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陳來在《中華文明的核心價值》一書中說:“軸心時代中華文明形成的基本價值成為主導中華文明后來發展的核心價值。經過軸心時代以后兩千年的發展,中華文明確定地形成了自己的價值偏好,舉其大者有四:責任先于自由,義務先于權利,社群高于個人,和諧高于沖突。”
陳來介紹說,他在向海外學生、向非學院派介紹中華文明的價值觀時,漸漸發覺通過比較來顯示中華文明在價值觀上的偏好能取得比較好的效果。但責任先于自由、義務先于權利等這些講法也都是有來歷的。
首先,“我們現在講責任,是因為這已經是一個世界性的話語。我們反思當代問題的時候,從倫理學的角度講,突出責任已經變成了一種共識”。上世紀90年代,德國神學家孔漢思做了一個“世界倫理宣言”,尋找世界各宗教在倫理方面最低限度的共同之處,尋找的結果就是道德的金規則,“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這個基礎上又形成了一個“責任宣言”,想讓它在聯合國通過,跟《人權宣言》并列。陳來先生認為,孔漢思的責任宣言老拿《人權宣言》說事,把《人權宣言》講的自由、權利當作最重要的東西,把責任宣言當作《人權宣言》的論證和補充。但責任思維跟權利、自由思維不是一種思維,真正的責任宣言不應該以《人權宣言》為基礎。雖然承認《人權宣言》的合理性,但是在表達責任倫理時,不應該把權利、自由作為基礎。陳來在書中說:“在倫理問題上,權利話語和權利思維是有局限的,是遠遠不夠的,權利中心的思維的泛化甚至是當今眾多問題的根源之一。”
其次,關于義務先于權利,新儒家的代表梁漱溟先生就說這是中國倫理的特點(梁漱溟說,在父母和子女的關系中,父母有照顧小孩的義務。小孩不能對父母說,我有權利要求你照顧我,這不是中國人的思想。中國人的思想,父母就是有責任、有義務來照顧子女)。
關于社群高于個人,新加坡的亞洲價值的第一條就是國家和社會比個人重要。關于第四條,中國人比較趨向于和平,而在西方文化里有一種內在的沖突意識,西方也看到了(對立與和諧)的辯證法,但是強調對立,不懼怕對立,在對立中解決問題,這是西方對辯證法的理解。總是想用自己的力量,以自我為中心,克服非我、宰制他者、占有別人。中國的辯證法則是“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終歸是傾向于和平解決,和諧發展。這符合可持續發展的要求。強調和平解決并不是軟弱,不然中華文明不能成為歷史上延續最久的文明。
陳來說,責任先于自由等這四條結論是跟西方近代價值觀的比較的結果,而且這個比較更多的是側重于社會層面的比較。比較的結果是:“中西價值觀的對立是不能回避、不可避免的,但對立是客觀表達其性質,還要看從中引申出什么結論,我的結論不是整體替代西方近代價值觀,而是形成多元互補。我是結構論的,在一定的結構中互補,這是多元論,而不是一元論的看法。雖然呈現對立,但是要讓它們在現代社會形成緊張、互補。”
另外,他強調,中國傳統價值觀也要發展,要與現實結合,也要調適。“比如儒家認為民生比民主更重要。李澤厚講吃飯哲學也是一樣,經濟發展是第一位的。但民生問題解決后還有更進一步的要求。儒家價值觀也接受民主意識,只不過不把民主當作終極關懷,但會接受不斷擴大民主。”
近日,本刊專訪了陳來。
三聯生活周刊:您在一次演講中說:“古代思想家里面,老子和莊子還好講一點兒,老莊的思想比較另類,它刺激你從一些你想不到的地方想問題。儒家思想不是這樣,它可以說是平淡無奇的。儒學為什么又好講又難講,就是我們要把平淡的東西不斷地加以分析,這是不容易的。”而王小波說:孔、孟所言的仁義、中庸,似乎都用不著特殊的思維能力就能想出來。
陳來:我那次之所以說老子、莊子好講一點,是因為在我前面演講的是王蒙,他講的是老子。儒家對中庸有一個理解,平常的東西才能永恒,不平常的是不能永恒的。這是朱熹對“庸”字的一個解釋。
三聯生活周刊:您說:“與西方機械論宇宙觀不同,中國哲學的宇宙觀強調生生的宇宙觀,以易經為代表的宇宙觀始終把宇宙看成一個生生不息的運動過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中國古代思想是建立在農業文明基礎上的,所以它是經驗論的、循環論的、沒有新的東西生成的。
陳來:循環并不排斥變異。《周易》中包含大的循環,就是“元、亨、利、貞”(萬物從生長到成熟經歷四個階段: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這四個階段周而復始)。循環不是完全的重復,循環是大的結構、模式,但在每個新的環節有新的發展,這就是“生生日新”。這種循環并不是不好的哲學,近代以來受到進化論的影響,持一種直線發展的觀點。對于很大的循環,你從局部是看不到重復的,它是可以日新發展的。
另外,我經常說不要小看農業社會,人類文明絕大部分在現代以前都是農業養育的,農業社會是非常偉大的。農業文明內在地包含了早期的城市發展和知識積累,有文明就有城市,有城市就有分工,有分工就有知識人、就有哲學家,而哲學家思考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跟文明的基礎是不是農業文明沒有直接關系。產生城市、產生知識分子、產生哲學家后,這些哲學家的思想會受到農業文明的一些影響,但哲學家也有可能會突破。比如對一神教的信仰就不一定跟農業文明有關系,也可以是多神教,這里面有一些偶然性。歐洲文明從羅馬到中世紀結束,也是農業為主的,只不過它人少、地方多,地方又好,畜牧業占得多一些。
三聯生活周刊:在李澤厚、劉悅笛關于情本體的對談中,劉悅笛說“朝鮮人本來就重激情”,您認為韓國人還是重禮?
陳來:說韓國人重情還是有問題的,韓國整個社會文化都是強調禮。韓國人講四端七情之辯(仁、義、禮、智的發端和喜、怒、哀、懼、愛、惡、欲),這是韓國的理學家對朱熹哲學比較深入的一種討論。朱熹講“四端理之發,七情氣之發”,四端和七情都是已發,不是未發,是已經發作出來的情感的形態,沒發作的是你內在的本性,已發的是現成的情感。宋明理學認為人性有兩種,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命之性就是義理之性,氣質之性就是氣所導致的性。四端是道德情感,發于義理之性,七情發于氣質之性。這個不能作為韓國理學重情的依據,不是重情不重理。韓國最著名的理學家李退溪還是一個純粹的朱子學家。
三聯生活周刊:您在書中說:“就人不是上帝所創造這一點來說,這使得在中華文明中人的地位必然高于基督教文明中人的地位。”但有一種說法是,在西方,人是上帝創造的,但所有人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
陳來:西方在近代以前,也不是人人平等,西方封建制是典型的等級制,有國王、有貴族、有騎士、有農民,俄國還有農奴。雖然理論上說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但這不等于在現實中人們在國王面前是平等的,那個社會結構還要進化發展,不能直接從這兒推導出來平等。在中國歷史上也一樣,雖然說人很尊貴,但現實中是君主制。但中國到了唐宋以后,已經不是貴族制。貴族制等級很森嚴,流動是不可能的,除了發生戰爭的時候。中國唐宋以來已經不是貴族制,此后,平等、流動的因素就多了,宋代以來開始平民化的社會文化發展,包括科舉制,在科舉面前人人平等。
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