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魚觀的詩

CHEN YU GUAN

陳魚觀的詩

CHEN YU GUAN

紀念日

父親在屈原投江的那個紀念日

出生，他用雙腳的宿命

在云中寫信，借潮水寄達岸邊的墓地

父親離世那天，秋天瘦骨伶仃

月亮身上猝然裂出一道白色的傷口

當時間淡至終點，白雪因抒情而融化

三月三日，染上了絕望的病毒

寒食之后，燕子飛過灰一般的石梁

溫度漸濃，伴有長夜漫漫

詩人坐在水邊，等待誰的流觴

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叢林中迷失

另一些人在用酒精消解漂泊時的躁動

父親停止衰老，我繼承了父親的

衰老，來還原初生的啼哭

在南方

這滿天霧霾，暴力的黑，

這不知廉恥，霸占我的眼。

我不知道遠處星星是否還在原地醒著，

或為能夠醒著而繼續無眠。

但我相信她們將

為我祈福，春天許下心愿。

如果每一顆星星都有她的歸屬，

我不知道哪一顆是你，我又是哪一顆？

剩下的其他都叫什么？

這做了幫兇的屋頂，篡奪我對天空的仰望。

想一顆星星，當流水經過她的夜時，

是否咳嗽，是否哽咽？

投名狀

對于這個世界，我已付出了

耐心、掙扎，以及年輕的夢……

不再長高的身體像一個

飛旋的陀螺，耗盡氣力卻不見挪動半分，

直至白發長成一面白旗，向時間投降。

而我只能躲在黑暗中，

撫摸卑微的想象，或去追逐一粒路上的塵土。

當想到水，就生出漂泊的恐慌，

從一條河投入一堆火，

苦難是我獻給命運的投名狀，

大門后空無一人，我以最大的勇氣承受著

亙古的答案，在此等待下一場交易的

到來，信任比危機可怕。

晚間茶

一杯茶沏在夜里

黑色濃度掩蓋了它的澀味

我看不見變短的舌頭

空氣像一口枯死的水井

沒有一絲風可能闖進這扇房門

人們以為找到了平靜

茶杯漂浮在水面

從前面世界傳遞而來的熱量

進行到這里后，已無法繼續下去

陌生人長著黑色的臉

影子謄在墻壁上

敘述的語病讓自己走開

整座房子空無一人

所有愛情都退到了房門外

黃昏路上

一陣雨后，兩瓶啤酒的重量從身體中

不斷浮起，街道晃晃蕩蕩，

狗失去了主人的依仗，青草顧自青下去。

霓虹燈與城市的玩笑格格不入，腋下狐臭蠢蠢欲動，

空氣濕度足以豢養一條百足蟲。

石頭堅硬的生活，垂柳依依，

屋檐比眉毛還低，春風掀不開窗簾。

草垛里的螢火點點，隱隱約約……

似乎有鬼魅在那里騷動，宋體字的架構茫然傾斜，

石板巷黑得肆無忌憚，

油紙傘撐不起天空。月光像一個長舌婦，

女人擅長詛咒，肆無忌憚地

靠近船舷，泅水者下落不明，竹林中傳出的私語

天籟般純粹，新茶剛剛上市，妓女退到墻角，

窺視每一張閃爍的臉。

向下的時針

在頭頂鑿一個洞，給里面塞入

斧頭、鹽、酒精，讓它們發酵、生銹……

帶著重量向下，經過嘴巴——

抵達胸口，向四肢百骸彌散，

用左手收藏，或右手腐爛，

見證了決絕的拋棄，見證了退卻的恐慌。

這場向下的運動，經過

樹葉的飄零，經過海水的枯萎，

經過一棵草的戀愛，向下的負重與日俱增，

女人的挑剔和孩子的委屈像一堵晃動的墻，

向下，作最后逃逸啊，

帶著瘋狂的舉止，帶著土地里種植著的人類，

帶著更加陌生的年齡。

我不知道，后來的樹是否長高？

家園埋在了深處。

面對一杯酒

站到一杯酒前，我想干掉它！

可此刻沒有任何菜肴，

我不舍這杯酒平白無故地葬身腹內，

也不想用肚子來承受它的

全部怨恨。干掉？還是

不干？此刻糾結比接納一杯酒更加為難。

我和它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

也從未如此遙遠。

以這杯酒為心，我要畫一個圓，

或再畫一連串的圓，

我讀不懂每一個圓的意義，

其中句號，以及眼睛投射的貪婪？

其實我并不想干掉它，它也不會選擇我

作為最后歸宿。時間在相互對峙中，

不斷地滲漏而去。

夜醉

夜色撲上來，縛住了我的四肢，

繼而霸占喉嚨和胃壁，

將不屬于我的一切注入體內，

馴服每一個細胞，濃度比夏天苛刻。

潮水瞬間漲到臉上，

征伐者以戧殘無辜而獲得快感，

我無法抵御嬌媚的耳語，

不能從風劍霜刀中獨善其身，

但必須爬上樓頂，用慘烈的呼救來證得清白。

可我現還陷在一口井中，

四周一團漆黑，掂量不出時間的重量，

遠處燈光偶然帶來的一縷人影，

只顧同病相憐，卻不會滴血認親。

我應喪失享受表白的權利，

夜已難以自制，酒精的曖昧不再心存僥幸，

飲完這最后一杯，讓自己徹底粉碎，

連同七彩寶塔的謊言——

連同我，堅貞不屈的初吻

燃燒的樹

一旦投入夜，樹就開始燃燒！

黑色火焰吞噬著等待離別的日子，

我準備用春天想你。

綠色是綠色的火把，她們在泥土中受孕，

在絕望下生長，高高舉起的苦難

在春天出版，借秋天發行。

枯黃是遺世的溫度，明天以灰燼見世，

我習慣用秋天想你。

風的意象歸于一場縱情的宣泄，

我相信每一棵樹都具佛性，

她在夜里懺悔，一張紙的血緣接近人類。

燃燒的快感不知疲倦，土地種下末世的足音，

我決定用昨天想你……

遇見沙

在路上，隨手抓起一把沙

拋向空中，任它們灑進頭發。眼睛。衣領……

我愿意將這一切看作天降的恩寵

以拯救末日的恐慌

也許沙子不這樣想（它會把自己看作

凝固的浪花，其實周圍的人們也這樣認為)

我數不清沙的數量，從始至今

不知有多少絕望于人類

絕望于秋天的殘骸，絕望于紅色衣裳

我的絕望受制于沙，我會把浪花看作漂泊的沙

而我是一艘船，路是河流

當我每一次駛過，不為掙脫岸的束縛

只求聽到水的微漾

想起鹽

想起鹽，我就為海水祈福！

它的旅程寫滿陽光的日記，

經過溫度被雕琢成四方形的固執，

或擦洗出白色的肌膚，

人類的愛從大海深處流入到血管中。

想起海水，我又為鹽憂心！

不知它的咸澀味道如何在人間存活，

亦不知它雪一樣的夏天

以怎樣的命運完成蒸發。

我想讓萬分之一的眼淚奪眶而出，

替它去更遠的地方。受難。

當想到它們，蠻橫土地總讓人

措手不及，鳥的逃離如此真實。

日記選擇了焚燒的結語，

焦蒿般天空找不出一個跪著的字符。

酒杯里的秋天

樹葉是秋天的咒語，

每一次飄落，都帶著決絕的傷害，

它們回不到天空，

偶爾被風卷起發出嘶啞的叫喊，

與淤積的大海一起衰老，

在秋天滯留，腐爛。

我用一個酒杯來收集它們的腳印，

讓秋天在秋雨中發酵，

借西風蒸餾，釀出一頭白發。

我用一個酒杯來拒絕所有詞語，

讓孤單繼續孤單，

讓所有人忘記鳥的語言。

我用一個酒杯來盛放秋天，

讓四十歲男人愛上酒，留下辛辣的底稿，

讓一個人的買醉在一群人中

保持卑微的清醒。

酒杯里的秋天擁有自私的滿足，

出軌月亮逃不出天空。