤著她一個女子柔弱的溫婉,她還真挺不過來。她在病榻上常常內省自己的心靈,發現那一縷淡淡的柔情匯集了她26載難以回報的愛,伴隨著鮮花,深情地努力地回應著來自另一顆心的搏動。
多年的精心治療和藥物控制,春然的病情逐漸穩定下來,單位的效益也越來越好,每月醫療卡上的錢,再加上他們一半的工資,足以打發醫藥費了,小日子有了盈余。2002年,他們添置了第一臺家用電器洗衣機,2005年,花了2000塊買了創維牌的電視機,去年,他們添置了第三臺電器——冰箱。
半夜三點,喜恩感覺身邊躺著的春然不對勁,他把手放在春然的下頜,明顯地感受到妻子頸動脈內血液流動的速律,像湍急的洪流宣泄,嘩——嘩!一浪接一浪涌過來。喜恩心里懊悔,原準備這組藥在節前換,抗藥性已經很明顯了,但后來還是拖下來了。他一邊給春然喂藥,一邊給面的公司打了電話。
6分鐘后,喜恩抱著春然下樓,一輛面的從街角拐了過來。他一步一步趟著厚厚的積雪,小心地抱她上車,朝醫院疾馳。
晨光熹微,春然在醫院的病房里睡著了,呼吸平穩。喜恩把手又放在春然的脖頸處,他感到手下有規律的脈動,他知道,這脈動是和心跳一個節拍。他放心了。
瑩瑩26歲了,該成家了。巴春然退休時公積金退了三四萬塊錢,正好給女兒辦婚事用上,便風風光光排排場場地給女兒成了家。
在女兒婚嫁的這一晚,春然像21歲初識喜恩時的心情一樣,她悄悄地握起喜恩的手去散步,他們走在初識時的街道上,和那晚一樣,他們走得很慢,很浪漫。春然想到了臺灣作家張曉風的《婚禮祈禱文》,那是一篇美文,是兩顆清潔的心向上帝敞開心扉,在愛中合成一體。在深深的夜幕下,無數行人匆匆擦肩而過,祈禱文中的一些字句在他們的心中閃爍:
主,我不乞求堂皇的高樓大廈
求你使我們成為彼此在地上的天堂
我不乞求驚人的財富
求你使我們成為彼此生命中的至寶
春然的手在喜恩溫暖的大手里幸福地依偎著,宛若28年前第一次手和手的相握。那時他們明眸皓齒,青春亮麗,新月的清輝灑滿幽靜的小街,有幾顆晶亮的小星向他們眨著笑眼,他們手相握,深情凝望……
第三天,雪住了。云四散開,天空高遠而湛藍,洛陽城白雪皚皚,像童話中的世界。一個花團錦簇的小孩,把喜恩領到了失主王先生面前。這是一個中年人,風華正茂。喜恩把錢包遞過去。
錢包很小,沉甸甸的。
——選自鄭州鐵路局《綠燈》201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