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玄奘生于602年。在他出生32年前,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出生。622年,玄奘在洛陽佛寺受具足戒,52歲的穆罕默德正從麥加遷往麥地那,是為伊斯蘭歷元年。中亞文明底色,由此奠定。
這次中亞之行,我花了兩周時間從東至西穿越烏茲別克斯坦。我原本希望以它為標本,對一個新興的中亞民族國家進行一個純粹的現在時的觀察,但費爾干納盆地的經驗預示:當我在時間上割裂歷史,在空間上將烏茲別克斯坦與它周邊的地區和人們割裂開來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理解我眼前的這個國家。
我的迷惑在撒馬爾罕達到了高峰。關于這座城市的歷史傳說很多。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攻占該城時贊嘆:“我所聽說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撒馬爾罕要比我想象中更為壯觀。”城的東門叫中國門。玄奘形容此處:“異方寶貨,多聚此國。”在8世紀開始流傳的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作者讓蘇丹新娘謝赫拉莎德從撒馬爾罕的宮殿里開始講述傳奇。但除了阿夫羅夏伯古城的那三幅壁畫,這些過往我都看不到。以一個游客的直覺,今天的撒馬爾罕是一座盆景城市,它的全部使命就在于講述一個關于偉大的帖木兒帝國的故事。
故事的開篇十分宏大——雷吉斯坦廣場的正前方有一個平臺,供游客駐足欣賞整個廣場建筑群的全景。面對廣場,左側是15世紀帖木兒孫子兀魯伯修建的神學院。中間是17世紀的提拉卡力清真寺及神學院;右側是18世紀的悉多神學院。它們都是向兀魯伯學院致敬的產物。
雷吉斯坦廣場的面積并沒有我想象中大,三幢伊斯蘭建筑的內部已經被無數的旅游紀念品商店占據了。但從外面看,它們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建筑外立面上那些繁復無比的馬賽克拼貼仿佛會發聲的咒語。它們在天空下光芒耀眼,令建筑的體量看著比實際更為巨大——但是,這也是撒馬爾罕受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你看不到一塊殘破的馬賽克,它們都太新了。
老照片顯示,19世紀末的一場大地震令雷吉斯坦廣場上的所有建筑都幾近毀滅,墻壁上的馬賽克早已蕩然無存。過去,這兒還有一個凌亂的市場。另有一棟簡陋的庇護所,提供給傳唱伊斯蘭詩歌的吟游詩人。蘇聯政府曾對雷吉斯坦廣場及其周邊的古建筑進行修復,但最大規模的修復工作是在獨立后完成的。
安葬帖木兒及其后嗣的古爾-艾米爾陵墓有一幅地圖。導游們都會讓游客聚集在那兒,告訴他們,14世紀時,帖木兒大帝如何建立從德里到大馬士革的龐大帝國。講述的重點有二:帖木兒擊敗了不可一世的奧斯曼帝國,使歐洲人幸免于難;他是在率20萬士卒東征中國的途中意外病故的。“如果帖木兒沒有死,他能打敗中國嗎?”一位烏茲別克人很認真地問我。
陵墓的靈堂中放有9個象征性的石棺,真正盛放遺體的棺槨深深埋在地下。中間那個墨綠色的屬于帖木兒。另一則長盛不衰的故事是:石棺上刻著“任何打開石棺的人都會遭遇戰爭邪魔”。1941年6月20日,蘇聯人打開了帖木兒的棺槨。墓室里瞬間彌漫起令人窒息的氣味。“那就是詛咒的味道。”兩天以后,納粹德國入侵了蘇聯。游客們聽得如癡如醉,沒人會在這時掃興地提到,希特勒早在1940年就制定了巴巴羅薩計劃。而那神秘的氣味其實是樹脂、樟腦、玫瑰和乳香的混合體。為了將帖木兒的遺體運回撒馬爾罕,人們必須對尸體進行防腐處理。
同樣修葺一新的還有比比-哈內姆大清真寺。傳說,帖木兒征服德里時,他的妻子為他建設了一座清真寺。歸來的帝王并不感到滿足,他推倒了它,親自主持修建了這一“同時代東方最雄偉的建筑物”。
在撒馬爾罕,唯一有資格與帖木兒相提并論的是他的孫子兀魯伯。人們在兀魯伯的天文臺遺址修了一座博物館。兀魯伯編制了《新天文表》,指出了1018顆星辰的方位,這是繼古希臘天文學家希巴爾赫之后測定星辰位置的最準確記錄。兀魯伯還在此測出了一年時間的長短,與現代科學計算的結果相差極微。博物館的展品中有一幅插畫:兀魯伯與五位最重要的歐洲天文學家共同坐在一張圓桌邊,正在召開天文學大會。還有兩本由牛津大學出版的書籍的扉頁,一本出版于1648年,另一本出版于1650年,其中都介紹了他的成果。
在撒馬爾罕,旅行者很容易得出結論:帖木兒帝國是烏茲別克斯坦歷史上政治、軍事、建筑、科學的“黃金時代”。但一個不大被人們提到的事實是:帖木兒本身和當代烏茲別克民族并沒有任何關系。他自詡為成吉思汗的后代。在他建立帝國的過程中,一直以此身份標榜自己統治的合法性,并以重建成吉思汗的豐功偉績為目標。要知道,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歷史敘述里,成吉思汗可是個殘暴無比的侵略者。15世紀,金帳汗國部族一個名叫“月即別”的分支入侵了花剌子模及河中地區。他們踏進撒馬爾罕,打碎了兀魯伯統治的帝國,促使他的親生兒子將父親監禁、處死。“月即別”人是高加索人種和蒙古人種的混血。對“月即別”的另一種翻譯就是“烏茲別克”。
事實上,在過去不久的蘇聯時代,烏茲別克斯坦人也并不視帖木兒為英雄。1970年,在慶祝撒馬爾罕建立2500周年的活動上,市立歌劇和芭蕾舞劇院還曾籌備一場演出,目的是展示帖木兒“徹底違背了人道主義和歷史公正”、“是個殘忍的戰爭販子,險惡的野心家”。
而就在蘇聯解體5年后,新政府大張旗鼓地慶祝了帖木兒660周年的生日。在國家經濟緊張的局面下,撒馬爾罕的遺跡仍被陸續修葺一新。全國各地出現了無數以他命名的街道、學校、行政區、公共組織和獎項。在塔什干,他的塑像取代了馬克思。在歷史教科書里,帖木兒成了烏茲別克的精神象征。
在撒馬爾罕時,我一度十分焦慮。我不知道眼前這座嶄新的盆景城市和烏茲別克斯坦的今天有何關系。直到一個問題蹦入腦海,歷史的幽光開始照亮現實:為什么選擇帖木兒?
拋開一切意識形態和政治偏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回顧這塊土地的歷史,你再也無法找到第二個統治者,他在這里生活過、建立過政權,影響過世界,安葬在這里,更重要的是,它的政權曾經覆蓋今天全部的烏茲別克斯坦領土。蘇俄“制造”的“烏茲別克族”是由92個部落構成的。19世紀沙俄占領中亞時,這里曾并存三個汗國:希瓦汗國、布哈拉汗國和以費爾干納盆地為中心的浩罕汗國。甚至,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的烏茲別克化都是在蘇聯時代才開始的。在今天的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市內,塔吉克語依然是通行的語言,而在整個撒馬爾罕州,塔吉克族占了總人口的60%。
不去了解中亞的歷史處境,就無法理解它的現在。英國廣播公司中亞部負責人哈米德·伊斯馬洛夫曾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烏茲別克斯坦像英國一樣是一座島嶼,但它是一座被陸地封鎖的島嶼,它的四周是沙漠和高山。你無法逃脫。”
從費爾干納經塔什干到撒馬爾罕,再到布哈拉、希瓦,我一路西行,第一次直觀理解了“綠洲文明”:有河流通過或者周邊有高山積雪的地方就有城市和村莊,而它們之間是延綿不絕、了無生趣的半荒漠。20世紀初,廣泛游歷中亞的美國著名漢學家歐文·拉鐵摩爾有過一個判斷:中亞以游牧、綠洲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無法創造雄厚的經濟積累。這決定了這塊土地難以建立統一、強大、穩定的國家。歷史上,成吉思汗的帝國能夠長期存在,依賴的是中國中原經濟區的支持。相比之下,帖木兒只能是曇花一現。他去世之后,帝國版圖迅速土崩瓦解。
這一現象對中亞產生了何種影響?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昝濤向我提出了一個對歷史和現實都具有解釋力的說法:主體意識危機——從中心和邊緣的視角看,中亞處于幾大文明的邊緣地區。它戰略地位重要、面積廣闊,又無法維系強大的國家政權以抵御外界帝國的攻擊。它的歷史不斷地被外界主導。希臘人、中國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沙皇俄國……不斷的征服一次又一次涂抹著這塊畫布。它就像一塊調色板,有些顏色被覆蓋了,有些顏色混合在一起,那些最終留存下來印記構成了今天我所看到的中亞。

夏伊辛達陵是撒馬爾罕難得的不以宏大為主題的古跡。我到這里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游客們都快散去了。陵寢和阿夫羅夏伯古城依靠在同一座山上。帖木兒帝國的王室女眷們安葬在這兒。帶著穹頂的墓室一層層堆向山頂。每座建筑的裝飾風格各不相同。沿著臺階走上去,有一段路兩邊,建筑的外墻都是用深淺不一的藍色和綠色馬賽克拼成的。那海洋般沉靜的美簡直讓人心碎。
夏伊辛達陵的意義在于它最頂端的一座墓室。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兄弟阿巴斯葬在那兒。傳說,他將伊斯蘭教傳入中亞,在撒馬爾罕被當地人抓住并砍掉了腦袋。這位虔誠的傳教者挾著自己的頭顱走入一處地穴中。從此,信徒們依傍在地穴周邊建設墓地,這便是夏伊辛達陵的起始了。
向導強尼領我進入阿巴斯的陵寢。建筑內部覆滿了美麗的馬賽克花紋,三面墻各靠著一張條凳。一個戴方帽穿白襯衣的男子靜靜坐在墻角。強尼示意我在其中一張條凳坐下。我正想聽他講講這里的典故,他卻不說話了。接著,幾個穿著傳統服飾、帶著孩子的婦女也進門坐了下來。就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所有人垂下雙眼,將雙手捧到胸前。白衣人突然開腔了——伊瑪目的聲音在不大的墓室里來回激蕩。那一分鐘時間里,我只覺得萬籟俱靜,時光停滯。
儀式結束以后,強尼開口說,伊瑪目剛才誦讀了一段《古蘭經》。“因為蘇聯的原因,絕大多數烏茲別克人看不懂阿拉伯文,不能閱讀《古蘭經》。所以伊瑪目要用這種方式幫助人們熟悉經文。我們在90年代的時候發生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我知道他指的是極端組織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的崛起。“正是因為人們沒有受過正統宗教教育,容易受到蠱惑。好在我們控制住了局面。”強尼突然少見地說起自己,“我學習過阿拉伯語。幾年前,我找到一位阿拉伯朋友,求他教我的。現在我基本能夠閱讀阿拉伯文了。”“為什么想去學呢?”“作為一個穆斯林,我認為,能讀《古蘭經》是基本的素質。”
在這以前,我已經和35歲的強尼相處了三天。在我看來,他和那些戴小方帽的烏茲別克男人不同。他戴著棒球帽、蛤蟆鏡,穿GAP的帽衫,說一口有范兒的倫敦腔英文。他的手機鈴聲來自我叫不上名字的澳大利亞女歌手。每當有人放西方流行樂時,他總是能準確說出演唱者的來歷,哪怕那是70年代的歌手和樂隊。當然,我也曾經問過他去不去清真寺。他不去。
這次旅行是我第一次進入伊斯蘭世界。在費爾干納盆地,我以為我已經認識了這種文明。過海關時,女官員得知與我同行的五位男士都不是我丈夫,吃驚不小,興奮得當即和同事們分享這一重大發現。在浩罕古城,我隔著圍欄眺望過周五禮拜中熙熙攘攘的清真寺。
我原本以為,強尼是烏茲別克的另一面——現代的和時髦的,與伊斯蘭無關。但在夏伊辛達陵,他令我刮目相看。陵寢周圍仍然有一片熙熙攘攘的公共墓地。我拿起手機拍攝了其中一塊墓碑。見我拍照,強尼仔細辨認了上面的阿拉伯文字,繼而鄭重地告訴我:“墓碑上刻有《古蘭經》。請一定記住,在廁所里,不要用手機瀏覽這些照片。”我突然意識到,我對這個國家的精神認知存在非常膚淺的二元對立。我將強尼和清真寺地板上跪著的那些人對立起來,將奧什巴扎里的蒙面女人和撒馬爾罕舞場里穿著短裙、濃妝艷抹的女人對立起來。但實際上,他們的精神內核可能都是伊斯蘭。
玄奘西行時,他經歷的大部分地區,特別是位于印度文化出口位置的費爾干納盆地還是一片佛教世界。再往西,受伊朗薩珊波斯王朝的影響,阿夫羅夏伯的粟特統治者信奉著拜火教。
阿夫羅夏伯古城遺址的唐代風情壁畫損壞嚴重。考古學家認為,它受到過人為的破壞,肇事者可能是7世紀末攻打到粟特王國的阿拉伯人。壁畫的內容違背了他們的伊斯蘭信仰。再往后,伊斯蘭教在誕生不到100年時間里,就已經到達了唐朝的西境。705到720年,西域諸國紛紛向唐朝求救。一封給唐玄宗的表文說:“被大食賊每年侵擾,國土不寧。”直到751年,在中亞怛羅斯(可能在哈薩克斯坦的塔拉茲附近),兩大文明終于發生了直接的碰撞。這次軍事交鋒以唐王朝的失敗而告終。
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第一次將外來文明帶到中亞,他留下的是馬爾吉蘭、奧什等幾個地名。在費爾干納盆地的庫瓦城,我參觀過一片空空蕩蕩的古城廢墟。從那里出土的幾尊佛像存放在塔什干的歷史博物館里。佛教之于現在的中亞五國,不過如此。自張騫“鑿空”之旅,中華文明也曾影響中亞數百年,但除了絲綢,我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跡。阿拉伯人實現了東西方的大帝國都沒做到的事:在文化和文明上徹底征服中亞。
艾茲赫德在《世界歷史中的中國》一書中給出了一種觀察:“在摩洛哥到藥殺水之間的地區,駱駝已經代替馬車成為最便宜、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就是在這個地區,伊斯蘭帝國的基礎得以最快捷、最完整、最永久地建立起來。”阿拉伯人大規模地使用駱駝,而漢將李廣利遠征費爾干納,運輸依靠的是10萬頭牛。直到清代,左宗棠從浩罕汗國手里收復新疆時,他的戰略選擇之一就是以駱駝取代馬車:車騾裝載雖然多,但是消耗很大,車裝騾子負走30天,便把裝負的糧食消耗殆盡;駱駝所負雖然少(120斤),但是消耗少,如果走草地,消耗更少。
駱駝作為生產力提供了文明迅速傳播的可能,但它很難解釋伊斯蘭文化的滲透力。昝濤認為,回歸文明內核本身,以漢-唐儒家文化和伊斯蘭作比較,前者乃是一種世俗的文明形態,依托于特定農耕定居社會的人地關系。歷史上,征服了中原的游牧帝國,最終還是通過定居化來接受儒家文明的。而后者則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文明形態:“伊斯蘭教是一神教發展的頂峰,它形式簡約,反對偶像崇拜,且由一個充滿活力、文化層次較低的游牧民族以征服性的‘圣戰形式擴張開來。‘圣戰與游牧民族的劫掠傳統的結合,使伊斯蘭教更易于被游牧民族所接受。在廣大中亞地區,伊斯蘭教的傳播是通過蘇菲神秘主義的渠道進行的,蘇菲主義強調與神的直接溝通,更適合文化層次較低、放蕩不羈的草原游牧民族。一神信仰的伊斯蘭文明從根本上說是普世主義的,它沒有種族、膚色的偏見,盡管伊斯蘭帝國也曾販賣奴隸,但只要奴隸皈依伊斯蘭教,就成了教胞兄弟,再也不能被當作奴隸看待,這對很多作為‘軍奴參加了阿拉伯軍隊的突厥人來說尤其具有吸引力。”
幫助伊斯蘭教在中亞站穩腳跟的還有另一種力量。
在撒馬爾罕,我參觀了著名的絲綢地毯廠。工廠墻壁上掛滿了各國元首到訪的照片。工作坊里,女工們正在織機前忙碌。為完成1平方厘米的地毯,她們需要織80針,每一針包含8個動作步驟。一般來說,一塊1.5米寬的地毯會由3個女工一同編織。2~3個月,她們能完成1平方米。工作室里一塊正在完工中的地毯是澳大利亞人定制的。每平方米售價5000歐元。編織地毯的絲線都遵照傳統工藝染色。茜草根可以提煉深紅色和深橙色。天門冬提供黃和綠。最具伊斯蘭風情的漂亮藍色來自印度生長的靛藍。核桃皮提供黃色和棕色,石榴皮用來制造深淺不一的紅。
75歲的哈吉·薩特度爾迪·巴德里希把地毯鋪在地上,讓我站在室內不同角度欣賞。絲線與光的結合會讓同一塊地毯呈現大相徑庭的顏色和風貌。巴德里希的家族是這家工廠的所有者。他戴著方帽,穿著對襟的長褂衫。1992年,他從阿富汗來到撒馬爾罕辦了這家工廠。他和我說起家族故事,比那絲綢地毯更讓人咋舌:“我們家族祖祖輩輩都是做地毯生意的。1860年以前,我祖上在阿什哈巴德居住(土庫曼斯坦首都)。沙皇俄國入侵后,我們從阿什哈巴德逃亡到撒馬爾罕,在這里住了好幾年。直到撒馬爾罕淪陷,我們才又移居到了喀布爾。在那兒,我們建立了2000人的工廠。1992年我回到撒馬爾罕。當時這里還很凋敝。我的祖父說:即使你們不能在撒馬爾罕建立事業,也至少在那里種下一棵樹。現在,我們喀布爾的工廠已經關閉了,所有生意都遷到了撒馬爾罕。”
巴德里希的敘述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對這個土庫曼族家族而言,撒馬爾罕從來不是文化心理上的他國之境。從我的角度來說,我根本無法將巴德里希和烏茲別克人分辨開來。他的臉龐像維吾爾族老人。在烏茲別克斯坦,我經常看到這樣的臉龐。如果不是經人提點,我也根本聽不出巴德里希說的是土庫曼語還是烏茲別克語,就像在奧什逛巴扎時,吉爾吉斯語的吆喝和烏茲別克語的吆喝對我來說也毫無區別。
與伊斯蘭化的時間大致相同,中亞經歷了另一場有深刻影響的變革。公元6世紀中葉,突厥興起于阿爾泰山以南地區,在逐漸強大后進入中亞。13世紀蒙古人西征時,前來填補人口空缺的也是大量突厥游牧民。這一人口遷徙和民族融合的結果是在廣闊的大中亞地區實現了語言的同化。
在費爾干納盆地的絲織中心馬爾吉蘭,伊朗人法羅在當地絲綢工廠里設計地毯。烏茲別克人桑托做我們的翻譯。桑托將我的提問轉換成烏茲別克語,法羅用土耳其語回答,交流起來并無障礙。事實上,今天的中亞,只有塔吉克人的語言屬于印歐語系。土耳其語、吉爾吉斯語、烏茲別克語、土庫曼語、阿塞拜疆語、維吾爾語等數十種語言都是突厥語族的方言。昝濤告訴我,這些語言之間的差別并不比中國南北方方言差異更大。他在土庫曼斯坦出差的時候,當地許多人都以為他懂土庫曼語,事實上,他會的是土耳其語和烏茲別克語。
從7世紀到13世紀的幾百年里,一方面,共同皈依的伊斯蘭信仰,方便了突厥人與其他民族的通婚、混血,加速了中亞的突厥化,另一方面,突厥化帶來的語言同一性也深刻促進了伊斯蘭文化的滲透。
14世紀帖木兒建立的帝國正是這樣兩種趨勢的代表。帖木兒建立的是一個突厥帝國。在古爾-艾米爾陵墓,最尊貴的位置并不屬于帖木兒的棺槨。他把那個位置留給自己的伊斯蘭宗教導師。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的人們推崇他,有著超越烏茲別克這個現代民族概念的更廣闊內涵。
從撒馬爾罕開車前往布哈拉有5小時車程。中亞伊斯蘭化后,綠洲不但是絲綢之路的貿易中心,也成為伊斯蘭文化的中心,布哈拉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波斯史學家志費尼曾這樣描述遭蒙古人入侵之前的布哈拉:“在東方群邑中,它是伊斯蘭的圓屋頂,那些地方的和平城(即巴格達,阿拔斯王朝的首都,當時伊斯蘭世界的文化中心)。”偉大的伊斯蘭學者、遜尼派經典《布哈里圣訓》的作者布哈里(al-Bukhari)就出生在這兒。在14世紀,布哈拉還創建了伊斯蘭教蘇菲派中最有影響力的一支——納格什班底教團。
現在的布哈拉依舊保存了200多座清真寺和100多座神學院建筑。最出名的建筑是建于12世紀、高47米的卡隆宣禮塔。我在布哈拉聽到的傳說是:蒙古人攻陷布哈拉之后,成吉思汗親自率領軍隊進城。經過宣禮塔時,他仰頭凝望這一雄偉建筑,帽子掉落到了地上。成吉思汗彎腰撿起帽子,感慨道:連我也要對它鞠躬。于是,蒙古人放過了這座宣禮塔,使它留存至今。
回過頭來細想,我才意識到這個傳說不只是在感慨建筑的雄偉。伊斯蘭宗教使中亞在文化和文明上完成了主體性意識的建構。在面對世界其他文明時,它終于不再是蠻荒的、低等的。無論在政治和軍事上如何被殘酷征服,它在文化上始終保持著尊嚴和獨立。當帖木兒向明王朝揮師時,他秉承的絕不只是一種軍事上的自信。費正清在《中國的世界秩序》一書里說:“到明亡為止,中亞人多把中國視為一個遙遠的帝國,一個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中亞商品的市場,它擁有數量龐大的異教徒,而總有一天他們將成為穆斯林。中亞人認為,中國的文化雖然很發達,但比中亞文化遜色,而且他們發現中國人對世界一無所知。”
相比撒馬爾罕,布哈拉老城的格局更加完整。老城的建筑都是土黃色的。中心是一個水池,狹窄的街巷在水池四周延展開去。由于天氣炎熱,布哈拉的巴扎形成了一種新的形態,它躲在有穹頂的回廊式建筑之中。許多人都說,布哈拉的老城比撒馬爾罕更具有生機。于是,我期待在布哈拉看到更鮮活的生活,但卻失望了。
我坐公交車在城里城外轉了一大圈。和撒馬爾罕相比,布哈拉沒有什么工業。絲綢之路的衰落使它走向封閉,它今天的本質依然是綠洲上的那些農田。現代城市的外衣是靠旅游業支撐起來的。歷史在以各種方式養活著布哈拉人。
老城建筑的泥黃色掩蓋不了過度修葺的痕跡。幾乎所有像樣的房子都改造成了旅館、酒店、飯店和咖啡廳。回廊式的巴扎里開設了無數商店。但當地人絕不可能在那兒購買香料和衣物。
我去了一位細密畫大師的家。他向我介紹說“細密畫是一種哲學”,告訴我每一種顏色的意義。他的學生拿出一本據說有250年歷史的書。書頁薄如蟬翼,用的是傳說中已經失傳的撒馬爾罕絲綢紙。據說,只有最優秀的細密畫畫師,才有資格用這些古書的空白頁面作畫。
那些畫作確實美麗,但我實在入不了情境。就在我們談論細密畫的這間屋子里,食物已經擺上了餐桌——那是提供給我們這些游客的晚餐。從蘇聯時代起,細密畫就是這個家庭的謀生方式,它的目標受眾從來都是旅游者。從畫師家的住房條件來看,這是門很不錯的營生。畫師的學生包括30多歲的男人和12歲的男孩。氣氛詭異的是,如同佐餐的樂手,這天晚上,他們就一直在我們的餐桌邊上練習。
烏茲別克斯坦有不計其數的手工作坊。我總是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喜歡工業制成品,手工制品負載了更多的情感。”一方面,我相信這些絲綢之路留下來的手藝是烏茲別克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獨立之后,政府為促進手工藝的復興提供了不少資助。另一方面,我實在難以把它和普通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聯系在一起。在老城,我們路過一家看上去傳統的大馬士革刀作坊。攝影師剛抬起相機,低頭打鐵的師傅就開腔了。向導強尼拉下臉來,立刻讓我們離開:“他說拍照需要付費,3000蘇姆一張(按照官方匯率,大約等于7塊錢人民幣)。聽清楚了,每按一次快門3000,這些人都瘋了。”卡隆宣禮塔不遠處有個真正面向本地人的市場。在那兒,巨大的化纖地毯可以鋪滿整個房間,價格是手工地毯的零頭不到。
手工制品在日常生活中消失,這在19世紀末沙俄統治中亞時就開始了。那時候,俄國的現代紡織機械壓垮了中亞吱呀作響千年的織布機。1872年,一個俄國財務官員寫道:“布哈拉人從頭到腳穿的全是俄國的棉織品。”
俄羅斯人帶來的不只是現代化生產力。昝濤指出,以文明的角度來看,蘇俄對中亞進行現代民族劃分,以加盟共和國的形式統轄中亞,其實質是以社會主義版本的“現代性文明”對中亞進行覆蓋與重新整合。根據當時布爾什維克黨人的看法,中亞首先要從落后的部落/部族時代進入現代,而民族是必經過程。
蘇聯對中亞的民族國家改造同時也是源自“分而治之”的實用主義政治訴求。在布哈拉老城中心的水池邊上,有一尊騎驢者的銅像,他是我們都十分熟悉的阿凡提。這個傳說中生活在12或13世紀的智者有著極其含混的出身:維吾爾族人說他出生在中國新疆的喀什,烏茲別克人說他出生在布哈拉,阿拉伯人說他出生在伊拉克的巴格達,土耳其人則說他出生在土耳其西南部的阿克謝希爾城。這一現象說明,這一片廣大區域的人種、文化、社會結構和風貌都具有極高的相似度。事實上,在烏茲別克斯坦,我常常有一種在新疆的錯覺。
沙俄入侵中亞時,泛突厥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成為重要的反抗力量。這對蘇聯也是一大威脅。在塑造新民族的過程中,莫斯科替換了中亞穆斯林使用的阿拉伯的書寫字母,代之以拉丁字母,從文化上使得該地區與阿拉伯世界割裂開來。1928年,土耳其在采取相同的做法,蘇聯領導層對此十分警醒。1939至1940年,中亞各國語言中的拉丁字母又被轉換成一種經過修改的基里爾字母。這也同時有助于俄羅斯語的滲透。
蘇俄的民族改造是成功的。泛突厥主義衰落了下去,五個中亞民族的存在已經成為共識,但中亞主體性意識中的伊斯蘭卻從未消失。
在費爾干納盆地的浩罕,我正趕上周五的清真寺禮拜。女性不被允許進入清真寺,我干脆在周圍溜達了一圈。清真寺的圍墻外面形成了一個臨時的集市,售賣包括書籍、面包、藥品、種子在內的各種物品。現代城市規劃打破了一些固有規范。按照傳統,大巴扎就應當建立在清真寺邊上。清真寺旁邊緊鄰著一個龐大的露天“茶室”。禮拜還有半個多小時才開始,茶室坐滿了人,大鍋里的羊肉抓飯很快就要上桌。“茶室”是中亞最常見的公共場所。在茶室,吃是次要的,會見朋友、交換信息才是目的。再往小巷子里走,清真寺背后是一片公共墓地。照料墓地的是兩位女士和一位男士。他們另一個身份是“醫生”。“醫院”就是兩棵樹下的幾張長椅。這是個傳統行當,行醫的手段包括按摩、用一種特殊的草木灰拍打身體等等。最重要的是,所有治療必須伴隨著誦讀特定的《古蘭經》經文。甚至于,誦讀經文就是治療本身。我們在樹下坐了不到10分鐘,令我吃驚的是,前來治療的人絡繹不絕。現在想來,圍繞一座清真寺,方圓一公里,人的生老病死竟都涵蓋其中了。
向導強尼說,對穆斯林來說,伊斯蘭是一種生活和為人處世的方式。我在布哈拉有了更深的體會。伊斯蘭蘇菲派圣徒納格什班底的陵墓在布哈拉城郊,那里的建筑都是翻修的,很少能見到游客,絡繹不絕的都是前來朝圣的當地人。稍加觀察就會發現,當汽車路過這兒時,司機們都會減慢速度,以示尊敬。
陵墓馬路對面有一個獻祭場。根據傳統,如果經濟上可以承受,到圣地拜謁的信徒應該帶上祭品,通常那會是一只羊。獻祭場有一間平房,有專人在這兒宰殺羊只。屠宰室旁邊的一間屋子,共有20個灶臺,配有直徑1米的大鍋。人們在這兒烹飪羊肉和其他食品。烹飪間外便是露天餐室。獻祭場的精神核心在于“分享”,任何人來這里都能得到食物。我到的時候,費魯扎正在忙碌。她住在布哈拉省的一個村莊。這天她領了包括鄰居、親戚在內的15個人來獻祭。費魯扎帶了只20公斤的羊來,那是全村人湊份子買的。說話間,剛出鍋的羊肝就端到了我面前。我剛品嘗了一塊,另一位女士緊跟著遞上一碗酸奶油湯。費魯扎告訴我,她每兩年都會到這兒來獻祭一次。等他們做完飯,村里的年紀最長、最受尊敬的老人也會過來。
在烏茲別克斯坦的鄉村地區多待幾天,我很快就能感到傳統社會結構“馬哈拉”(相當于“社區”的概念)的重要性。每個馬哈拉都可能擁有自身的清真寺,而且內部的民眾選舉他們包括長老在內的領導人,例如“阿克撒卡勒”(“白胡子的男子”,長者、長老)作為馬哈拉的領導人。這些當地的領導人協調并主持一些公共的事務。我聽說,在農村地區,同一馬哈拉的婦女還會共同攢錢以供村里的孩子接受教育。烏茲別克有諺語說:鄰居比親戚更親。我感到“馬哈拉”共同體的存在依賴的是分享和共同承擔的契約精神。伊斯蘭的普世主義恰好是對“馬哈拉”精神的放大。
有時候,我們的視頻團隊會給一些烏茲別克孩子拍視頻。有些孩子的衣衫破舊,我就會看到強尼往孩子的口袋里塞上些錢。他不會找我們開口,也并沒有人要求他這么做。我在布哈拉拜訪了當地猶太人的宗教學校。學校就在一棟普通民居里,看上去有些簡陋,里面存放著有500年歷史的法器。墻壁上掛著的照片顯示,希拉里和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都來拜訪過。出門以后,強尼告訴我,他的朋友曾經帶一對有錢的加拿大猶太夫婦來這兒。學校的負責人表示,學校的情況不好,希望他們能夠有所捐贈。“你知道他們說什么嗎?他們說:我們不在乎!”強尼瞪大眼睛,“這在我們穆斯林看來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伊斯蘭的精神在烏茲別克斯坦扎根如此之深,蘇聯人也認識到了這一點。1928~1933年,蘇聯境內共有1萬多座清真寺、1.4萬所穆斯林小學、500所伊斯蘭經學院被關閉。此外,部分的伊斯蘭教節日、儀式也遭到禁止。但是蘇聯人從未敢在中亞完全禁止伊斯蘭教。
在烏茲別克斯坦的頭幾天恰逢“二戰”勝利70周年紀念日將近。從費爾干納到撒馬爾罕,我一路看到了許多為紀念活動做籌備的人群。在一位烏茲別克陶藝匠人的作坊,我看到他剛剛收到的訂單。有人要為兩位“二戰”老兵定制繪有他們頭像的陶盤。我心里有些奇怪。“二戰”的戰火并沒有燒到中亞的土地上。在當下批判蘇聯的歷史語境下,人們為何如此看中這一紀念日?在和強尼的聊天中,我無意中得到了一個解釋:對于烏茲別克斯坦人來說,“二戰”其實是一場圣戰。
1941年德國入侵蘇聯。納粹宣傳機器許諾穆斯林以獨立,成千上萬蘇聯穆斯林士兵叛逃,轉而與信仰無神論的共產主義者戰斗。斯大林立刻對宗教政策進行調整,重開包括清真寺在內的宗教設施。收獲是巨大的:在費爾干納,人們聚集在清真寺門口要求入伍。中亞各加盟共和國組建了數十個步兵師、騎兵師、炮兵團、空軍團及其他兵種力量奔赴前線作戰。其中烏茲別克斯坦有143萬人參加了戰斗。蘇聯紅軍攻克柏林的中堅是哈薩克人組成的潘非洛夫師團,該師團以善打硬仗而聞名全蘇聯。那個將紅旗插上德國國會大廈圓頂的著名身影屬于哈薩克族士兵包爾江·瑪穆什。1945年,蘇聯當局還批準一些穆斯林前往麥加朝覲。不過,“二戰”一結束,蘇聯的宗教政策也就隨之收緊了。
布哈拉古城里的許多建筑已經死去,它空空蕩蕩,只等游人來參觀。但卡隆宣禮塔旁邊的米里阿拉伯神學院還活著。在蘇聯時代的許多年里,它是烏茲別克斯坦唯一被允許進行正常教學的宗教學校。現在學校有20名老師,每年要從超過3000名考生中招收25人。游客只能在門廳里駐足,透過鏤花的墻壁窺視擺著一張乒乓球臺的庭院。
過去曾是建筑師的托里伯守在門口。他在這兒工作了25年。在宗教學校,看門人也負責管理學生的日常生活,照料他們的起居,扮演“父親”的角色。學生出入學校并不受限制,但校規也有極為嚴厲的一面:遲到或者不能完成作業的次數累計達到3次就會開除。
幾個外出歸來的學生看見我和托里伯聊天,也湊了過來。這些少年的年齡在15歲到17歲之間,穿著白襯衣和長褲,和普通中學生并沒有什么不同。來自費爾干納的穆罕穆德·尤素福告訴我,學校每學期9月開學,次年6月結束,他們一共要在這里學習4年。入學時,尤素福經過了歷史、烏茲別克語、數學和宗教知識考試。他在米里阿拉伯神學院的學習除了宗教課程和阿拉伯語,也同樣包括英語、歷史和數學等通行科目。“獨立以后,宗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特別是我們這兒出現過極端組織。”他向我解釋說,“所以,我們同時會學習伊斯蘭教教義和世俗科學。”明年,尤素福就將參加畢業考試。他的目標是進入塔什干的伊斯蘭大學。從那兒畢業后,他和他的同學們就將成為未來的伊瑪目和伊斯蘭學者。
籌備行程的時候,我讀到過不少忠告。前些年,極端組織在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制造過一些駭人聽聞的事件。一些旅行指南上說,費爾干納盆地是中亞伊斯蘭氛圍最濃的地區,告誡游客注意穿著打扮。打理行裝的時候,我仔細思考了褲子是否足夠寬松的問題,并特意帶了一條圍巾,預備在需要戴頭巾時用上它。
事實是,我確實在奧什巴扎遇到過一位戴面紗穿黑袍的女士,但除此之外,我預計見到的那些著裝規范全然沒有出現。費爾干納地區的街頭,比比皆是裙擺在膝蓋以上的女士。在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穿背心短褲的歐洲女人也沒遭遇當地人的側目。我確實拿圍巾當了頭巾,可那只是用于遮陽罷了。我將這個體會說給向導強尼聽,他回答:“你留心著裝是尊重我們文化的體現。有些游客,他們衣著少到像沒穿似的。不過人們心里就算不贊同,也絕不會去干涉。”
從費爾干納地區開始,我就常常路過婚紗店。烏茲別克年輕人口多,婚慶需求旺盛。讓我這個外人難以理解的是:新人們會在清真寺接受宗教祝禱,但舉辦婚宴時,人們卻會花上500美元的巨資為新娘租一套西式婚紗。
在偏遠幽閉的絲路古城希瓦,我們想看一場婚禮。城里有兩家餐廳能夠承接婚宴,我們逐一找過去,果然碰上了一場。烏茲別克人生性熱情好客,強尼只和主人家略加解釋,我們就被奉為了座上賓,不但能夠得以進門觀禮,主人家還專門找了張桌子,布下好酒好菜,新郎的舅舅親自負責招呼我們。
一進婚宴大廳我就吃了一驚。我預計見到穿婚紗和西裝的新郎新娘,卻沒想到大廳有一臺巨大的攝像搖臂。整個婚禮大廳的布置,和我熟悉的那些并沒有多大不同。我們進門的時候,婚禮還在第一階段。根據烏茲別克的規則,賓客們先在圓桌邊用晚飯。婚禮大廳一頭擺著一張布置了拱門和紗幔的方桌,新郎新娘并排坐在那兒。大廳的另一頭,一個混雜使用傳統和現代樂器的6人樂隊正在賣力演出,音量之大震耳欲聾。
音樂聲音小下來的時候,新娘走到了方桌前面接受賓客祝禱。這是烏茲別克婚禮的重頭戲。新娘腳下鋪上一張方毯,毯子上有一只烏茲別克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馕。另有一位女性家庭成員站在毯子邊,手上也端著一個馕。賓客們陸續起身走向新娘。女人在新娘頭上披上頭巾,一條條頭巾滑落下來,在毯子上堆成一座小山。男人則在毯子上放一些錢,數額很小,都是象征性的。新娘則不斷欠身致謝。賓客們最終走向端馕的女人,在那兒掰下一小塊吃掉,這便是禮畢了。
接下來,烏茲別克人要享受他們最愛的舞蹈。職業舞娘的出場讓婚禮的氣氛達到高潮。她穿長裙,跳烏茲別克傳統舞蹈。年輕的男賓客們都涌了上去。舞娘眼波流轉,顧盼神飛,邀請賓客一同跳舞時,舉手投足都是戲。
在喧鬧的婚宴現場,我扯著嗓子和新郎的舅舅交流了半天,才知道這場婚禮的實質是徹底傳統的:25歲的新郎是首飾工匠。他和20歲的新娘是父母包辦相識的。根據烏茲別克的規則,在一場包辦婚姻里,新人們有最少一個月、最多半年的熟悉時間。
幾乎整場婚禮,新娘端坐在新郎身邊,眉目都不曾動一下,她的每個動作似乎都調校了精度,絕不逾矩半分。在回旅店的路上,我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新娘好像不開心。”強尼立刻否認了我們的猜疑:“她很開心!這兒還是傳統的伊斯蘭社會。如果新娘表現得不夠矜持,她會被認為是不合格的,第二天就會被送回娘家去!”
在認識烏茲別克斯坦的過程中,傳統和現代、開放和保守構成的復雜性我常常感到錯亂。就像強尼,當我被他時髦的外表迷惑時,他會突然展示一顆倔強的伊斯蘭內心。而當我在那些衣著保守的人們面前小心翼翼時,卻又常常被他們的自由奔放所震驚。
從80年代末期開始,中亞各國都掀起伊斯蘭復興大潮。獨立后,以費爾干納地區為中心,新興的正義黨要求將伊斯蘭教作為烏茲別克斯坦的國教,宣布烏茲別克斯坦為伊斯蘭國家。卡里莫夫政府于1992年3月決定取締正義黨。最后,這些流亡的極端分子在阿富汗聯合組建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在1999到2001年不斷在中亞發動恐怖襲擊。接著,該組織宣布尋求在整個中亞地區建立一個伊斯蘭國家。這個國家將囊括現在的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中國新疆。
近些年,“烏伊運”一直被扼制在阿富汗地區,未能重返中亞。這固然是世界各國聯合反恐、烏茲別克斯坦政府嚴密打擊的成果,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伊斯蘭文化深刻扎根于人們血液,但烏茲別克斯坦社會同樣也具有深刻的世俗傳統。
在布哈拉的窄街巷里,有時能看到人家門楣上掛著六角形符號。這意味著,這家主人是猶太人。猶太人順著古老商路流亡到中亞。公元6世紀起,猶太社區就存在于布哈拉了。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里,伊斯蘭統治者扼制猶太教的發展,但并沒有剝奪猶太人的信仰權利。而伊斯蘭社會更是以驚人的寬容接納了他們。1620年第一座猶太教堂建立以前,布哈拉有一座清真寺是由穆斯林和猶太人分享的。有記載說,當時,人們會肩并肩在同一時間舉行宗教儀式,盡管他們的信仰并不相同。
沙俄進入中亞時,布哈拉曾經有7%的人口是猶太人。我們住的旅館是一間始建于18世紀的大宅子,曾屬于一個富有的猶太商人。當地猶太教堂的負責人告訴我,由于蘇聯的政策,上世紀70年代開始,布哈拉的猶太人開始大量移民到歐美,或者回到以色列。現在城里只剩下了280個猶太人了。我問他,猶太人會在布哈拉消失嗎?“不會。”他篤定地說,“我們會留下來,我們已經習慣和穆斯林相處的生活了。”
蘇聯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每一個城市都留下了鮮明的街區。無論走到哪里、哪一個民族的人口占據優勢,俄語永遠是通行的語言。一個不易觀察到的事實是,今天中亞的伊斯蘭文化也受到了蘇聯的影響。昝濤指出:“對中亞來說,蘇聯帶來了現代文明。這種基于工業化的新興文明形態對于體制性宗教的沖擊非常強烈。蘇聯激進的世俗化改革對今天世俗化中亞的形成有巨大作用。在現在的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是作為民族文化的組成部分被保留下來的。”
根據塔什干東方研究所伊斯蘭問題專家巴克提亞·巴巴達諾夫的說法,“烏伊運”的興起借力于中亞普遍存在權力和意識形態真空,和國外宗教勢力地不斷滲透。但即使在當時的費爾干納盆地,保守的宗教領袖依然在抵制激進的瓦哈比教派的攻城略地。在復興的一座又一座清真寺,伊瑪目的職位成為不同派別爭奪的焦點。許多人由于拒絕和激進派別合作而遭受脅迫。一名伊瑪目的兒子為此還被綁架殺害。伊瑪目比拉爾汗曾說:“在共產黨執政期間,納曼干地區僅有3座清真寺,現在有130座清真寺,而且瓦哈比分子到處都在傳播他們的教義。我們不像他們那樣有那么多的資助。人們都因他們現在能自由地信仰伊斯蘭教感到高興,但他們不想看到一個像瓦哈比分子宣揚的伊斯蘭革命。”
旅行結束的前一天,我拜訪了塔什干的獨立廣場。廣場的核心是一尊塑像:一位婦女懷抱著一個嬰兒,象征烏茲別克斯坦的新生。我凝視那尊塑像許久。一個有趣的發現是,在這個穆斯林占96%人口、烏茲別克族占80%人口的國家,祖國母親的形象既無伊斯蘭特征,也無烏茲別克族特征。她恰好準確詮釋了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這是一個擁有130多個民族的國家,一個伊斯蘭教、東正教和猶太教并存的國家。正如布哈拉的猶太人社區,滄海一粟,也是歷史長河的饋贈。
征服者依靠刀劍槍炮完成領土征服的歷史時代已經過去了,中亞還會改變嗎?在昝濤看來,今天的中亞已經在文化上建立了主體意識,但政治和經濟上的主體性建設依然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摸索之中。
對于普通烏茲別克人來說,他們并無暇考慮這些宏大命題。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外來力量重新進入這塊曾被遺忘或者隔絕的土地,為它注入新的活力。
大街小巷奔跑著的美國雪弗蘭轎車、德國MAN巴士都是當地合資企業生產的。韓國工廠在紡織業產值中占據了很大份額。西班牙人修建了從塔什干到撒馬爾罕的高速鐵路。第二條線路也已納入計劃。德國人正在重振從布哈拉到希瓦的公路。在費爾干納小鎮里士頓的陶器作坊里,我意外地發現了一間建于1999年的日語學校。從2011年開始,大阪人池田敏朗已經在這兒當了4年的志愿教師。
人們用欣喜的語氣向我介紹這些變化時,我能觸摸到他們與世界再次發生緊密聯系的渴望。在奧什的大巴扎和烏茲別克斯坦,人們都向我談起今年1月啟動的關稅同盟“歐亞聯盟”。盡管現在它還只包含俄羅斯、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三國。“這是件好事。”他們的語氣很篤定。
向導強尼想得更遠:“如果能夠建立一個更大的共同市場就好了。如果它包括中國,局面就大不一樣。那時候,我們甚至可以發行自己的統一貨幣,就像歐洲那樣。”強尼和兄弟正在建立自己的水泥廠。今年,他決定到中國走一趟。“我們都覺得,水泥廠的未來必然會和中國發生某種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