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
中國古代地圖間接描繪了絲綢之路,也體現了絲綢之路開辟之后地理知識的流通。由古地圖來觀察絲綢之路的影響,是一個有趣的角度。
“絲綢之路”是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1887年出版的《中國》一書中提出的概念。他將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連接中國與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河間”區域以及印度的絲綢貿易路線稱作“絲綢之路”。今天通常意義所說的“絲綢之路”,無論時間和空間上都有所擴展,連接起亞洲、歐洲和非洲的商業貿易通道,又可分為“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
就“陸上絲綢之路”來說,并沒有一幅古代地圖是專門描繪這個主題。《中國古代地圖文化史》的作者席會東告訴本刊,古代地圖和絲綢之路會在兩個維度產生交集:首先它間接表現了絲綢之路所經過的區域,是絲綢之路物化的載體。再有,絲綢之路也是文明交往之路,通過這條道路,中西之間關于亞洲、歐洲和非洲的地理知識得到流通,這在古地圖中得以體現,古人的世界觀相應發生變化。
疆域政區圖是存留數量最多、類型最豐富的中國古地圖門類,在古代稱作“輿地圖”,按表現內容不同,分為天下圖、全國圖、郡國圖、省圖、府州圖、縣圖等等。絲綢之路形成和拓展過程中所帶來的地理知識的擴充,是導致西部疆域以及整體疆域發生變化的原因之一。“西域”是漢朝以后對玉門關、陽關以西地區的總稱,最早見于《漢書·西域傳》。狹義西域專指蔥嶺以東的新疆地區,廣義的西域則包含狹義西域,以及通過狹義西域所能到達的地區,包括亞洲中部、西部、印度半島、歐洲東部和非洲北部。絲綢之路穿過西域,但是和西域的概念又有區別。一個區別在于西域的起點在敦煌,絲道的起點在長安,兩者的長短不一致。另外根據考古發現,絲綢在戰國至西漢初期就開始西傳,絲路形成要比人們對西域形成認知要早。盡管如此,兩者具有在時空上相互重疊的部分,仍然使得觀察疆域圖里西域版圖的變遷具有意義。
漢朝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開啟了中原王朝與西域各國的正式交往。宣帝神爵二年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統轄天山以南、蔥嶺以東三十六國?!白詽h朝以來,西域就沒有脫離過中原王朝的管轄體系和地圖的繪制體系。蔥嶺是一個很重要的地理標界。基本上歷代中原王朝管轄的范圍是蔥嶺以西的地方。但在唐朝盛世之年,控制管轄的區域越過了蔥嶺?!毕瘯|說。唐朝貞觀十四年(640)設立安西都戶府,統轄安西四鎮龜茲(今新疆庫車)、疏勒(今新疆喀什喀爾)、于闐(今新疆和田)和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托克馬克附近),轄境相當于今天新疆和中亞楚河流域。唐朝顯慶、龍朔年中安西都戶府從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市東高昌故城)移治到龜茲,轄境擴大至今天阿爾泰山西至咸海間所有游牧部族和蔥嶺東西直到阿姆河兩岸城郭諸國,后來逐漸縮小,安史之亂后退至蔥嶺以東。
不過,對疆域圖的繪制并不以中原王朝實際控制的區域為界,因為在相當長的年代里,中原王朝的統治者都認為中國是天下的中心、文明的中心,中國的皇帝就是君臨天下、擁有一切的最高主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币粋€例子是清朝乾隆年間制作的《乾隆內府輿圖》:東北至薩哈林島(庫頁島),北至北冰洋,南至印度洋,西至波羅的海、印度海和紅海,東至東海,已經是整個亞洲的全圖,表現了“天下一統”的疆域觀念。
從另一個角度說,疆域圖上對于西域的表現,除了天下觀的彰顯,還體現了當時人們對于西部世界地理知識的掌握。唐宋時期,人們對西部的了解延展到了地中海東岸的西亞這一帶。到了蒙元王朝建立起橫貫歐亞大陸的大帝國,陸上絲綢之路暢行無阻,為東西方的科技文化交流創造了良好條件。隨著東西方交通道路的開辟,不少出生于中亞、西亞的伊斯蘭學者陸續來華,將伊斯蘭地圖、阿拉伯人乃至歐洲人的地理知識和世界觀念帶入中國。從此,描繪中原地區之外包括廣義西域范圍內的中亞、西亞、歐洲、非洲的天下圖才開始出現。
關于西域地圖,或者包含有西域的疆域圖,很早就見于文字記錄。張騫出使西域的過程是否繪制了西域地圖,還沒有史料可證,但后來由《漢書》的記載可知,由于抗擊匈奴的需要,漢朝產生有關于西域的軍事地圖。比如《漢書·李陵傳》中寫李陵受漢武帝之命出征匈奴,“行三十日,至?;街範I,舉圖所過山川地形,使麾下騎陳步樂還以聞”。這就說明當時李陵有將所經地域的山川地形繪制成地圖,又讓手下呈送給漢武帝。魏晉期間,戰亂頻繁,但中國和印度之間求法和傳教的民間僧侶依然來往不絕,西行的僧侶有法顯、惠生,東來的天竺僧人則有佛圖調、須菩提等人。東晉名僧釋道安,并沒有西行求經或者學習的經歷,但根據其他僧人的著述或者口述,寫成《西域志》,又根據《佛圖調傳》內容,寫下了關于西域的地理圖籍《西域圖》,地理覆蓋范圍已經涉及廣義西域中的中亞、西亞和南亞。《西域記》和《西域圖》均已佚失,但可以從《水經注》、《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對原書的零星引用,窺得一些原貌。
到了隋代隋煬帝期間,隨著東突厥內亂衰敗,西突厥被降服,接著又用武力滅掉吐谷渾,中原王朝和西域的關系又發展起來,隋煬帝因此設立西戎校尉官負責導使西域各國首領、特使入朝處理商業和交通事務。裴矩受隋煬帝之命,駐守武威、張掖之間。裴矩感嘆,東漢以后朝廷對西域各國情況所知甚少,“至和姓氏風土,服裝物產,全無纂錄,世所弗聞”,并且西域各國“兼并討誅,互有興亡。三十余國,僅有十存”。裴矩對西域的信息開始有意識收集,凡見西域人,“矩誘令言其國俗山川險易”,最后寫成了三卷《西域圖記》??上А段饔驁D記》三卷圖文也已佚失,唯一可以拿來研究的資料是收集在《隋書·裴矩傳》里的《西域圖記·序》。序中記載了以敦煌為出發點,通往地中海東岸的三條大道,包括地中海東岸、咸海以南的廣大地區:北道在天山北路,由伊吾(今新疆哈密縣)經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鐵勒等地到西海(地中海);中路由天山南路的北道,由高昌(今新疆吐魯番)、焉耆(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龜茲(今新疆庫車)等地至西海;南路是由天山南路的南道,由鄯善(即樓蘭,今新疆羅布泊西北岸)、于闐(今新疆和田)、朱俱波(今葉城地區)等地至西海。推測這三條道路在《西域圖記》中都有地圖來標明,因為寫作《西域圖記》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指明道路給人以向導。
唐朝由于國力強盛帶來了經濟、文化交往的擴大,對外域地形、軍鎮、風俗物產圖的編繪和情況的介紹也非常重視。這些工作一般由朝廷專管國家禮賓和接待外國使者的鴻臚寺卿官員負責。他們編撰圖志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向外域來唐使者詢問其國情況,然后制圖上奏。像是《新唐書·地理志下》記載賈耽任鴻臚寺卿期間,繪制有通往中亞、印度甚至巴格達的交通圖,其圖上“山川聚落,封略遠近,皆概舉其目”。賈耽還采用了“古墨今朱”的兩種色彩對照的形式,繪制了包括中原和邊疆民族地區的《海內華夷圖》,成為我國歷史地圖的濫觴。如今這些地圖都已不復存在,只能從唐宋時期的文獻著錄和宋人的改繪本中窺見一斑。除此之外,另外一種編纂途徑是派專使到西域各國訪問考察,然后將其山川道里情況編撰成圖志,上奏朝廷。如《新唐書·藝文志二》所述:“高宗遣使分往康國、吐火羅,訪其風俗物產,畫圖以聞。詔史官撰次,許敬宗領之?!痹S敬宗編撰了60卷的《西域圖志》,現已不存。
總體上說,宋代之前的疆域圖實物流傳至今的非常之少。這是因為宋代之前的文獻主要靠抄繪來傳播,而地圖的制作和抄繪相較文字文獻更為困難。還有一個原因是西漢時目錄學家劉歆編《七略》的時候有“收書不收圖”的做法,這個編書的傳統也導致了中國古地圖的罕見。對于中國古地圖的留存來說,宋代是一個轉折點。這首先是因為進入宋代,雕版印刷術發展至全盛時代。再有,宋代社會某種程度上說是科舉社會,經學和史學是宋代科舉考試的重要內容,為了解讀《尚書·禹貢》、《漢書·地理志》等經典,宋代學者編繪了大量的歷史地圖和當代的疆域圖,這些地圖或被刻印成書,或被刻繪成圖碑,立于文廟、府學、縣學之內或者門口,供天下士子拓印,便于通經明史,參加科舉考試。與此同時,相較于唐代,宋朝政府軍力偏弱,兩宋先后與遼、金、西夏等民族政權并立,面臨嚴重的邊患危機。“為了了解周邊部族政權的國情虛實,喚醒宋代士民對淪喪國土的記憶并且塑造宋代完整的法統地域,兩宋政府也編繪了大量關于民族政權的疆域圖?!毕瘯|說。綜合上述幾個原因,我們能夠看到的一幅最早的反映西域面貌的地圖實物就是南宋僧人志磐編撰的《佛祖統紀》中的紙本雕版墨印的《漢西域諸國圖》。它是一幅表現西漢時期西域諸國地理情形和佛教傳播路線的歷史地圖。
能夠繪制西域相關地圖的大概有三類人:第一是政府官員,主要是有機會進入西域或者和西域使者打交道的邊臣或者“外交部”人員;第二類是致力于通經明史的學者或讀書人;第三類是宗教人士,佛教僧侶或者伊斯蘭信徒。學者或讀書人不一定有親自前往西域的經歷,他們的繪圖基本出于對古代文獻的考據。政府官員和宗教人士則多本身就有前往西域的經歷。因此由他們本人,或者別人根據他們親眼所見繪制成的地圖里,還出現了一種細節更加豐富的、長卷形式的路程圖,不僅表現了沿途上山脈、沙漠、河流、湖泊等自然地理要素,還細致繪有城池、關隘、廟宇、往來人物等人文地理要素。2002年,由日本回流國內的明代30米長卷《蒙古山水地圖》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它以山水畫的形式再現了從明朝邊關嘉峪關到天方(今沙特阿拉伯麥加)的景象,反映了世界陸海時代轉換之際,“陸上絲綢之路”最后的輝煌。根據北京大學考古系教授林梅村鑒定和推斷,該圖繪制的主要參與者應當是明嘉靖年間屬于“吳門畫派”的畫師謝時臣。地圖制作的主要依據,就有明初《陳誠西域使程記圖》以及明初傳安的西域見聞錄。
中國古代地圖的繪制,一直偏重實用性而非精確性?!霸谶@一點上,與西方是截然不同的。古希臘的地圖一開始就重視數學要素,這和它是海洋文明有關,需要精確掌握位置,航行才不至于迷失。”席會東說。起始于宋代《禹跡圖》,明清時期的疆域圖有一些用到了“計里畫方”。所謂“計里畫方”,就是在地圖上按照一定的比例關系制作成方格坐標網,并以此方格網來控制各地物要素方位和距離的一種制圖方法。很長一段時間,照搬西方標準,建構在“科學性”和“準確性”上書寫的中國古代地圖學史,都賦予“計里畫方”相當高的地位。其實近年來經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成一農等學者的分析研究,“計里畫方”并不能使得地圖繪制得更為準確,只是能在繪圖時更好地控制地理要素的空間布局。中國古代地圖的一大特點是圖文并茂,采用大量注記,比如兩地相距多少距離,直接用文字來形容。即使在“計里畫方”的方法出現以后,很多輿圖也沒有用到這種方法繪制。
明朝時,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由“海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帶來了實地測量和投影測繪的地圖制圖方法。清朝時,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清廷官員聯合來華傳教士一起展開了大型實地測量活動,并用經緯網坐標和桑遜投影法繪制了疆域圖。但是,這些疆域圖在繪制完成后,一直深藏于內務府造辦處輿圖房,除了皇帝個人欣賞以及賜給少數朝臣和地方督撫外,沒有在中國社會廣泛使用,相關的近代測繪技術也未能在中國社會普及。清朝中期各級政府、官員和學者在繪制地圖時,仍然采用中國傳統的以文獻考據和綜合前圖的方法來進行操作,盡管在地圖疆域的變化上能夠反映出地理知識的擴充,追究其中的原因,并不是朝廷不重視疆域圖,而是認為傳統方法繪制的圖就足夠使用。這點直到光緒年間才得到改變——光緒年間,左宗棠平定“陜甘回亂”、收復新疆大部后,清廷光緒四年(1878)派崇厚為欽差大臣赴沙俄首都彼得堡交涉收回伊犁事宜。在中俄雙方談判中,崇厚受到俄國人蒙蔽,誤判地圖,導致中國喪失大片領土,這讓清廷官員意識到傳統輿圖的隨意性和示意性使其無法作為處理邊界爭端的依據,因此在分界締約的過程中被迫使用國外地圖,使得中國在對外領土劃界糾紛中處于不利地位。從此,清朝洋務派學者開始系統翻譯西方地圖,官員也倡導“中體西用”式地引進西方測繪技術,培養測繪人員。在這個被迫接受西方話語體系的痛苦過程中,中國傳統“有邊疆無邊界”的狀態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