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早期印刷業應對專制統治的方式與成功原因探析

摘要：15世紀到18世紀，歐洲早期印刷業的快速發展對傳統的政治和社會秩序產生了直接的沖擊。為了維護專制統治，無論是衰落中的宗教神權，還是日益崛起的世俗王權都試圖控制印刷業的發展，為其所用。不過，鑒于印刷行業的技術特點和歐洲現代化早期政治、社會和經濟狀況的復雜演變，印刷業還是通過各種方式成功實現了逐步脫離專制統治的歷史發展。

關鍵詞：歐洲印刷業；專制；技術；商品經濟

按照20世紀帕森斯等社會學家的觀點，印刷術可以說是推動西方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的主要原因。因為，印刷行業的出現導致傳統社會信息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特別是在信息量急速膨脹的時候，傳統社會的現有結構和功能受到了持續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以權力為基礎的政治系統必須做出調整以應對這種局面，否則將導致社會秩序的紊亂。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傳統的專制政體是以強制性的手段將印刷行業納入到自己的政治體系當中，以確保自己的統治秩序的。而現代的民主政體則是通過多種手段來調整它與其他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從而達到某種平衡狀態。歐洲15世紀到18世紀是歐洲現代化發展的早期，傳統專制政體正在向現代民主政體轉換。印刷行業在這個時期既受到專制統治的管控，又被新的政治力量所利用。然而，正是在這種復雜的歷史環境中，印刷行業以多種形式繞過了政治的各種束縛，尋得了自由生存的空間。究其原因，這既得益于印刷行業的技術性優勢，也得益于早期歐洲經濟與政治格局不斷演化提供的歷史機遇。

一、歐洲早期專制政治對印刷行業的管控方式

1539年，英王亨利八世在《取締分歧意見六款法案》中指出，“國家的繁榮與昌盛，來自觀點的協調統一，而思想觀點的不一致，只能產生‘種種災難、危險和不便”①。作為一名天主教徒和世俗政權的國王，亨利八世對于自由言論的態度表明了傳統社會專制統治的特點，即不統一的言論將導致國家災難，因此必須采取相應的措施加以管控。總的來說，當時以英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基本是以這樣一些方式來維護其專制統治的：

首先，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管理出版行業。早期歐洲國家對印刷業的管理基本沿襲的是羅馬教廷的做法，比如，在1608年，羅馬教皇魯道夫二世規定由地方教會或行政長官對印刷品進行預先審查。在世俗政權崛起之后，一些國家則將這種審查功能賦予了特定的政府機構。在傳媒史上，英國著名的星法院就屬此類。它于1481年建立，是從國王法律顧問團會議演化而來的以專斷裁決和秘密程序而臭名昭著的法院。它的特點是，“實行閉門審判，它不設陪審團，沒有控告書，被告沒有上訴權，不傳喚證人，證據以書面形式呈堂，其專斷性由此產生”②。依據星法院，英國出臺了歷史上第一部專門管理出版業的《星法院法令》。其中有印刷任何圖書需事先申請許可，禁止生產和銷售任何誹謗國王和政府的圖書等越來越詳細的條款。除此之外，星法院的處罰措施非常嚴酷，枷刑、鞭刑、烙刑、斷肢等常施以違反規定的出版商和印刷商。類似的監管機構在歐洲大陸國家也同樣存在，例如1623年，法國設立了皇家審查官，該審查官“奪取了從前教會和大學的特權”③，對印刷內容進行監控。1629年起，掌璽大臣對圖書出版業也直接進行管轄。

其次，建立特許制度進行管理。它是專制政權通過授予特定的印刷商或出版商經營特權以控制出版業維護國家安全的一種專制制度。學者的研究認為，這種特許制度最早出現在1467年的瑞士，隨后是1469年的意大利。從16世紀開始，印刷特許在歐洲已經非常普遍。英國第一個正式的欽定印刷商是威廉法克斯，在1504～1508年從事出版業經營活動。在法國，1631年5月在巴黎創刊的《公報》是由當時的首相黎塞留推薦、國王路易十三特許出版的第一份持續出版的周刊。1777年發行的第一份日報《巴黎日報》也是經由特許出版。德國的特許出版制度建立于17世紀初期。1628年，德皇菲迪南二世發布命令，規定由一個公爵來管理報紙出版特許權事宜。1637年，辦報特許權則基本掌握在各地的郵政局局長手中。直到17世紀中后期，政府才放寬并取消這種制度。在歐洲，特許制度直接的后果是經濟壟斷，但最終的目的是思想壟斷。“這種對印刷出版權的王室特許規則，實際上是將思想的傳播控制掌握在國王手中，進而剝奪出版業和公民的話語權”④。

最后，通過控制和扶植民間機構間接進行管理。英國1557年由瑪麗女王授權建立的書商公會隸屬此類。它原本是包括印刷商、裝訂商和書商在內的綜合性的同業公會組織，后受到皇家特許，并得到樞密院和星法院的直接支持，成為管理英國全國出版業的行業性壟斷組織。星法院頒布的法令中多半是直接針對書商公會的職責而制定的。比如在1637年公布的條款中就有這樣的規定：所有圖書須經許可并在書商公會注冊方可印行，對未經許可的出版物和批評教會、國家的出版物，書商公會無須陳述任何理由就可以搜查。還有，所有來自海外的圖書只能從倫敦口岸進口，沒有教會和書商公會代表在場不得開箱查驗，未經大主教和倫敦主教同意不得銷售任何進口圖書，等等。此外，直到目前依然存在于歐洲一些國家的報刊津貼制度也產生于這個時期。18世紀英國托利黨人羅伯特哈利，輝格黨人羅伯特沃波爾在政府任職期間都曾以政府名義資助一些出版物，為政府或黨派利益服務。從性質上講，它也是一種間接的政治控制。只是相較于幾個世紀之前的混亂狀態，這種津貼制度到20世紀以后已經實現了法治化和制度化，體現了西方傳媒體制中針對黨派性媒體及言論的公平性原則。

二、歐洲早期印刷行業應對專制統治的基本方式

在自由主義傳媒史的視野中，印刷業應對專制統治的方式通常是以直接對抗的方式出現的。正如麥奎爾所說，“幾乎不變的是，為爭取新聞自由而奮斗的歷史環境是一種出版發行者與某些權威之間的對立，最初是與教會，后來在很多方面是與政府對抗”⑤。然而，真實的歷史是，在15到18世紀之間，印刷行業的發展并非想象當中的強大，基本沒有與專制政權對抗的可能，只能通過其他方式繞開專制政權以獲得一定的發展機會。

首先，印刷行業通過秘密出版躲避政府管控。在宗教改革時期，有兩種成本極低，但傳播頗為靈活的印刷品發揮了重要作用。一種是單頁的傳單、海報等。研究者認為，在改革初期，“印刷設備不僅便利、激發了新的《圣經》研讀風潮，也替一般大眾印出數以千記的傳單、海報與全張招貼”⑥。改革運動期間，在每一次大事發生之前，都有人通過印刷海報廣為宣傳。并且，不僅是新教的信徒在印刷這些海報和傳單，天主教廷也利用這種方式發布禁令，甚至互相攻伐。這種情形既顯示了這種印刷品的威力，也證明了傳統管制方法的失效。另一種是小冊子，可以用小型印刷機印刷，速度快，獲利豐厚，同樣是宣傳和論戰的重要工具。在17世紀英國嚴苛的管制環境下，印刷行業正是以秘密印刷和販賣小冊子的方式躲避檢查，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基佐所描述的，“英格蘭在1636年間，小冊子滿天飛，他們反對寵信天主教徒，反對宮廷的一片混亂……星法庭嚴懲這樣的小冊子的出版不止一次，可是現在小冊子比以前任何時代都多，都十分激烈，傳播得十分廣泛……大膽的走私者從荷蘭運來成千上萬的小冊子，大發其財”⑦。

其次，印刷行業以利用政策空隙和內容偽裝的方式繞過政治管控。在宗教改革之后，歐洲國家針對印刷行業對專制政權的威脅普遍制定了各種限制性政策和法律。這些越來越詳細的法律條文，一方面體現了封建王權的專制，但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律法的局限性。任何政策和律法都有空隙，針對某一種出版物的限制往往會激發印刷業推出另一種替代性的出版物。比如，早期的報紙由于傳播信息速度快、波及范圍越來越大，容易對傳統政權造成無法預料的沖擊，因此，傳統政權對此通常都嚴加限制。英國在1712年強制收取印花稅就限制了新聞業的擴張，1738年又禁止刊登議會辯論稿，從而切斷了報業對政治新聞的傳播。在這種情況下，印刷商開始轉而出版周刊、后來則是月刊文摘或者大部頭的書籍，雖然時效性稍差，但總能找到方法上市發行。對于教廷列為禁書的出版物，印刷商也有方法掩蓋過去。比如，在16世紀的法國“愈來愈多的異端著述，憑借著看似無害的書名掩人耳目。外觀看來全然臣服于正統、無懈可擊，但骨子里卻是新教宣傳工具的書籍，遂發展成一種龐大的出版品類型。通俗讀物的各種樣貌，都被這類書拿來偽裝，有些禁書乍看之下，甚至與字母書或歷史無異”⑧。總之，花樣繁多的出版物總能找到政策的空隙出現在市面上。任何對一種出版物的管制，總能迫使另一種出版物生長起來。西方的現代哲學、科學讀物，戲劇、散文等印刷品多是以這種方式產生的。

最后，印刷行業通過國際貿易的方式繞過本國政治管控。在西方社會現代化的進程中，由于政治與經濟發展不平衡，各國在對待印刷品的政策上有很多不同。比如，德國雖然是發生宗教改革較早的地方，但隨后就陷入了嚴格的管制時期。法國、英國的情況也類似。荷蘭、瑞士等國家則相對開放一些，因此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較早，出版業發展比較自由。在這種情況下，鼓勵造紙而限制圖書貿易的法國、英國就成為紙張的出口國。而荷蘭、瑞士就成為紙張進口國和印刷物的出口國。基于商業利益，印刷商通過各種渠道躲避檢查，各種類型的印刷品不僅在荷蘭、瑞士等國暢行無阻，在英法德這樣的國家也難以得到有效管制。16世紀法國人寫的書源源不斷從荷蘭和日內瓦偷運回法國。“荷蘭已經成為法國一臺龐大的印刷機。而且……有理由牢記荷蘭出版自由必然的功勞，它在18世紀傳播了法國的思想，在17世紀給法國思想家提供了庇護，其中包括最偉大的思想家笛卡爾”⑨。盧梭的主要著作沒有一本是在法國印行的。總的來說，由于宗教改革以后各國都非常重視商品貿易，這在一定程度上就為印刷業的發展提供了機會。

三、早期印刷業能夠應對專制統治的原因

從15世紀到18世紀，雖然不斷受到專制政治的壓制，但歐洲的印刷業還是普遍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究其原因，這不僅得益于印刷業在專制政治中的策略性生存技巧，還得益于它本身的技術特性和早期歐洲商品經濟發展提供的歷史機遇和政治變革帶來的制度保障。

首先，印刷業的技術特性是其能夠應對專制統治的本質因素。印刷術是一種可以大規模復制信息的現代信息生產技術。無論在什么樣的政治條件下，只要允許這樣的技術存在，社會的信息環境都將因此迅速膨脹起來，由此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必然是限制條件的逐步解除。在中世紀，手抄一本圣經大概需要一年的時間。而在谷登堡時代，他和他的十二位助手一年就印了450本。在印刷術產生后僅僅30年，僅西歐擁有印刷機的城鎮就超過了110個，截至1500年人們可得到的圖書比起1450年多出上百倍⑩。盡管在幾百年的時間里專制政府一直以來試圖控制印刷業，但持續的信息增長還是在歐洲現代化的早期推動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等一系列的社會思想改革運動的出現。18世紀法國學者孔多塞認為“這些大大增多了的印本就以更大的速度在傳播著，不僅使各種事實和發現獲得了更廣泛的公開性，而且它們還是以更大的敏捷性而獲得的。知識變成了一種積極的、普遍的交流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中世紀以來神權政治的思想壟斷局面被逐步打破，隨后則是世俗王權思想專制的衰落。可以說，20世紀英尼斯、麥克盧漢等人對傳媒技術的研究并不是一種技術玄學，而是有一定的社會依據。20世紀末期，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現代社會深刻的影響一直在延續著這樣的規律。

其次，早期歐洲商品經濟的日益繁榮是印刷業能夠應對專制統治的根本動力。在早期歐洲，對于商品利潤的追求無疑極大地刺激了印刷行業對抗專制統治的勇氣。而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個時期，歐洲社會崛起的新興資產階級開始進入并影響專制政權的運行，使得整個歐洲出現了以重商主義為特點的早期國家資本主義。在重商主義政策的推動下，早期歐洲國家開始大量地積累原始貨幣財富，施行保護主義的對外貿易，積極進行海外擴張。在全面的國家干預政策下，印刷行業雖然在內容上受到嚴苛管制，但作為一種商品還是不斷得到歐洲國家的大力支持。比如，1476年印刷術傳入英國，1484年，查理三世就頒布鼓勵圖書貿易的法令，使得大量國外的書商、印刷商和圖書作者進入英國，圖書出版業隨之開始繁榮起來。到16世紀初，英國已經成為歐洲圖書貿易的大市場。在歐洲大陸，意大利的威尼斯、米蘭、佛羅倫薩，法國的巴黎，德國的萊比錫，奧地利的維也納以及荷蘭的安特衛普等地先后形成了若干出版中心。在重商主義的推動下，印刷業逐步成長為一種規模龐大的現代產業。通過國家間的貿易往來，印刷業在單個國家所承受的壓力就可以通過多個渠道被分解。這表明，早期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傳統的專制統治本身存在一定的對立，在商品經濟愈發達的環境中，印刷業能夠應對專制統治的能力就愈強。

最后，早期歐洲資產階級政治勢力的崛起是印刷業能夠應對專制統治的根本保障。自14、15世紀意大利出現資本主義萌芽以來，歐洲的社會結構就開始發生變化。從事商品貿易的新興資產階級登上了歷史舞臺，并聯合世俗王權對抗羅馬天主教的專制統治。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合約》的簽訂標志著專制君主擺脫了教會的控制，現代民族國家逐漸形成，統一的國內市場為早期歐洲資本主義的發展開辟了道路。不過隨后資產階級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權和自由貿易權利，又開始通過暴力革命或議會斗爭的形式反對國王的封建專制，直至17、18世紀在各國逐步取得政治主導權。1689年英國的《權利法案》就規定“凡未經議會準許，借口國王特權，為國王而征收，或供國王使用而征收金錢，超出國會準許之時限或方案者，皆為非法”?。在這個過程中，印刷行業不僅推動了資產階級革命的發展而且也成為這個革命的一部分。他們自身的利益融合于新興資產階級的整體利益之中。通過各種政治斗爭所獲取的權力為廢除各項針對印刷業的政策法令奠定了基礎。

總的來說，印刷技術帶來的社會信息的急速膨脹是導致傳統社會思想控制失效的直接原因。而在商品經濟的推動下，不僅國家間的貿易為印刷業提供了生存空間，更重要的是日益強大的資產階級因此得以進入傳統政治體系當中，從內部解除了專制統治的各項政策束縛。從印刷業的整個發展歷史來看，技術、商品經濟和民主政治的發展既是其脫離早期專制統治的原因，也是現代社會中決定其與政治關系的三個基本因素。

（郝建國，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④吳小坤.自由的軌跡——近代英國表達自由思想的形成[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51，52.

② 展江.英國早期出版專制和清教徒的抗爭[J].南京社會科學.2011年（7）：109-115.

③ 張詠華，何勇，郝進平，曾海芳.西歐主要國家的傳媒政策及轉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77.

⑤ [荷]丹尼斯.麥奎爾：麥奎爾大眾傳播理論[M]，崔保國，李琨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138.

⑥⑧[法]費夫賀，馬爾坦.印刷書的誕生[M].李鴻志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296，318.

⑦ 吳偉.格拉布街——英國新聞事業往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7.

⑨ [加]哈羅德.伊尼斯.帝國與傳播[M].何道寬譯.2003：170.

⑩ 參見約瑟夫.H.多米尼克.大眾傳播動力學——數字時代的媒介（第七版）[M].蔡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77.

? [法]孔多塞.人類進步史表綱要[M].何兆武、何冰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85.

? 韓喜平，邵彥敏，楊藝.歐盟社會經濟結構與制度變遷[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8：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